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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睡于碑下的女孩
与我相对时,你总是沉默不语,你听不见伴随着夜幕而来的巨大的静懿,我的心在冰冷的静懿里一次次碎裂。仿佛你有许多要说的故事,又欲言又止,你总在揣度我是不是你适宜的听众。甚至于在你身边有时远比思念寂寞,我宁愿独自走在流弹横飞的街道,走在斯大林格勒刺骨的冬夜。冷静,令人生畏,像是所说之事与本人毫无瓜葛,短句,也无标点。另一些时候,你的声音温柔的令人难以置信,带着和煦的笑,就像六月里嬉戏的孩子,是的也无需时时武装强悍,你的内心明明住着一个孩子。
一如初次见到你,乌克兰的天空,浮着柔软的云,战火硝烟熏不去它洁白,在蓝天与葱葱绿荫间,传来远处林中阵阵鸟鸣,吟唱声里似听到似尝见桦树的清香,渐渐地淹没在孩子们的欢笑里。我看见你缓缓起身,立于孩子的环绕中,身姿笔挺。我看见一个身穿德意志军官制服,轮廓英朗的男人隔着一群孩子望着我,不,是望见我,沉默不语,你的目光在我眸子里停留几秒,然后以你惯常的看似谦逊和煦的笑收拢起第一次相望。而我,没有对敌军的愤恨,没有回以优雅笑容,我只是追随你挺俊的鼻梁在清透的天空之镜下划出优美弧度,你在眼前站立又屈膝,于是这优美的弧线扬起再降落,划出的痕迹像是白日里烟火,璀璨的无声无息也含着隐秘,收敛你眉目间的英气,还有不落声色的善意。
孩子们大呼小叫,我见过其中几个,在留宿的旅馆里,他们偷窃面包、牛奶、客人随手放下的物件,无论是一张纸一支笔还是整包行李。他们从不惧怕店伙计的驱赶打骂,甚至是以伤口上滚热鲜红的血彼此间浑抹为乐。伙计说他们都是战乱中离失孩子。此刻却围绕这个身穿德军制服的男人雀跃,当然,孩子们怎会在意到你眉间的善意,他们不过为了争讨你施舍的巧克力。
可我所见的施舍,并不伪善,你对孩子的耐心,举重若轻的温情真实不虚。如今我想,当时的你或许更多是从孩子的世界获取心灵的救赎。善举让你谋得一片心安,用以抚慰你染血的手。只一眼,你已印在我生命里,那时却不知。而现在,我坚信这种冥冥,于你我之间,冥冥中注定我会爱上你,跨越国界跨越仇恨也跨越厮守。千百万人里,独有你刚刚好,好的坏的一切一切扎进我生命里,从此多是痛苦,我却守着这份痛在生命里绽放出罂粟。
天际的晚霞在默默挣扎,透着熹微淡紫色的光,我看见夜幕正悄悄地向上爬,吞噬一片暖红和周围的紫,也淹没了回忆,徒留黑沉沉的栈桥和边处一抹暗得更甚的佝偻背影,一个日夜不离的孤独老者。岸边的树挺拔傲立,苍白的月光洒在大理石碑上,队列庄严的石碑仿佛肃穆的神坻,镇守亡魂不朽的荣耀和寂寥的深渊。我在这里找寻,也在这里悲戚,石碑上一个名字,石碑下一个犹太女孩残缺的白骨。
而那些萦绕在我梦里的谜团,从时光茫茫的虚空中浮现,自你的笔尖流出影像展现在纸上。我总也止不住泪水,战争起时,泪水成了一项义务,生命的必须。人们用生命在哭,殷红的血混着泪水成为一种庄严的仪式,惯常的仪式。战争停息近一年,时间缓缓开始流动,经历了战争的人们仍却困守在恐惧里,栈桥上的背影,噙着泪的我,不如将生命埋入冰冷的河底,却怕在那里忘了亲人的名,于是人们用大理石碑刻上,怕随时间风化。
长眠于此的女孩,她的名字篆刻在石碑上,那里刻着,“愿恐惧在黑夜永逝,我要一直活着,在死后依旧活着。—— 露西 “
她的名字也曾在你日记里留痕。
1943年12月24日 荷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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