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建国大统领上任的第二年,超长指令字芯片架构(VLIW)的三期项目申请没能通过。靳宏文的导师约翰.米勒——加州大学鼎鼎有名的系统结构领军人物、VLIW项目的负责人——把宏文请到他洒满加州阳光的宽敞办公室,抱歉的告诉他,实验室剩下的经费仅剩不足160万美元,只能支持团队6个月左右了。在此期间,VLIW项目中的研究人员,必须自己独立申请到基金项目,不然只好自谋前途了。这对宏文来说,是个超级大意外。
宏文的英文名叫 Kevin,他从中国的浙江丽水来加州,已经有十年的光阴了。前五年,他在加州大学读博士,尽享了世界上最一流的学术氛围与科研资源,还有暖暖的加州阳光;后五年则一直在导师的实验室,从事VLIW项目的研究。他一直认为自己选择的这条道路无比正确,是一条走向光明未来的康庄大道。宏文的导师约翰在业界有巨大的影响力,全球最大的芯片巨头英特尔,都聘请他作为系统结构方向的首席科学家。在学术上,米勒也堪称高产和活跃,每年都发表影响引子不凡的文章,经常担任顶会(顶级学术会议的简称)主席,还兼任数家SCI期刊的审稿人。
宏文一直认为,自己只要在米勒的实验室工作出色,得到米勒的器重,那在美国成为独当一面的研究员,晋升大学教授,都只是时间的问题。甚至宏文还憧憬,他们未来的研究成果,可以产业化,开公司,与传统的芯片企业一较高下,跻身业界巨头,像王安那样,在全球的富裕阶层有一席之地。
“老师,我知道您的意思了,但这是为什么呢?我们的方案是经过反反复复论证的,几乎所有的评审专家都高度评价,好几个大公司也非常看好我们预期的成果啊。”宏文掩盖不了内心的沮丧和焦虑,但他又很想搞清楚,问题到底出在哪。他所在实验室的团队绝对是精英,用来访的米国副总统迈克的话说,是“全球最聪明的几十个脑袋”,“芯片业未来革新的希望”。
“ Kevin,我知道你的困惑,但着这种事情是会发生的。有些事,不只是技术问题。”米勒看上去是想宽慰一下宏文,但好像又有事情不便说透。
“那会是什么方面的问题呢?还有,我们除了向基金会申请,还可以向几个大公司申请资助吧?”宏文看来,导师平静的有点出乎意料,因为这个项目,已经历经了六年的时间,可以说胜利在望,米勒也在过去几年把大多数的时间和心血投在了这个项目上。
“Kevin,你知道,一呢,这不是短时间有把握完成的事情;二呢,公司给我们的支持,不会像国家科学基金会这么慷慨。还有,我无法排除项目没通过评审的根源,也存在于大公司领袖的脑子中。我们还是接受现实,早做准备吧。”米勒已经说的比较明白了,这次项目被斩,可能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好吧,谢谢老师告知,我会尽快做准备的。”米勒说的坚定而直白,宏文只好接受现实。他现在满脑子都充满了问号,但又好像答案他自己都清楚,只是过去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从两年前美国总统换届以来,类似的事情在科研领域已经出现不少了。许多华人深度参与的尖端项目,屡屡夭折,还有的华人科学家,回国探亲后,就再也拿不到赴美国的签证了。
宏文现在最大的痛苦,是从来没有为其他任何出路做过准备,他压根没想过“失业”这个在美国跟Loser高相关度的词,竟然会与他这个天之骄子发生关系。十多年前,他还在国内最好的大学——北大燕园读硕士。他给那个牛牛的上市英语公司交了不少钱,没日没夜的苦练三年,准备GRE和各种申请资料。为了来到美国,进入世界一流科研界的梦想,他拒绝了当时看好他的硕士研究生导师朱老师的挽留,放弃了北大直读博士的机会和当时数个大公司的邀请。过去十年的青春都贡献给了导师的实验室和VLIW项目,他真的不知道,离开了这里,他还能做些什么。
宏文的妻子陈晓艳,是同校光华管理学院的高材生,一路追随着他,为了先生的大好前途,放弃了国内知名金融机构稳定的工作职位。她前年刚生下第二个孩子Tina(靳琪娜)——一个漂亮的姑娘,现在两岁,还在呀呀学语中。五岁的老大Joseph(靳嘉航),再过一年就要上小学。
宏文的最大的担心,在家庭的财务状况上。现在全家住在一个近三百平的郊区house里。这个房子是生老二前买的,当时宏文觉得一家四口和月嫂,实在没法挤在租住的两居之中了,只好用顶格贷款的方式买房。房子价值120万美元,贷款八成,三十年还清。三年下来,贷款还剩80多万美元要还。妻子晓艳没有正式的工作,她自打来到美国,就为生育两个孩子、买房和家里的装修、维护奔波劳碌,还挤出时间读了个part time的 MBA。晓艳平时做做代购,略微有点收入,补贴家用,但假设宏文失业的话,家里的现金流不久就会出问题,房贷还不上不说,孩子上学的学费和四口人的生活费都将告急,后果不堪设想。
这天晚上,宏文彻夜无眠。幸好第二天是周末,他决定跟晓艳好好谈谈。
“媳妇儿,我们商量点事儿啊。”晓艳给琪娜喂完早饭,终于结束了早间的阶段性忙碌,宏文找这个档口,赶紧跟晓艳递眼色,让他把俩孩子支出院子去玩。
“啥事儿啊,我这好不容易喂完Tina,中午前还得去给客户买奶粉发快递呢。对了,咱们不是说好孩子们都在家的时候,要讲英文吗,得有一个完整的英文环境,他们才能更快更好的学习英文啊。”晓艳一脸的不满意。
“这个事儿比较大,还是中文说的清楚,嘉航,你先带妹妹去院子里晒太阳,玩摇摇椅好不好啊?”
“OK,Daddy。Come on Tina,Let‘s go。”嘉杭早巴不得出去玩了,很开心的拉着妹妹出门去院子里,穿上星球大战机器人BB-8的外套,满院子跑起来,引得琪娜嘎嘎的笑。
“好了,长话短说啊,我十分钟之内,一定得出发去进货咯。”晓艳对自己时间的管理,像大企业的CEO,分分秒秒都算得清清楚楚。
“唉呀,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好。”话到嘴边,宏文突然又感觉很难说出口。
“你快说呀,怎么还吞吞吐吐的,我真的赶时间,是家里老人出啥事儿了吗?”晓艳发现情形不大对头,磨磨唧唧不像宏文平时的风格,作为一个技术直男,他向来是比较直接的人。这么慢吞吞的说话,只有过一次,就是商量给宏文父母在老家买房子的那次。
“是这样的,米勒的项目申请失败了。”宏文用米勒先开个头。
“啊?你老板的项目吗,那实验室会怎样呢?”
“实验室还继续运营,但是VLIW项目的团队要解散,我们必须在六个月内申请到自己的项目,不然就得离开了。”宏文终于把事情说了出来,心里的压力好像松动了一点点。
“离开?那你也没地儿去啊。六个月内申请到新项目的可能性有多大呢?”晓艳非常惊讶。
“什么叫我没地方去啊,我有几个师兄弟,都在FLAG(Facebook, LinkedIn, Amazon, Google四家网络公司)做到主管了,我这种人才,找工作肯定没问题的。”宏文有些自信,他自己知道,他还不是研究所的长聘人员,现在如果独立去申请新项目,几乎是不可能的,那只有重新找工作一条路。晓艳直接的一句“没地儿去”,让他的自尊非常受挫。
“宏文,你这几年,一直在做芯片架构的研究,那些个互联网公司能聘用你?”晓艳对经济很敏感,由于同学圈子常交流,对科研和技术发展,也挺熟悉的。
“大同小异嘛,都是做IT的,我先试试,反正还有六个月的时间呢。”宏文不屑的回应。
“六个月,一晃就过去了,明年Joseph就要上小学了,我最近正在训练他准备面试;Tina也快要选择幼儿园了,都耽误不得啊。”晓艳听完宏文的答复,发现他自己申请项目的路好像都没打算尝试,去其他公司面试,那得看机会,以现在的经济形式和中美关系,谈何容易呢。
“好啦好啦,你该忙啥忙啥,孩子们该准备准备,我会努力找工作的。”宏文听完这些,焦虑的心情比刚才又升了一级,他本来打算从下周一开始找工作,现在他决定,晓艳走出家门时,就开始给师兄弟们打电话。
“那好吧,你早作打算。唉,还是没逃过地壳碰撞啊。我去上货了,你看好孩子们啊。”晓艳把朋友圈里看到的这个词用上了。在最近的几年里,中美之间发生了很多矛盾,贸易和科研首当其冲。像宏文一家这样还在排队等绿卡,又没有还完房子贷款的人,是非常脆弱的,没想到冲突之中的火山灰,真的落到了自己头上。晓艳眉头紧锁,走出家门。
“好的,开车慢点儿啊。”宏文知道周末自己在家,可以看着孩子们,是晓艳去给代购客户上货的唯二机会,不然工作日就得把孩子托付给朋友,按他家附近的行情,托管俩孩子半天,就得花一百美金。
宏文决定马上开始联系自己的师兄弟。先找谁呢?他想到了熊依琳——宏文的师姐,在Google公司做数据分析方面的主管,论在校期间的关系,是他最熟悉的学长了。当时熊依琳跟他一个导师,做的事情有很多类似之处。宏文拨通了熊依琳的电话:
“依琳师姐您好,我是宏文啊。”对方的电话周围很嘈杂,好像是在某活动现场。
“宏文啊,好久不见,最近忙什么呢?”虽然有两三年不联系了,师姐接到宏文的电话,还挺亲切。
“哦,我还在加州啊,在米勒的实验室工作啊。师姐这是在哪儿呢?”宏文回答。
“你可真行,十年了还在做同样的事情。我啊,在纽约,我已经离开Google了,加入了一个传媒公司,改作信息技术的评论员了。现在年纪大了,做技术那种熬夜,真的做不动啊。你找我什么事儿呢?”依琳的回答让宏文一惊,他以前就知道师姐文笔不错,做技术的同时常常写一些专业评论类的文章,发表在很多网络期刊上。没想到她有如此大的变化,跨行业跳槽,看来师姐是帮不上自己了。
“哦,没啥事,最近国内要来一个师弟,我想邀请师姐和各位老乡聚聚来着。既然师姐在纽约,那就下回再约哈。”托师姐介绍去Google,是没啥机会了,那还是别说工作的事情了,免得尴尬。
“哦,这好事儿啊,我们的队伍又壮大了。宏文先招待吧,我有机会去西海岸的话找你们玩。我现在在一个机器人的产品发布会上,就不跟你说了啊,bye”
“好啊,bye”宏文挂了电话,他继续想第二个该联系谁。嗯,找蔡畅师兄吧,他是技术大拿,在特斯拉就职,做自动驾驶方面的研究。蔡畅在学校的时候,对宏文的科研能力是很认可的。
“喂,是蔡畅师兄吗?”
“宏文啊,啥事儿啊?”
“师兄,我想问问,您还在特斯拉吗?那边现在有什么工作的机会吗?”宏文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我啊,离开半年了。”
“啊,为什么啊?”
“嗐,你别提了,公司提拔了一个老印做自动驾驶方向的主管,这哥们满眼里只有印度人,再后来招聘进来的和提拔上去的,基本全是印度人。我连他们的英语都听不大懂,吃饭、玩乐都弄不到一起去。老印管事情非常吹毛求疵,搞得我很不爽。为了些个研发习惯上面的小事儿,我们发生了几次冲突。后来我一怒之下,就出来创业了,现在做精细地图绘制方面的服务呢。”
“哦,师兄有魄力。”
“有啥魄力啊,就是忍不了了而已。哥们岂能为五斗米事印度阿三,哈哈哈。”
“那您这边需要人手吗?”
“我们啊,现在就三个人,还在融资呢,怎么,你想换工作啦?”
“是啊,现在大环境不好,米勒的三期项目要停了,我不知道做什么好啊。”
“宏文,你技术很不错,说实话,我们要是融到钱的话,一定请你,但是现在我们还请不起。”蔡畅说得很直接。
“理解理解,创业不容易啊,也就师兄这么有魄力能搞起来,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哈,兄弟我不管怎么说,都会出力的。”又一条路没戏了,生活真是多变。创业公司九死一生,精细地图是自动驾驶必备的环境,但壁垒高,极其难做,因为道路是时时变化的,一旦做不好,遵照地图驾驶的汽车,轻则发生交通事故,重则出人命,属于高技术又高风险的事业。说实话,即便他们融到资,宏文也断然不敢去。
“好的,那我也帮你留心着点,看有什么机会,我这儿还有个客户,咱们回头再联系。”
“好的,多谢师兄,byebye”宏文挂了电话。
一上午,宏文打了五六个电话,连比自己小两届的师弟都找了——本来,宏文是非常不好意思去“麻烦”他们的——结果一个合适的机会都没有。宏文很失落,在美国这个地方,变化真的太快。他又很懊恼,过去的几年时间里,一心扑在科研上,没有花时间去结交更多的朋友,最近联系的师兄弟们,都是两三年才见一次,别说他们手里没机会,就是有机会,也会给联系更紧密的人啊。这可怎么办呢?
中午前,晓艳回家了,便做饭边问宏文联系的怎样,宏文只得实话实说。又安慰晓艳说:
“没事的,不行我就找社会招聘广告,去投简历吧,总会有合适的机会的。”
“宏文,你想得太简单了,现在你可不是刚毕业那会儿,挣得少,干得多,不挑活,能加班,连续熬夜都不怕。现在你的薪水,能养三个刚毕业的名校学生,你能做出比他们大三倍的价值吗?”晓艳一向从经济学角度考虑问题。
“我有经验啊,编程和架构设计这种活,不是一个人顶三个,而是能干的人,一个顶十个。”宏文非常不忿。数年精力、体力的专心投入,难道还不如新毕业的学生?”
晓艳刚想回一句“那种岗位有限,你是最能干的吗?”,看到宏文实际上已经非常激动了,手都开始微微颤抖,她又把话收住了。“好啦,那下午接着找吧,先吃饭。Joseph,Tina,Time to have lunch!”
接下来两周,宏文想尽了各种办法,联系熟人,到社招渠道投简历,通过Linkedin付费找关系,把拥有适合他岗位的公司和研发机构——本来也不超过二十家——全部联系了一遍,结果让他极其失望。这些机构,不是不招人,就是在收缩。他还接受了一次印度主管和一次老美的电话面试,结果石沉大海,后续去公司面试的机会都没有等到。
“我的价值,真的不如应届毕业生吗?”宏文开始质疑自己了,这种质疑深深的刺伤了他的自尊。首先,他第一次赤裸裸的感觉,自己是靠出卖劳动力生存的一个“货品”,俗称“科研民工”;另外,他又真切的感受到,被用工体系“始乱终弃”,是那么的痛苦。
他想起刚来到米勒实验室的时候,处处充满了激情和希望,大家对未来的憧憬和靠技术致富的信念,让他们干起活来完全不知疲倦。他们对自己的定位不是改进,不是优化,而是要颠覆延用几十年的古老系统架构。包括米勒在内的全体研究人员,不知疲倦的数年如一日的工作。
他还清楚的记得,在前年的平安夜,晓艳生完Tina刚三个月时间,把她们母女安顿在家力,他就回到在实验室加班了。当时正是芯片原型拿去流片(集成电路领域的试生产,通过后标志着系统设计完成的里程碑事件)的关键环节,他负责系统的最后完善测试。正是在平安夜的午夜,他成功的让芯片的模拟程序运行起Linux操作系统,并输出了“Merry Christmas”这一行字。那时,虽然很累,却充满了成就感,甚至可以说,内心的充盈,让他忘记了生活窘迫和辛苦。
由于实验室前景黯淡,好多同事也都了解了这个消息,开始各找出路,这周的例会大家开的心不在焉,甚至有人已经在二手网上开始出售实验芯片和实验板了……。最近几天来,宏文失眠越来越严重,虽然白天依然在实验室晃来晃去,却不能静下心来做事情。晚上两点多才能艰难的睡着,早上四五点钟,就会被附近机场飞机起降的声音吵醒。
这些变化,晓艳当然也看在眼里。她想帮点忙,或找什么言语来宽慰以下,可是不管怎么讲这件事情,都像是在给宏文更大的压力,几句话就能吵起来。后来,索性家里已经没什么谈话了,除了孩子,早餐,晚餐,两个人各自在忙,又各自发呆。
这期间,晓艳仔细算了家庭现在的财政负担,着实让人心惊。大儿子嘉航幼儿园的费用是每月1200美元,琪娜现在还没上幼儿园,奶粉钱加上尿不湿也得600~700美元。房贷每月要还5000美元,买菜等生活用度,四个人要花1500美元,水电燃气加汽油费和网费,也得近300美元,医疗保险总共要500美元。宏文和晓艳,每月还给各自的父母家寄1500人民币,大约是400美元。加总约一万美元。宏文的年薪不到二十万美元,交完税,几乎月月光。晓艳倒是通过代购和帮邻居照看小孩,攒了近两万美元,但这是应急的钱啊。父母现在老了,孩子还小,岁月静好时还可以凑合过日子,一旦有人生病,在美国花销特别大。嘉航小时候生了一次水痘,一周就花了近2800美元。如果嘉航开始上小学,琪娜又去幼儿园,基本上每月还要增加2000美元的支出,实在太拮据了。
晓艳是个过日子的女人,她跟随宏文从北京来到加州,刚开始两人只租了整栋房子中的一居,与五个留学生住在一起,有了第一个孩子才租了两居,家里几乎没什么新添置的家具,都是房东现成有什么,就凑合用什么。这些年,与邻里和房东的关系,宏文也是从来不理的,都靠晓艳维护。为了增加一点儿收入,晓艳一直在给国内的亲朋好友做代购,刚开始是买名牌的包包,美国产的衣服啊等等,最近两年主要是奶粉,GNC的补品等等。由于美国的超市会季节性规律的进行商品打折,晓艳为了在超市打折的时候,多买到一些便宜的产品,她经常要与很多黑人和老墨比起得早、跑得快、抗的多。晓艳还帮不少中国来的邻居看小孩,美国的社区常常是相同的人群扎堆生活在一起,晓艳的社区就是如此。在这里,大陆人,台湾人,墨西哥人和印度人都不少,一般是第一代移民,都处于艰苦的打工、置业和生儿育女的阶段。经常有临近的大陆和台湾人,把孩子托管给晓艳,因为晓艳会仔仔细细的教孩子们汉语。这些移民一代家里的先生,一般都为了生计在外面拼命工作,几乎没有时间陪伴孩子。孩子的左邻右舍,都讲英语——大家的母语是互相听不懂的。而许多中国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会说汉语,会写中文。晓艳不舍得花钱买汉语教材,就借自己给儿子画的画,做了不少学习汉语的卡片,通过与邻居的孩子共享,简直可以出版一套汉语启蒙教材了。不得不说,晓艳是非常有经济头脑的女人。
刚来美国的晓艳,除了怀孕、准备生嘉航,还用一年半的时间,在附近的社区高校拿了一个MBA的学位。她其实想过,宏文这样的技术移民,不是没有事业的可能,所有高精尖的研究都伴随着失败的风险。自己的学位都是在国内拿的,一旦宏文失业,如果需要自己出去工作的话,在美国没有学位,几乎是不可能的。
转眼又过了一个月,宏文终于熬不住了,不得不降低了要求,退而求其次,开始在大学里找教学职位。这些岗位虽比不得重点研究所的薪酬,每月只有七八千美元的收入,但是工作没有那么累,自己还可以在业余时间,去Github参与些开源的兼职项目,每年再挣个三五万,总数算下来也差不多。然而能找到的学校,都不是理想的学校,排名都在五十开外不说,而且由于自己已经离开基础研究好几年,米勒的研究所主要是工程性研发,发的论文与学校的基础研究不太对路。没有论文积累,自己要从助理教授做起,真正熬成长聘教授,大概需要十年的时间,回头看看小自己两三年的师弟师妹,那些从本科读书开始就立志做科研的,论文发了不少,著作更是一两年就一本一本的出版,离长聘教授仅一步之遥了。这意味着自己接下来十年,不,可能退休之前,都只能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追赶,再也没有机会,成为学校科研团队里最出色的那群人了。另外,宏文很了解自己,自己并不是俗称的“论文机器”。从内心深处,他对那些文章一篇篇的发,但没有什么拿的出手成果的“科学家”,是非常鄙视的,这群书呆子——用中国谚语,叫纸上谈兵——却靠论文数量,占据了学校里最好的位置。让他跟在这群人的屁股后面混,难道不是一种长期的精神折磨吗?
研究所进不去,大公司没位置,难道真的要跟蓝领抢活干,去必胜客送外卖或中餐厅刷盘子吗?虽然无数的励志故事都告诉他,做这些不丢人,但宏文出身在书香门第,父母都是老师,这种家庭,不但膝下有黄金,骨子里有气节,脸皮上也都填满了黄金。要他去送外卖或端盘子,看客户脸色,靠小费生存,他真的做不来。
中年失业,真要人命;中年改行,比死还难。
早知道有今天,当初为什么要来美国呢?
来来回回,三万公里苦徘徊,
兢兢业业,十年光阴真如梦。
宏文由于处处碰壁,精神压力越来越大,心里多日淤积的不爽,渐渐导致他有些神经质。经常为家里的一点小事,对孩子发脾气。一次嘉航问他为什么星球大战中的机器人都那么丑,他竟然大为光火,骂嘉航没有审美还瞎说;另外一次,琪娜把玻璃奶瓶摔在地上,碰了个粉碎,还把小手给扎了,宏文居然安慰的意思都没有,如果不是晓艳坚持,医院都不打算送琪娜去。结果琪娜去医院检查,以生发现手里果然还有玻璃碎屑,做了个小手术,缝了两针,回头想想,如果不去医院的话,玻璃留在皮肤里,孩子疼不说,后果不堪设想。
宏文自己晚上睡不着,就一宿一宿的开着电视,躺在沙发上发呆,他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跟晓艳一起“运动”了,他对此好像已经完全丧失了兴致。宏文开车的时候很不专心,他把音乐调的声音巨大,把车窗打开,才能勉强盯着前面的路。接下来的一星期内,宏文开车发生了两起小事故,先是把邻居家的信箱给撞到了,第二次直接蹭到了公路隔离带上,被警察一通训斥。后来,宏文索性乘公交去研究所,来回都要花超过一个小时,等到到家,他更累了,就像一个被拉得超过最大长度的皮筋或弹簧,既然已经变了形状,即便最终放松下来,也回不去原来的样子。
晓艳的焦虑,一点不比宏文差,她性格更沉稳淡定一些。她不断的在计算着、谋划着,努力想挽救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庭经济情况,并为各种可能性做着打算。她最先是看各种宏文有可能入职的各种招聘广告,后来开始看她自己或许能申请到的职位,再后来,她开始看地产广告,给房子估值了。仔细考虑完各种可能,最终,或许那是唯一可选的出路。
又一个周末的早晨,宏文仍是一夜未眠,黑眼圈很严重,像大熊猫又做个了烟熏妆,缺乏修葺的胡子碴已经长出来,两侧的眼屎都挂在眼睑边上。整个脸的气色,像被拔出土的一把韭菜,带着点儿土,还放在夏日正午的烈日下,晒过仨小时的蔫败色。晓艳依旧把早饭做好,招呼两个孩子吃饭,然后把他们打发到院子里去玩。最近两天,她没接任何的代购,她想好了,是时候与宏文好好谈一次了。
“宏文,昨晚又没睡好?”晓艳先关心他一下。
“嗯,最近耳朵老有耳鸣,有时候嗡嗡响,有时候像蝉鸣那样,还有时候,像飞机从边上飞过的轰隆声,我实在睡不着。”宏文一脸的疲态。
“嗯,你不能这样焦虑下去了,身体会垮的,我想跟你好好谈谈,咱们未来的出路。”晓艳进入正题。
“最近状态实在太差了,对不起啊。”宏文依然是彬彬有礼的样子,这让晓艳非常疼惜。
“宏文,我想了,既然这里不欢迎我们留下,不如我们回国吧。”晓艳沉了一下,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回国?那一切要从头开始了,我们排了这么多年的绿卡也没指望了……”宏文何尝没有想过呢?其实这个主意,也已在他脑中出现百次、千次了。万里之外的家乡,正在为芯片行业的人才求贤若渴,而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已经渐渐表现出对自己这个来自东方的科研人群的猜疑、排斥,很多做法甚至充满敌意。
可是,自己多年来,一直在家人、朋友面前都是一副成功登陆美利坚大陆,并活得自在优雅的姿态,要是让他们得知自己是因为课题被拒而失去工作,由于无法负担生活的经济压力回国,那太丢脸面了;而这么丢脸的感觉,可能会比杀了他还难受。
“其实也没有从零开始啊,你有名校博士学历,无非这五年的研究不能继续了。回国不管教书也罢,去研发机构也好,起码老熟人多,路子广,也不用吃语言的亏,受老印和老美的气,对吧?孩子们在那边上学,经济压力肯定没有这么大,再说,家乡那边好的大学和研究所,配套做得很好,都有自己的附属中学和小学,不用花太多钱的。如果你在这里找不到合适的事业方向,拿到绿卡又能怎样呢?”虽然,晓艳知道回去的路,在宏文心里好似一条下坡路,但形式比人强,总不能坐等手里的钱无以为继的那一天吧。再说,如果要回去,有很多事情要提前准备,不但先要找好去向,还得处理房子,车子,办手续,订机票,如此等等。
宏文沉思许久,终于松口:“那我们先计划一下吧,……”
虽然说出这句话很不容易,但宏文却又觉得,脑袋似乎没有那么疼了。
接下来的时间,宏文和晓艳开始联系家乡的关系和朋友。
第一个联系的,是宏文硕士期间的导师朱老师,他已经是院士了,并担任北大信息学院的院长。宏文的第一想法,是回学校当研究员,不过谈了一次,这个想法就破灭了——他的论文数太少。现在国内的研究岗位,也要看论文,而且新生代的师弟师妹们,发论文非常凶悍。动辄数十篇SCI的文章,影响因子又很高。自己靠过去五年的论文,可能副高职称都拿不到。虽说有国外高端研究机构的工作经历,但两边的考评标准相去甚远,如果回国从助力研究员做起,不仅收入微薄,而且争取正高职称的道路,与在美国的难度和要耗费的时间不相上下。这完全打碎了他作为“高端海归”的优越感。细一打听,北大的这个专业方向,已经在世界研究机构排名中挤进前20,对招聘的需求当然水涨船高了。宏文不禁在想,如果当年听朱老师的话,留在北大继续读博,并一直跟着朱老师做研究的话,是不是现在也小有所成了呢?
他第二个联系的,是他本科同寝室的同学,吴红专。既然北大回不去,就试试中科院吧。吴红专已获评高级职称三年了,现担任中科院一个重点实验室的副总工,手下有近一百号人,专做操作系统的应用研发。虽然他们的操作系统实际被应用的很少,但他们研究所作为重点支持方向里面的“国家队”,科研经费每年几千万,再加上横向课题,收入近亿元。钱是不缺的,论文也发了不少。国内有几个城市都想邀请他们去设立分支机构。吴红专建议宏文去广州的分部,因为那边进人的门槛低一些:
“北京啊,不好进,你看,咱们都快四十岁了,宏文你又还没拿到正高职称,即使勉强进来,这个户口也不好解决啊……”
上述两个人联系完,宏文心里不免一凉,原来,四十岁以后,又没有正高职称,做科研北漂的资格都没有了……即使现在进入中科院,年收入也只有三十万人民币左右,还难以解决户口,到时孩子上学、买房买车,都成问题。
宏文第三个联系的,是他的中学同学,贾高科。他是从浙江一所名不见经传的三本大学毕业的,由于老爸在电力系统工作了一辈子,有很多关系维护的很亲密。高科自本科一毕业开始,就投身商海,给电力公司做系统集成项目。现在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与朋友合伙创立的公司,年销售额已超过五亿元,建了自己的办公大楼,已挂牌新三板。但高科仍不满足,他希望能够从系统集成商的角色,转变为设备制造商,这样利润能翻倍的增长。电力行业对设备的稳定性和严密性要求极高,高科一直发愁找不到合适的技术领军人物呢,宏文的经历和能力,是再合适不过了。如果宏文回去,他答应把首席科学家的位置留给他,年薪一百五十万,扣除税以外,几乎跟宏文在美国赚的一样多,宏文真的有点动心了。
晓艳找工作,反倒比宏文顺利得多,她出国前就在大型金融机构工作过,这些年又在美国兼职拿到了MBA学位,简历一投,就收到了不少的面试机会,随时可以回国去应聘入职。
就这样,宏文和晓艳继续计划着回国之路,为孩子找学校,为自己找房子,处理美国的资产,跟这片奋斗了十年却不是家的地方说再见。
他们并不孤单。近几年有多位在美从事尖端研发的工作人员,都碰到了类似的境况。他们从事的领域涵盖了5G,芯片,生物科技和武器等众多领域。或许他们的回归,暂时是被迫的,长期看,则是一个潮流。眼前他们可能要承受不少的痛苦,但或许在不远的将来,他们中会有人,在家乡这片快速发展的土壤里脱颖而出,成为当之无愧的栋梁,完成在大洋彼岸无法实现的梦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