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那个年代乡村的大多数房屋一样, 我的老屋是没有窗户的。尽管如此,置身其间,却丝毫没有阴暗潮湿的感觉。老屋的正中,有一方小小的天井。阳光从那里悄无声息地爬进来,在屋檐下雀跃,在空气中恣肆。记忆中的老屋,因为这灿烂阳光的装点,显得明丽而温馨。
平素的日子,祖母和母亲去生产队出工,幺叔去野地里拾粪,至于父亲,长年累月出门在外,也只有过年那几天,才能见上他几面。屋子里,也就只剩我和弟弟两个小孩了。母亲每天早上临出门时,总是会俯下身子,千叮嘱万叮嘱我和弟弟,一定要好好待在家里,不要去外面瞎跑。母亲说,“我伢别怕,有阳光陪你们呢……”母亲往往会留两颗水果糖,或者是几片一种叫猪耳朵的副食给我们在家慢慢吃,这常常让我和弟弟二人争论不休。我说他的糖果大一点,他说我的好看一些。于是,相互交换,换了以后却又心生后悔,然后再换回来。母亲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只留两个小孩在家,常常隔几个时辰,就从地里匆匆忙忙跑回家。看我和弟弟在家里玩的正欢,母亲很是欢喜,口里说着表扬的话语,伸出双手抱抱我,抱抱弟弟。而后,去灶屋水缸边,舀起一瓢水,咕咕噜噜一饮而尽。旋即,就又慌慌张张出门去地里了。瓜果飘香的日子,母亲会带上两条菜瓜黄瓜或者香瓜回来,这让我和弟弟喜出望外,坐在椅子上,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瓜,一边看着天井上空的流云飞鸟,怀想着外面的世界,是否如电影里面一样精彩。
幺叔不拾粪的日子,偶尔会带我和弟弟去河边玩。我们一起追野兔,捡鹅卵石,这样的日子,要多快乐有多快乐。幺叔小时候害过一场病,智力受到损害,反应很是迟钝。村里一些顽劣孩子,见了幺叔就喊“傻子”,这让我很是愤怒,破口大骂,自然,我们三人不是他们的对手。幺叔将我和弟弟揽在怀里,用身子挡住那些孩子甩过来的泥巴坨,口里安慰着我和弟弟,“别怕,没事的……”
幺叔不会唱歌,也不会讲故事,不过,他也有绝活,他会趴在地上装马,我和弟弟骑在他身上,口里“驾驾驾”地叫着,显得很是威风,幺叔看我们开心,嘴里也咯咯咯笑个不停。不过,他在地上摸爬久了,衣服也变得脏兮兮的,这让祖母很是生气。祖母虽然是个小脚,走起路来,却不比别人慢。祖母会炸油条,会做包子。有啥好吃的,总是留给我和弟弟吃,自己却舍不得吃一点点。祖母说,“这么金贵的东西,你们小孩子吃了可以长身体,将来长的高高大大的。我吃了也是浪费呀。”
四姨哪一天来我们家,哪一天就是节日。四姨有一副好嗓子,唱的歌比收音机里面的还要动听。四姨还特别会讲故事,说起笑话来,能把人肚子笑的生疼。我对四姨有非同一般的感情,因为,我是四姨带大的。在我刚刚满月时,母亲就去生产队出工。四姨从那时开始就来我们家照顾我,直到我两岁时,四姨才回去。其实四姨那时也才八九岁,却要在天寒地冻的时日,去湖边,凿去厚厚的冰层,给我洗屎尿布,想必也是吃了不少苦。记得四姨常常笑着对我说,“我把你从一坨泥巴一样啥都不知道,带到活蹦乱跳。你长大了可一定要孝敬我啊!”
父亲回家的日子,年关也近了。我喜欢这样的早晨,一家人坐在天井旁边,任冬日慵懒的阳光漫不经心地在屋子里遛达。大伙吃着父亲自外地带回来的水果,说着温情脉脉的话,我想,人世间的幸福大抵也不过如此吧。
而今,我的老屋已成废墟。老屋里的人,也早已离我而去。先是弟弟,而后是幺叔,四姨,母亲,父亲,算起来,最后离世的祖母,仙逝之日距离现在差不多也快二十年了。只是,在我内心深处,老屋的阳光,从来不曾暗淡过,给我力量,照亮我前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