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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故乡的一个夜里,用灵魂思念过一只温暖的小猪。
那个春末夏初的一个傍晚,我吃过晚饭,像许多年的夏天一样,我就坐在故乡风岭村外的小河边,孤独地等待着月亮升起,把山村照亮。
那时候,天还没暗下来,因为急切而充满着期盼,也或许是因为多年来再没有体会到那样的感觉,所以我比以前来得早了些。夕阳的光辉在小河对面的山隘口子,斜斜地铺在水面。水一面泛着红晕,一面暗淡阴晦。定睛看时,仿佛光与水融在了一起,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夕阳。微风轻抚,水面柔波乍现,把如血的残阳就那样轻轻地揉碎了,于是水与天之间的界线,就在轻风中一目了然。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过风岭村黄昏时的景色了。我就静静地坐在水边,尽力地搜寻着自己的过去:二十几年前,或者三十年前,我就生活在这里,我在晨光中奔跑,又在夕阳下回归到炊烟升起的地方。父亲曾告诉我,人活一辈子就要拼命地干,拼命地跑。年少时,总是像风一样地向前,到了一定年纪,步履不再匆匆,于是再抬头看向远方:青山依旧,夕阳不知红了几度。
当一个人能够回到故乡的夕阳里,又再次回味过去的时候,我的两鬓开始有些泛白,我把快乐留在了遥远的过去——风岭村没有老,只是人旧了。
夕阳开始渐渐地消失在山梁子上,小河边暗了下去,轻风带着一丝寒意,从水面袭来。夜,薄凉如水。我希望有月光照耀着水面,尽管那只不过是一片清辉,然而当天地变得皎洁的时候,风岭村的夜色就越发朦胧和神秘了。如果一个人对神秘的东西不感到好奇,那他的生命一定显得苍白与麻木,麻木的人,怎么会独自在夜里、在天地间听一阵虫鸣,感受一袭冷风呢?
我仰着头,让冷风任意地在我耳边吹过。有水的声音,悉悉索索而去,最后消失在某个地方了。我希望看见从夕阳落下去的地方,升起一弯明月来。
那时候,深灰的天空里,只有几颗星星,也是极少的那种景致。没有月色,它们配不上诗人笔下的“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我也没有诗人那样的雄才大略,也没有容纳四海的胸襟,所以我的生命里虽不缺少星星,却更期盼今夜有月光。
星星在天空里,只是微小的一束光,照亮的不过是巴掌大的一小团地方。我已经没有仰望天空数星星的兴趣了,我现在已经知道:即使天空里能看见所有的星光,而星星却是数不尽的——生命变得理性的时候,它就开始苍白无力。
那些卑微的生命,看见了那一点点星光,就以为找到了心中的太阳——很多时候,我们不过是一厢情愿地生活在自己狭小的空间里而不能自拔。所谓的“星星点灯”,只停留在歌声里,它不会真正照亮人前行的道路,那些不能流行得太久的歌声,都是骗人的鬼话。而充满人生哲理的诗歌,却都来自遥远的时代。
忽然间一声鸟叫,从小河边的竹林外传来。没有月光,我看不见它是否从竹林里飞了出去,要飞向哪里?是不是飞向南方?我全然不知。星光惊动不了一只夜栖的鸟,它或者像我一样,期盼着月光,好找寻可以停留的那一根树枝——是暖树,而不是寒枝。
很多年以前,我曾从城里返回过风岭村,带着无限的兴奋与自豪。我以为从此自己将是这个村子里最独一无二的人。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获得了一种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让我背上似乎长出了翅膀。于是我很长一段时间,我高傲地、不可一世地游走在村里的小路上,——春天的花,夏日的风,啁啾的鸟声,喧闹的蝉鸣……都抵不过我那时的一抬头、一低吟的神态。
我在村口大摇大摆地招摇,一只老狗实在看不下去了,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在我腿上狠狠地来了一口,然后把尾巴翘得老高地扬长而去:从此以后,我的翅膀折断在那条老狗的嘴里了。
于是我开始变得沉默,就像今天的夜里一样。我静静地守在小河边苦闷地想:原来我努力争取的东西,在别人看来,不值一提。轻风带着往事,像卷着一片鸡毛,让它东飞西飘,最后终于找不见了。
夜渐深了,风寒不息。四周都是虫嚣蛩鸣,“呜呜啦啦”、“扎扎嘁嘁”,我听着无数种歌唱的声音入迷。几十年来,几百年来,几千年来,山青了、黄了;水涸了、溢了;人老了、走了,而虫鸣依然在风岭村里久久不息。那些高大雄壮的生命,最后都成了塑像,只有这些微小的生命,与风岭村不离不弃。相对于故乡,我开始羡慕起虫子的生命世界来……
可惜现在不是夏至,只是春末,那些藏了一冬的卑微者,刚从洞穴中出来,它们的身体还很虚弱,气息不稳,所以那种叫声里听不见夏日里的高亢与激烈,只是清脆地震颤,也没有秋天的缠绵与悠长。
我真不够幸运,做不了风岭村里的一只虫子。很久以前,我在风岭村辛苦地劳作,我对这这里的生活产生了愤恨,我对每一寸土地感到讨厌——贫穷和苦难是让卑微者产生愤怒的根源。我那时候就想,既然做不了虫子,我宁愿当一只奔跑的小猪:可以吃了睡,睡了吃,除了顾忌年末的那一道寒光,一切便可以心安理得和自由自在。
在猪的生命里,一切都是那样简单和快乐。
大多数人们不希望自己是猪,他们总是把简单的事情看得复杂而多变,所以生命里有许多的不舍和念想。
我对一头小猪的留恋,远远大于对自己现实的欣赏。它嘟着粉色的小嘴告诉我:其实生命并没有那么复杂,恨就是恨了,爱就是爱了,应该跟随着勇敢的心前行。
我那时候突然感动起来:那是一只温暖的小猪!它让我心潮膨湃,让我内心充满着欲望。我想如果欲望有罪的话,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都应该受到法律公正的审判。道德约束不了一个欲望强烈的人,在他们面前佛法也只是对人生说三道四。后来那只温暖的小猪原谅了我,它说人的善良一定会让罪人看见光明,只要有一颗澄明的心,道就在眼前,佛亦在心里……
夜彻底地深了,我不想归去。风声里带来了那只杜鹃的长鸣,不眠不休地呼唤,把一颗卑微的心唤醒,于是我更加热烈地期盼着一片月光来轻抚着我心:
在风岭村的那个夜里,很静,我思念月光下一只温暖的小猪——
我一直不敢入眠,我在等待着它像往常一样,轻轻地对我的灵魂说一声:晚安!
2022年5月2日夜于故乡风岭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