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种地情怀

凌晨四点到中午11点,下午三点到晚七点,这是爸爸夏季在地里劳作的时间表,可以说除了吃饭睡觉都在地里。

旁边那家的婶婶经常双手叉腰站在玉米地里数落叔叔,“你看人家锄的地,比咱家当屋(客厅)都干净,一棵草也没有。”数落的次数多了,叔也会回一句,“咱家当屋还不是你收拾的,不干净你怨谁。”

通常听到这句话我就知道要变天。果真,婶婶的脸色突变,毛都气炸了:“嫌我不收拾屋子?你倒是找个收拾干净的去,我看谁跟你,除了我这么傻!里里外外跟你这么傻过日子啊……你说,我哪儿不如人?家里是家里,地里是地里,老的,小的,哪一个抱屈了,哪一个受罪了,啊?我给你说,最受罪的就是我啊,没白日没黑夜的这么挣啊!到最后落得个招人嫌,嫌我不收拾屋子啊!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了,遇见你们俩要帐鬼(加上孩子),这日子没法过了……”

中,你就听她说吧,巴拉巴拉没完,连哭带说的,好不热闹。叔加孩子俩人在旁边劝,好容易劝安静了,都10点多了。“天热了,咱回家去吧。老公,咱俩喝点啤的。”“我要吃老冰棍!”孩子也破涕为笑,敢情一家子一上午啥也没干,光演电视剧了。

从小我就爱看热闹。叔婶一吵吵,我手里的锄头一准儿放慢了速度,边关注邻家战斗进展边留神别薅下苗来。通常这时爸爸会干咳一声,“赶紧干活~看点子没用的!”我吐吐舌头,继续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去了。

儿时的我时常想,爸爸怎么不关心这些呢。有一次还真放胆问了一回,得到的回答是“庄稼耽误不得。”

确实,在爸爸眼里庄稼喝没喝饱水比他自己吃没吃饱饭还重要。家里这几块地的墒情都在脑子里记得清清楚楚,哪块地该浇了必是心急如焚,恨不得半夜起来排队去浇。

每次浇地的头天夜里全家不得安生,我和姐姐想安安静静的看会电视都不能够。“明天四点准时起床,背着水管去村南那块地。你俩要看电视我不拦着,早清儿能起来就行。”这话听起来委婉,其实是命令,极具杀伤力。爸爸话音未落,我和姐姐早一溜烟滚去了被窝。

收蒲公英的时候也赶场似的,每次天麻麻亮我和姐姐就已被撵到了地里。三个人排成行,手拿专用工具将整棵蒲公英紧贴着地皮收割下来。待太阳从东边的棉花地露头的时候,我们的身后已是一片。叶片上没滚落的露珠反射温暖的光芒,顶端黄色的小花已开始枯萎。

这时还不能回家吃早饭。得先把割下来的蒲公英装进车斗,拉到开化工厂的哥哥公司门前。公司前面是平坦硬实的水泥路,又很少有车子经过,最适宜晾晒。“说是你哥哥给我留着晒的地方呢,若真有人赶在咱们前面来这晒,估计你哥哥也不好意思撵人家。到时候咱们也是干着急。所以我说啊,收庄稼一刻也不能耽误。”你瞧,饿着一家子没吃饭跟收庄稼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这大抵可称得上“情怀”二字了吧。

标准的中国北方农民是从哪天开始下地的呢,答案是正月初五。正月初五俗称“破五”,随着那天早上一挂“大地红”在院子里噼啪响过,爸爸便背起锄头下了地。在我看来,地里还是一片萧然景象,棉鞋踩上去地也还是硬邦邦的,即使死了人挖坟也得刨三天。可爸爸说:“风吹在脸上都不剌人了,看来内里已经暖和了。”撒化肥,翻地,浇地,整天使不完的劲。

白天在地里忙了一天,晚上端起饭碗来也不闲着,开始算账。几块地跟眼巴前的孩子一样,门儿清。哪一块种什么既不会被邻居家地块挡着,又好浇地,收获的季节也好进车。顺便再预测一下几个月后的收获,减去生长期的种子化肥投入,尽力使利益最大化。这其实是顶费脑筋的活,脖子上的脑袋瓜儿转的要不利索,当个合格的农民都不称职。

冬三月是不是就可以睡懒觉,边嗑瓜子边说些家长里短啦?没门儿!剪荆芥,择菊花,剥桔梗,准备来年的药材种子、庄稼种子……南星、桔梗、沙参、白术、防风……这些药材今年都什么行市,明年还种不种,种多少合适……这些全都是要考虑和奔忙的问题。

时下的农民们再没了爸爸那辈人的种地情怀。把“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背得滚瓜烂熟的年轻人再不肯下地锄草,开春后打上两壶除草剂就算完事。挥着铁镐砍玉米?雇辆玉米收割机一上午就能把活干完,捎带着秸秆还能还田。收回来的玉米再不吊上房檐码的整整齐齐,装玉米的车家都不进直接拉向了玉米收购点。在他们眼里老实巴交一辈子耗在地里远不比进城当服务员来得爽快。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中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农民永不能明白用铁锨翻半亩地后等待落汗抽袋烟的坦然。

现在家里的地由哥哥嫂子种着,地里的草长成什么样呢,这么说吧,连我这种“曾为摆脱种地命运高考前垂死挣扎且成功了的”人看了也忍不住万事撇开,弯下腰来拔草,一直到干干净净再起身。

文|刘秀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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