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秋竹居住在北京西三环中路附近,一个名叫“樨桂花园”的小区。熟悉北京历史的人一听就会联想到:这是取自京城“东富西贵”的谐音。
她的家在一栋二十八层高楼的顶层,俗话说:站得高看得远。在她家放眼西北方向,会有欧阳修登醉翁亭的感觉:环京皆山也。所以她眼中的京城和很多人是不一样的。
2018年大年初三的清晨,她一睁开眼,就急忙起身撩开卧室的窗帘。一看东边的天空有些许淡淡的朝霞,不远处的中央电视塔也层次分明、清晰可辨,心情立刻大好,暗自庆幸:天公作美!今天应该是一个晴天,空气中似乎也没有多少雾霾。
去年冬天,严重的雾霾让京城的人们惶惶不可终日,很多人选择了逃离。经过政府的大力整治,今年似乎改善多了,但是天气预报说春节期间会有雾霾来袭,真是有些煞风景。要知道,为了不污染空气,北京市已经在六环以内禁止燃放烟花鞭炮,使得“春节”这个中国最隆重的节日减少了很多“年”味……
文秋竹一边哼着“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一边迅速地换下粉紫色的提花真丝桑波缎睡裙,换上浅紫色印满紫罗兰碎花的重磅真丝两件套家居服,像往常一样去卫生间方便后,拿香皂仔细地洗净了双手,就穿过走道,来到客厅尽头的厨房,用电热水壶接了半壶饮用水烧上,煤气灶上的蒸锅也添水打着火,从厨房外面的封闭小凉台拿回一个红薯、一只柴鸡蛋,又从煤气灶上方的橱柜里取出五只干红枣,分别洗净后将红薯一切四瓣,一并放入蒸屉,盖上锅盖。然后从消毒碗柜里取出一只象牙白紫花金边中碗和配套的瓷勺,放入两勺即冲燕麦片、一勺大铁罐装的进口奶粉、一勺黑芝麻粉,搅拌了几下,正好水开了,她一边将开水徐徐注入碗中,一边轻轻搅拌,顿时,芝麻和牛奶的混合香味就扑鼻而来,慢慢的弥漫到整个厨房。她满意地深吸了一口香气,找出个小锅盖盖在碗上,又哼着小曲回到卫生间洗漱。刷完牙洗净脸,她先在眼周抹了点眼霜,按摩了一会,然后将脸部抹上精华素,随后又抹上一层保湿面霜,一边按摩一边又回到了厨房。揭开昨晚留下半杯凉白开的紫砂茶杯,倒入一半刚烧好的开水,慢慢地小口喝了起来。一位老中医说:这个叫阴阳水,每天早晨空腹喝一杯,对身体非常好。文秋竹已经坚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喝完水,蒸锅里的食物也差不多熟了,她关了火,拿出两个水晶玻璃小碗,从冰箱里拿出一个保鲜袋,里面有洗净处理好的胡萝卜、紫洋葱、小黄瓜、西芹和小西红柿等,用一个精致的刨菜器,每样刨了几下丝,又从一个玻璃泡菜坛里取出几片老陈醋泡仔姜切丝,滴上点橄榄油和芝麻油拌了几下,最后将几个圣女果一切两半,摆在五颜六色的的菜丝上;接着拿起另一只小碗,从一个密封大玻璃罐子里舀出一小碗由杏仁、腰果、夏威夷果、核桃仁、花生米和蓝莓干、葡萄干等组成的杂拌干果,再打开一盒迷你金枪鱼罐头,就开始了一个人的营养早餐……
文秋竹一边细嚼慢咽,一边遥望着不远处的中央电视塔,不禁思绪万千……
按照上周的约定,今天她要给她的三位大学同班同学刘春梅、林夏兰和沈冬菊做一顿丰盛的拿手佳肴,餐后下午一起去KTV唱歌。她们大学毕业后,带着干出一番大事业的美丽梦想,从位于中部的故乡来到京城,进入了国家部委机关,在最美好的年华误入官场,不幸遭遇了腐败年代,历尽坎坷,好不容易熬到都要退休的年龄,也算是尘埃落定,安全着陆,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餐毕,文秋竹漱了漱口,便换上一件紫色提花套头羊绒衫,将烫过的齐肩发一分为二,右边的拧巴了几下卷贴在脑后,左边的覆盖过来后也拧巴几下将发梢窝进去,将头顶处的头发稍微挑高一点,然后用发夹依次卡住,一个非常适合中老年女士的优雅盘发就梳好了。她轻轻地拿眉笔补了补眉毛,涂了点淡淡的口红,套上紫色的中长款羽绒服,拉了个购物小车出门去超市。
女儿结婚搬走后,独居的文秋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大张旗鼓地做饭了,无奈这几位吃腻了饭馆的女士非要重温她的手艺,所以她严阵以待。好在是春节期间,她早就请了小时工,把家里彻底大扫除了一遍,如今窗明几净,所有物品都整洁有序,锅碗瓢勺茶杯酒具都提前清洗好了,油盐酱醋茶花椒大料葱姜蒜也都补充齐了,只待今早买回新鲜的食材。昨晚她又把正在盛开的君子兰和朱顶红从南阳台搬进客厅,屋子里立刻就有了锦上添花的节日喜庆气氛。
超市就在离小区不远处的一栋商业大厦的地下一层,为方便附近的居民,早上七点半就开门营业,大年初三也不例外。但大清早买菜的基本上都是大爷大妈年纪的中老年人。文秋竹想到自己很快也要步入这个队伍,心中不免又有些悲叹:转眼即到退休年龄,时光荏苒,对谁都毫不留情!虽然自己心态依旧年轻,毕竟青春不再,只能追忆似水年华了……
她穿插在不厌其烦精挑细选的老人中,快速地找齐了要买的食材。因为共进午餐的是四个人,所以都是按四个人的分量来买的,既然是在家里吃,为的就是要即健康又美味。四姐妹相识多年,彼此的口味和喜好早已了如指掌。秋竹报给她们的菜单是:糖醋开背大虾、清蒸黄金鲳、冰糖东坡肉、红烧竹笋鸭、荸荠狮子头,油菜蘑菇,芦笋白果百合,蓑衣黄瓜。清炖老母鸡汤。这八菜一汤都是几个人爱吃的,当然是得到了一致首肯。秋竹做菜的手艺是她们四个人当中最受欢迎的,单说这蓑衣黄瓜吧,她是用四川担担面的麻辣味调料加白醋蜂蜜等凉拌的,那种酸爽麻辣甜的味道,几乎是每一个人的味蕾都无法抗拒的。所以每次聚餐,这道菜文秋竹做得再多都是风卷残云,点滴不剩。还有清炖老母鸡汤,一定要买散养的老母鸡,去除头、爪子和屁股尖那一大块,凉水下锅煮开后,要一次又一次地撇去浮沫,往往得在灶台前站立半个多小时,才能将浮沫和油脂撇舀干净,然后熬出一锅鲜美的清汤。
1984年刚来部委机关,住集体宿舍的时候,文秋竹穿着粉紫色荷叶边套头围裙,站在公用厨房煤气灶边给大家熬鸡汤的身影,堪比一幅世界著名的油画,深深地印刻在一个男青年的脑海里,让他至今难以忘怀,只是画中的女子对此一无所知……
秋竹最后又挑了一瓶米酒、一袋紫米小元宵和两个百香果,到时再切上些几种水果粒,做餐后甜羹用。红酒和水果她们三人已自告奋勇分头带来,秋竹就不必再费心了,所以她很快就推着一车食物,心满意足地排到了等待付款的队伍后。
而就在此时,文秋竹家那栋楼的十八层上,一位身穿窦绿色羊绒裙的优雅中年女子,缓缓地走向封闭阳台,她轻轻地推开了一扇塑钢窗,一阵寒风立刻吹了进来,使她不禁打了个冷颤。但她没有退缩,只是用五指轻柔地梳拢着被晨风吹散的半长卷发,紧皱的眉头也稍有舒展。她时而远眺着东方一轮徐徐初升的红日,时而仰望着蓝天上朵朵飘逸的白云,时而凝视着近处雄伟的中央电视塔,时而又俯瞰着玉渊潭里平静的一湖冰水,可惜这一切的一切,都因渐渐而起的雾霾变得朦朦胧胧,越来越模糊,就像她看不透的生活。最后,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西北方的环山上,那里的花前月下、草丛岩石里有她太多的无法言说的美好回忆,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她刻骨铭心、难以忘怀,很多女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有享受过一次。可惜那一切都已逝去,永远不会重现了。想到这里,渐渐地,她由平静而变得忧郁,又由忧郁而变得绝望,她似有沉思,似有不舍,又似有难以诉说的哀伤……
突然,她推开了整扇窗户,抬脚登上了窗台下一只早已备好的方凳,最后环视了一下周围,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然后,她闭上了依旧清澈的双眼,从容镇定地飘然而下,似一片巨大的“绿叶”坠向地面……
而这片沉重的“绿叶”,正好就落在刚从超市满载而归的文秋竹的面前!
“夏兰?!”秋竹那一刻被吓得魂飞魄散,因为她太熟悉这件窦绿色的羊绒裙了,这是她年前陪刚从新西兰归来的林夏兰逛街时,在公主坟那家著名商场眼花缭乱的羊绒衫柜台,一眼为酷爱绿色的夏兰挑中的。
昨天晚上,林夏兰还特地来到文秋竹家里,俩人说得好好的,等秋竹买完菜回到家就给她发微信,她上楼去帮秋竹打下手,可是怎么会发生了眼前这一幕?
附近的人们闻声惊呼着围了上来,秋竹这才愣过神来,丢下了手中的小车从人群中挤了进去。
夏兰!是夏兰!! 真的是夏兰!! !
文秋竹两腿一软,就昏倒在林夏兰的身旁……
待文秋竹醒来的时候,人们已在林夏兰的口袋里发现了她的遗书,委托文秋竹替她处理后事,请求把她的骨灰各撒一半在长江和淮河里,因为她们的故乡就在江淮之间,即长江和淮河之间的一座园林般的城市。
110 和120来人了以后,了解了一下情况,很快就把林夏兰的遗体拉走了。
文秋竹急忙给林夏兰爱人陈浩宇打电话,可是总说机主不方便接电话,让留言。一而再、再而三之后,秋竹没好气的留了言。
她马上又给刘春梅和沈冬菊打电话,可是整个上午刘春梅和沈冬菊像是约好了一样:电话不接,手机短信、微信留言也都不回。她们俩家分别住在部长楼和大兴的别墅区里,要不是不方便和路远,秋竹恨不得跑到她们家里去找人,这种时候,她实在太需要有人分担了。
等到中午时分,文秋竹实在是淡定不了了,本来说好中午四个闺蜜聚餐的,可这一个跳了楼,另两个杳无音信,也太不正常了,秋竹采取了好几种方法证实自己不是在梦中,包括给正在塞班岛度假的女儿手机打了个电话……
她只好琢磨着联系两位闺蜜的爱人。而这两位男士都是她最不愿意接触的人。冬菊家的赵京民,秋竹躲他还来不及呢,哪能主动找上门去。而春梅家的黄跃进,自从当上部党组成员、办公厅主任后,秋竹也是敬而远之,有事儿都是通过刘春梅转达,这些年似乎也没有什么事需要与他联系了。这个和她们一起成长的男人,刚开始叫他跃进哥,中间跟着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蓉叫郭靖学叫他靖哥,后来他与刘春梅结婚后叫他“进姐夫”的人,是越来越疏远了。他一会儿就成博士了,一会儿又成司长了、现在更是副部级了。他的地位越高,似乎跟他就越没话可说了。秋竹硬着头皮找到了他的手机号,打过去竟然是关机了。
赵京民的手机倒是一拨就通,可是,一直响着,就是没有人接。秋竹以为是串线了,又重新拨了一遍,还是响到最后也没有人接。
秋竹心里这个纳闷:真是奇怪了,这大年初三的上午,这两家人、四口子都干吗去了呀?!
好在过了十几分钟以后。赵京民的电话回了过来,他有些讨好的说:“秋竹,你找我?”
秋竹没好气的说:“我不是要找你,我找冬菊,她哪儿去了呀?怎么联系不上了啊?”
赵京民叹了口气:“她不让我说,她正在做手术哪”。
“什么?她怎么了?做什么手术?“秋竹急忙问。
赵京民有气无力的说:“乳腺手术,乳腺癌,双侧切除。”
“什么?冬菊什么时候得的乳腺癌?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赵京民又叹了口气说:“她不让告诉啊!这不是前两天刚确诊的嘛,中晚期了,医生说必须立即切除,怕癌细胞扩散了,今天是找了专家给加的手术。”
秋竹一阵难过,想问在哪个医院?我马上过去。可是她发现自己两腿发软,根本就迈不动步了,哪有力气出门,只好嘱咐赵京民好好照顾冬菊,等有空了就去看她。本想告诉冬菊的噩耗,只好咽了回去。
秋竹无力的倒在床上,双侧乳房切除!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今后的岁月依旧漫长。她知道冬菊和赵京民的夫妻关系并不好,当初两个人结婚的时候,她曾经极力反对,可是冬菊态度坚决、一意孤行,根本听不进她的劝解。秋竹不知道在这漫长的、近三十年的婚姻生活中,冬菊是否有过后悔,她的自尊心极强,从没有在秋竹面前说过赵京民一个“不”字。秋竹不知道一个女人,在明知道男人不是真正爱她的情况下,怎么能够做到和他结婚生孩子,每天任劳任怨地洗衣做饭和他过日子,而且一过就是三十年。赵京民什么家务活都不干,冬菊出差的话,他就一日三餐吃食堂,脏衣服都攒着等冬菊回来洗,连洗衣机都不会用……
秋竹记得曾经看过一份资料,说夫妻关系不好、感情抑郁压抑的女人比较容易得乳腺癌,冬菊这病是不是与她不和谐的夫妻生活有很大的关系呢?她的事业应该算是比较顺利的了,四十岁出头就被提拔为副司局级,虽然在前两年才转为正局级,但也是她们四姐妹中职位最高的一个了。
只是今后,她残缺的身体怎么面对赵京民?原本就不是真正爱她的赵京民又会如何对待她?秋竹隐隐觉得他们之间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她不敢再猜想下去……
秋竹这下真明白了什么叫做“祸不单行”。一个上午的光景,这大过年的,两个姐妹居然一死一个上了手术台!
秋竹欲哭无泪,可是刘春梅还是联系不上,春梅在她们四个姐妹中年纪最大,平时也总像个大姐一样对待她们,秋竹从大学时期对春梅就高看一眼,把她当做亲姐姐一般,有事常找她商量,可今天这关键时候怎么居然会找不着了呢?!
她哪里知道:刘春梅今天以至今后相当一段时间她都联系不上了,因为她和她老公黄跃进已经双双没有了自由,俩人都被“双规”了。
其实在年前,黄跃进已经在他的办公室被中纪委来人带走了,可能是他交代的问题牵扯到了刘春梅,没几天,正在家里忙碌着春节事宜的春梅也被带走了。
当然,这一切,文秋竹眼下都无从知晓。
才刚刚一周,简直是天上人间,一切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