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踏雪寻梅
当第一缕晨曦穿过山坡上的浓密的林子,希望的曙光穿透灰蒙蒙的山谷时,在山谷温暖的怀抱里,沉睡一夜的村庄睁开了朦胧的睡眼,醒过来了!
一切都动起来了,鸡栏里的公鸡殷勤地喔喔啼叫,母鸡咯咯地要食;猪圈里的母猪激动地带领小猪哄哄地唱起了刺耳的歌,穿行在屋巷子间的黄狗黑狗们,有的结束整夜的巡逻任务,有的结束彻夜的狂欢,有的为了在晨运中晒晒日光;老黄牛在主人的牵引下默默地前行;鸟儿叽叽喳喳歌唱那永不厌烦的小曲。浓雾渐渐散去,炊烟袅袅升起,爬上山坡的太阳用炽热的目光扫视山村的每一个角落,完整又清晰可辨的村子被一览无余了。
最引人注目的是,绿绒地毯上的又白又宽的银带,这是大自然与人类工程相互映衬产生的效果。这银带就是一条流动的运送带,将人们从南往北送,从北往南送,从东跨到西,从西跨到东。比起村里任何一条连摩托车都不能流畅地穿行的小巷,这银带在村中算是极宽的路,人、兽、畜流量自然是最大的。最喧闹的大路,确实离不开滴滴的喇叭声,轰轰的发动机声。就连在路上的行人的说话声也都比安静的巷子里的人声响得多,不知是为了宣泄一下在小巷里压低声音说话的苦闷,还是为了在空旷的大马路上给自己壮壮胆子。
在犹如开水沸腾的马路旁边,就有一潭再平静不过的死水。青葱的野草掩盖了它的存在,坚硬的水泥板剥去了它随风荡漾的权利。在重重的压迫下,它不见天日,不接雨露,昔日时时换新水,如今仿佛被人遗忘,连过去的功劳也全都被抹得一干二净。一日复一日,一月又一月,一年接一年,它早已不再年轻,变成一口双目浑浊,满脸沧桑的古稀老井。
夜里,老井讨厌安静得恼它心烦的大路。白天,老井厌烦热闹非凡的大路。在老井心里,这些高声说话之人都是胆小之辈,那些从不驻足的行人都是无情之人。老井头上飞舞的蒲公英不入人们眼里,发生在老井身上的故事被时间一点一点地侵蚀。
未来是什么?对于行人口中的未来,老井并不知道,只记得过去那一段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的日子,但更多是如小溪流水般哗啦哗啦的快乐记忆,除了那一天,那一天的到来给老井猛地一击,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
那一天,老井看到了太多,听到了太多,也失去太多。至今仍不能忘记的是在自己怀里挣扎的柔软小小身躯,细小脖子上扭曲不堪的小粉脸蛋,还有那双洁白得透明到可以看见一根一根的绿红绿红血管的小手和调皮地蹬上蹬下的小脚丫给自己挠痒痒的酸溜溜的感觉。那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亲近火娣,那个天天来与它做伴的小女孩——火娣。
无论是在金黄色的阳光中,还是在灰茫茫的阴天里,还是在沙沙响的牛毛细雨下,还是在呼呼吹的刺骨寒风中,火娣总在不迟不早的时候出现在老井面前。或快乐或忧伤的歌谣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穿过清新的空气,和着泥土的腥味和花草的甘甜一飞到老井的耳朵里,老井就彻底地醒了,瞪着清澈的水汪汪大眼睛期待着火娣的到来。细小的胳膊提着满满的一桶衣服,摇晃的身体却走着坚定的步伐,那一份隐藏的倔强,是躲不过老井的火眼金睛的。
扑通一声,白亮亮的铝桶顺着火娣手中的绳子坠入平静的水面,霎时间,朵朵晶莹的水花在老井怀里恣意地绽放。老井把这玩意当作他们之间的玩具,常被逗得哗哗大笑。缓缓被提上的桶,总是要泼洒一点不是冰凉就是温暖的水在火娣手上和脚上。一股一股细细的水流沿着火娣的手和手臂,一直流到她的咯吱窝。调皮的水珠在火娣的脚趾间钻来钻去,这是老井最爱玩的游戏。嬉戏一番后,蹲在老井旁边的火娣是安静专注的,手中发出唰唰的声响,是永远不会让老井听厌的。额头上渗出颗颗珍珠的火娣,倒映在老井眼里,忠实的伙伴是天真勤劳的,老井总是这样想。
老井还知道火娣很多心事和秘密,虽然不知道她是自言自语还是特意说给他听,但是老井总是默默地倾听,为她的高兴而手舞足蹈,为她的悲伤而难过流泪。最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火娣脸上尽是掩不住的喜悦,咧开的嘴巴把好消息吐露出来。老井初一听也为她感到高兴,后一想又不舍得她,没有火娣在的日子是老井无法想象也是无力想象的。
距离火娣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火娣越来越难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老井越来越忧伤和不舍。老井朦朦胧胧的泪眼中,火娣的样子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直到那一天,异常喧闹的一天,打破了村子的宁静,也打碎了水晶般的美梦。
在那段带着善良面具的时间里,老井的眼里只有火娣,沉醉在抱着她的时光里,全然不知自己的身旁已经聚满了大小老幼的人。每个人都露出很焦急的神情,在原地转来转去,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井太深了!没人能潜水下去!
众人磨蹭来磨蹭去,经过一场口水战,终于说服竹竿的主人,从一堆约十米长的竹竿里讨来三根,头接着尾绑在了一起。一根绑着大铁钩的长长竹竿出现在老井面前,左右地游走,似乎在找寻什么,忽然,一把勾住了火娣的上衣,一股往上的强大力量拉着火娣,脱离老井的怀抱。老井死死地抓住,怎么也不肯松手,甚至唤来水草的帮忙。最终,四五个壮汉战胜了老井。顿时,人们都自觉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有的大人把孩子拖在自己身后,迅速地捂住了小孩的双眼。众人那受惊的表情竟然和火娣那时的脸有几分相似之处。
在不远处,一对头发花白的中年夫妇在一瞬间嚎啕大哭,那哭声比刚才的响一万倍,响彻云霄,响遍整个村子。一小堆人使尽力气拉扯他们,阻止他们前进,不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就连看最后一眼也不允许。面对如此景状,在场的有些人被那撕心裂肺的哭弄得也稀里哇啦地哭了起来。一群面目模糊的人混在嘈杂的声音,就像将一颗颗石子扔进了平静的水面,层层波纹漾开来。
看到身旁的火娣,任凭一个年轻人用力地按压她的胸口,就是一动不动,自己千万声呼唤就是换不来回应,老井从刚才的美梦中猛然惊醒,觉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恍惚间于千万个声音中捕捉到一个清晰的声音“哥,千万别开车回来这么快,待会和你说清楚,先挂了”,接着就是不远处那呼天抢地的嘶哑哭声,然后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是火娣的哥哥,老井曾听到火娣这样叫他。
他背对着火娣,两只手交替擦着脸上汹涌的泪水,抽搐的身躯伴随着轻轻的哭泣声有节奏地抖动着。这种哭泣是又哀又怨的,哀妹妹去得太早,怨其不来早一步。要是不让牛贪吃那么几口草,要是早点来到井边帮妹妹提最后一桶水,要是自己能潜到水下去救她,要是……就这样错过了,生与死就几步之遥,死神先他一步来到,夺去了他唯一的妹妹。把自己的妹妹的衣服从桶里挑出来,他含泪放在井边,今日衣衫由她洗,明日衣衫无她份,那一刻,她的衣服离开他的手,散落在草堆里,心中交织的滋味,又有谁能懂呢?
没有清理口耳鼻中的污物,没有换上喜欢的衣服,没有被父母轻轻抚摸,火娣就这样带着不属于她的狰狞的面目,被裹进了黑色塑料布中,躺在了接她走的殡仪馆的车里。车走人散,围在老井边的人也一个个散去,最后走不掉的老井,继续沉浸在不能言明的悲伤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躺在火娣桌子上的那张第一初级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曾饱含泪水与欢笑,如今布满了厚重的灰尘。时间拼命地往前拉,想拔高每一棵草,杂草越长越高,高到看不到井水;杂草越来越密,密到让外人辨认不出那里有一口井。火娣走了之后,再也没有姑娘和妇女到老井身边去了,再也没有洗洗刷刷的声响了,再也没有歌﹑家常满天飞的时候了。喧嚣过后终归平静,人们愿意选择忘记,从此,再也没人提起过火娣,也没人说起这个故事,更没人靠近那口老井,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仿佛老井随火娣去了。
后来,自来水挨家挨户地流进了人们欣喜若狂的心窝。从此,谁也看不到老井那终日含泪的眼睛,谁也听不到老井那无声的哭泣。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山里人家生活规律的写照,日日月月年年如此,循环不息,就如树木花草自有它的生存道理。生根发芽长叶开花凋谢结果,一年四季各有分工,草有一岁一枯荣,花有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开。
都说历史有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阴阳八卦中有否极泰来之说,大自然中的万事万物皆有自身的规律,为何老井就从此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旧时热闹的日子如流水般一去不复返呢?为何无人听见老井日日夜夜的哀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