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哭就不可收拾了。
在丸子的教育上,我一直我觉得自己是成功的,我分析了当年我的父母对我的教育造成的各种伤害,导致我在生活、工作以及人际交往中出现的各种问题,那些父母在我的性格中导致的消极的因素,我都要努力去管理好,以免影响女儿的教育,我希望她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要去哪里,然后为之努力和行动。当然,在她懈怠的时候,我肯定会用手里的小皮鞭,轻轻地抽打几下,督促她前行。
而为此,我收敛了很多所谓的天性、个性,以成全丸子真正的个性。当然这个过程,并不是完美的,我仍然会时不时地发现自己的强势、强硬给她带来的影响和伤害。但是,我觉得还算幸运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丸子感受到我的爱,她也用她的爱,包容和原谅着我。
我一直以为我是不委屈的,我是快乐且自豪的。可是这一哭,才发现那些所谓被管理其实是被压抑的天性、个性、强硬与强势,一点一点都藏在性格的折皱里,躲在记忆的各种沟沟壑壑里,在这个时候,一点一点地被冲刷出来,我竟是哭得越来越委屈越来越伤心。
丸子爸爸这些年被我教育得也终于学乖了。以前我不管什么事情难受了,伤心了,他只会在旁边说就是因为你这个没做好那个没考虑到,所以才会造成今天这样的结局,巴拉巴拉之类的。可是这次,他只是安抚我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是最好的妈妈,你没有错。”是啊,我知道我没有错,我一直以为,她的叛逆期没有出现,是因为我给她足够的宽容,叛逆期的孩子是你叫她往东她往西,你叫她打狗她捉鸡。可是,对于丸子,你爱往西往西,你爱捉鸡就捉鸡,只要你开心,只要不违反原则性问题,妈妈爸爸的爱包容她一切。
眼睛哭肿了,去洗手间擤鼻涕洗脸,回来看到丸子爸爸拿着手机在输入信息。我随口问了一句你在干嘛,他说我给女儿发条信息,告诉她你很伤心。
一门之隔的女儿,父母跟她的沟通竟然只能用手机。我说别发了,不用跟她说。
只是,这样小心翼翼的一对父母,起床后去餐厅吃早饭,还是过去问她要不要一起,被她拒绝后,到了餐厅,看到她喜欢吃的东西,又忍不住给她发信息,问她要不要来。
她居然来了。好吧,我知道爸爸肯定把那条信息发出去了,丸子看了信息之后,应该是同情了可怜的妈妈,所以下来“陪”妈妈吃早餐。
中午退了房后去盐田食街吃海鲜。丸子最爱吃那边的番茄煮鲍鱼和濑尿虾皇。她还点了一个鲍汁扣米粉的主食,但是后来,没吃多少,她就放下了筷子。以前她每次都要用番茄煮鲍鱼的汁来捞饭,可是这次她说没有以前好吃了。我用那个汁把鲍汁扣的米粉又捞了一次,味道更好一些,问她要不要再吃一点,她说不吃。我说真的很好吃呢,尝一口嘛。
以前的丸子在大部分的情况下会真的来尝一口,然后眉眼张开地笑说真的好吃,然后又会多吃几口。有时候也会拒绝,但是会用撒娇的方式:“啊,不吃了呀,都说了不吃了呀,吃饱了!”那妈妈就会算了。
但是,没想到这次,丸子突然用非常严肃甚至冷硬的声音说:“以后我说了不吃了,就是真的不吃了,你们不要再叫我吃。”
那一刻,就像被人往脸上倒了一碗汤一样,感觉整张脸在往下滑。瞬间觉察到这种感受时,我闪过一个念头:““我是她妈妈,我怎么会有这样脸上挂不住的奇怪感觉啊?”
她以往不是没有顶过嘴,不是没有耍过赖,但是,这是第一次听到她用如此生硬的语气跟我们说话。
就像,我们是她的......下属?......学生?......不喜欢的同学?这是我找到的几种可以产生这种感受的关系的描述。
我在脸上摸了一把,转头对她说:“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我怎么知道你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呢?”
她说:“我说的是以后。”
“你之前从来也没有打过招呼要以这样的方式对你呀!”妈妈不服气。
“那我现在说了,以后你们就知道了。”然后她低下头来看手机。
好吧,你赢了。
饭后,我们说太饱了,准备沿着海边的栈道走一走。丸子爸爸的肚子不舒服,去上洗手间,我叮嘱了爷爷奶奶后,就一个人往前走。一直以来都有这样的愿望,在海边这条栈道上去走一走,如今终于一偿所愿。
海边下了非常细微的小雨,风不大,只是拂起头发。我往前走的时候,丸子拿着手机跟在我身后走。我正奇怪她会跟着我走,然后突然发现了她的迟疑。我明白,她跟在我身后走,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但是走几步,又觉得不对劲,于是又停下来。
这叛逆,真的是刻意的吗?
我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表示什么,一个人冒着微微细雨往前走。不知道丸子跟着走了多久,我之后转头就看不到她了。我不管也不找,还是一个人往前走。
过了好一会儿,丸子爸爸追上来找我。他告诉我丸子在那边的椅子上坐着等我们。他很纠结,又希望陪着我走,又希望回去陪女儿。我说你回去她也不要你陪的。他想想说也是的。
于是我俩又谈起这叛逆期的事。
我告诉他,我两个妹妹齐齐地来让我回忆:你16岁时,你是什么样子的?
我还真的认真回忆了一下我的16岁。
16岁的时候,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18岁才从幼儿师范毕业回来在县城幼儿园当了一年幼教的姐姐,因为和一个不被父母认可的男生恋爱,被父母逼着分手,殉情自杀。
与其说是殉情自杀,不如说是被强势的、控制欲极强的父母逼迫所致。我在最叛逆最想远离父母的时期,看到了父母最无助最伤心最痛苦的一面。
那个时候,我想躲出去,但是我无处可躲。我没有钱也没有胆出去浪迹天涯。
姐姐死后,父亲翻出了姐姐生前写的所有的日记。
写日记是父亲让我们从小学就养成的好习惯,我们几个姐妹都不例外地爱写东西。那个时候的我,小学、初中以及高一的日记本,已经有20多本。父亲给我们每人一个小柜子,可以锁自己的东西,我的日记就被锁在我的小柜子里。
姐姐的日记被翻了出来,父亲逐字阅读,甚至圈圈点点出姐姐生前的各种想法。
我找了机会,默默地,一点一点地,把我所有的日记本,全部烧掉了,一本不留。
那个时候的想法是,我如果有机会离开父母,离开家,这些日记本不可能带得走,而那个曾经撬开过我的小柜子把我的日记本翻出来去给父亲看的大妹妹,还会再撬第二次第三次。
我不能让我父母看到我日记里写的那些对父母、对老师、对同学、甚至对暗恋的男生的想法和评价以及期望。
甚至我觉得,也许,有可能,或者,哪天我上学或放学的路上,会被飞驰而过的大卡车撞飞......那个时候,不是我主动要离开父母的,他们尽管可能会伤心,但是,他们不会知道我在心里这样想离开他们,他们便不会怪我。
我烧完了日记本,然后一个人在楼下的房间里默默地筹划如何逃离那个家。我不能表现得我非常想离开家,我也不能不告而别,不然他们还是会到处找我。因为,毕竟,我看到了因为姐姐的离去,父母的悲痛和伤心。我还是不要给他们造成更多的悲痛和伤心吧,尽管我觉得,可能他们对我的感情根本不可能有对姐姐那么深。
所以,对于叛逆期想要离开父母的想法,我是极理解并赞同的。
话说回来,丸子的“心理断乳期”其实从八月初就已经开始有迹象了。
她那几天想方设法跟我说要去厦门三姨的店里打工。当时她说要去打工,我说不要去三姨店里,店里的管理模式不是积极的,三姨的管理方式是河东狮吼式,不利于你的学习,你如果想打工,在深圳,不管什么行业,妈妈都会想办法帮你安排。
可是她坚持要去厦门。
我觉得不对劲,于是跟她谈话,谈话后,我意识到她真的是进入了“心理断乳期”,也就是在她人生第一次在生理上断乳,与母亲产生隔绝后的第二次隔绝。这个时期,她会有各种与父母的不和谐不亲近,都是正常的。与其在一起看着呕气,不如让她出去散散心。毕竟,她就算是想出去浪迹天涯,胆气还是不太够,所以才就近找了个厦门,暂时当作“避难所”。
于是,我放手了。我放她去厦门去散散心,正好小姨也带了她家的宝宝从老家过去厦门度假。爸爸不理解,这不是才从厦门参加她姐姐的婚礼回来吗,怎么又要去。我劝住了,爸爸没有再反对。
而那时的我,肯定比现在的丸子的情况更“惨”,至少丸子如果想去浪迹天涯的话,她手里还有足够的钱,还有信用卡,嗯,她还有厦门的三姨家可去。而我,没钱,没胆,没地去。
我只能把自己一个人默默地锁在楼下房间里。那个房间是和家里独立开的,晚上我出门,父母睡了是不知道的。所以,经常到了晚上,我一个人踩了单车在黑夜无人的街道飞快地穿梭,累了,再回来继续学习。
终于,给我等到了一个好的机会,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家离开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