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年的整个冬天,刚察草原只飘下零星小雪,到了春天,牦牛道那边的土坑里龟裂出长长的口子,直到夏天的几场大雨之后,土坑盈满了水,变成了水塘。
没过几天,水塘里就游弋着成群的小鱼,银色的鳞片一闪一闪的,好像掉进水塘的星子。
我诧异这些小鱼从哪里来的?因为水塘并不与小河小溪,小沟小渠相连,换句话说,水塘是死水一潭,那么小鱼是从哪来的呢?
我妈说,那些小鱼是蚂蚱籽变得,正常情况下,蚂蚱籽都会变成蚂蚱,可是那些下在塘边的蚂蚱籽,掉在水里,它们就会变成小鱼。
我那时还小,把我妈的话奉为圭臬。现在看来我妈的话是何等霸气,首先她全盘否定了达尔文的进化论,其次说她很超前的提出了基因突变,(只是变得太离谱)。
那么新的困惑又来了,小鱼下了鱼籽,如果干在水塘里,那么鱼籽会不会变成蚂蚱呢?
我妈有些揶揄,说大概、可能,也许会。
那又是什么古怪而神秘的力量,让蚂蚱和小鱼相互穿越?
我妈说:是命!
她把所有不好解释的问题都归结为命。
起初那些土坑也是平坦的草甸,土被人挖去造墙,便有了土坑。土夹在两块木板之间,掺和上麦草,用大石夯实,变成土墙和土屋,这便是西北著名的干打垒。
土墙依然是土,是抬高了的土,和砖墙不同,砖是土的木乃伊,是土的干尸,是死去的土。土墙是活的,它们是父子,是母女,是亲戚朋友,是同学同事,它们手拉手,紧密团结,才有了墙的坚固。
所以牧民从不在草原上大兴土木,他们支下帐篷,砸下楔子。离开时会把孔洞填实,在他们看来,这是土地的伤口,会痛。
土墙到底抵挡不了岁月地侵蚀,变成残垣断壁。这好像父母渐渐老去,直到有一天会离我们而去,也好像女儿远嫁他乡,去路迢迢;还好像同学别梦今宵,天各一方。
看残破的土墙,心里总是充满沧桑的古意,让人想起吐蕃,古格或吐浑浴的遗址。而残垣断壁处,最早一一都是人家,更有那如豆的油灯下,父母在上,儿女膝下,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似乎世间事都难逃悲情的宿命,再见的繁华已是几世后的轮回,塔尔寺的喇嘛们,用五彩的沙粒精心堆砌的坛城,宫殿宏伟,街衢四通八达,刚刚造好,顷刻间又被自己推翻。混合在一起的沙粒撒入江河,凡是辉煌不经意间已然落寞。此谓无常。
于是用佛的眼光看土墙,便是一悟,尘归尘,土归土,从来处来,往去处去。陌上的烟尘只消一场溟濛小雨,便归于寂静。
土墙站立在草原上,像一块碑,草从天边跑来,昂首看看碑上写着什么?
小鸟飞累了,落在土墙上歇歇脚,然后方便方便。
我站在土墙上,看远处的地平线。我妈赶着羊群归来,起初是一点,后来是一线,再后来是一片。羊群踏起的烟尘被落日染成金红,滚滚的红尘融进依依墟里的炊烟。
也可以坐在土墙上,在清幽的夜里,看一轮明月爬上东山。小时不识月,呼做白玉盘,及至长大,才知道她也叫玉兔,叫冰轮,叫婵娟。更知道了仓央嘉措诗里说: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年轻姑娘的脸庞,浮现在我的心上。
于是少年心里有了春色,多了婉约和缠绵。
可是人到中年才发现,人生若多了婉约和缠绵,必然会失却单纯和童稚。若重回童年,看月亮只是月亮,无关其他,才是人生的大欢喜。
人离开,土墙残破,却成了壁蜂的家,它们用唾液松土,挖出深深的小洞,把壁蜂宝宝生在里面。土墙颓废,可它却包容着新生命的。从前我的家,现在是壁蜂的家,一个事物的终点,却是另一个生命的起点。
有一年,我妈回江苏娘家,适逢几亩梨花盛开。她拿个竹竿,绑上棉球,给花授粉。千万朵花一朵接着一朵,不一会儿就头晕眼花,四肢酸痛,我妈说真不是人干的活。
后来,舅母打电话说,授粉本该就是蜜蜂干的活,人再勤快也没有蜜蜂干得好。
原来,在我妈的家乡,有好多壁蜂,秋天,她们把壁蜂蛹从土墙里挖出来,装进竹筒里,两头用纸封上,放进冰箱的冷藏室,等果树开花前的十几天,把竹筒放在果园。
果树开花时,壁蜂蛹就会变壁蜂,咬破纸封,忙不迭的采蜜授粉去。三亩果园,二十多只壁蜂就把授粉的活轻松搞掂了。等到夏天,壁蜂又回到竹筒里,把卵产在里面。把竹筒用纸封住,放回冰箱,来年花期再放回果园。
我妈问是谁想的法子?舅母说是村里的农技员。
我问我妈,放进冰箱的的壁蜂会不会变成壁虎或是别的啥?
我妈笑而不答,笑容里似乎藏着一个更加诡异的答案。
我说农技员真聪明,改变了壁蜂的生活,让果农轻松惬意的生活。
我又问我妈,如果我不回城市,一直生活在刚察草原,是不是会娶个叫卓玛的姑娘,生好几个娃,放一大群羊。
那么是谁改变了我在生活?
我妈说是命!
我妈说这话的时候,头发花白,身体佝偻,人老了,看她就像在看草原上的土墙,让我心生凄凉。
也仿佛生命不饱经沧桑,不历经磨难,不足以谈生命,乃至我妈的语气坚定,斩钉截铁,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