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千纸鹤

一 马拉松

那场酣畅淋漓的马拉松,至今想起来都觉痛快。最艰难的要数最后十米,步子已经沉重到如赘千金,呼吸干涸,意识模糊,恰恰最开心的也是最后十米,心里如释重负,好像自己是胜仗归来的将军。

冲过终点,我立马歪倒在路边的草丛里,树荫庇护下,我仍然感到天旋地转,酷热难耐,闭上眼睛,几乎睡去。有几朵迎春花花瓣垂在我脸上,还有几根硬硬的草根扎在我的胳膊上,同学们围上来推搡着我的肩膀和腿,麻木的身体照单全收,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就是在这一天,我才注意到他的。待我稍稍缓过神来,同学们扶我回到教室,平时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同学都殷勤起来,有递来纸巾的,有贡献出猫耳朵的,有给我买哇哈哈的。他也拿着一瓶水朝我走来,放下水就离开了,一句话也没有说,好像混到人群里,我就不会注意到他。

但是他格外醒目,只有他关心里透着羞涩。他叫张朝,若不是那天他递来一瓶水,还有那躲闪害羞的眼神,我可能都不会看他一眼,这个低调瘦小的男孩,简直太不起眼,他长得比我矮,学习成绩也在我之下。

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后来的我们,会有一段难忘的故事。在我现在看来,那段恋爱也是不可能的,跟那个黑黑瘦瘦的小男孩。

就在那天,我的荣誉感和骄傲感达到了巅峰,班主任王小青容光焕发地举着校马拉松第二名的奖状进到教室,我接收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崇拜的目光,故作含蓄地低下头,浑身不自在,那时候我们被教育不能公开表达喜悦,不能张扬,深信不这样做就会有灾祸降临。

直到现在,有些“权威”说法,我明明知道是错的,但就是不敢挑战。那时候我读李白的“人生得意须尽欢”,由衷地觉得他疯了,心想他接受的是怎样的教育,敢这么猖狂。现在想来,他只不过在人生最得意的时候撒了一下欢,怎么就疯了?为什么被贴上“猖狂”的标签?有没有可能,是我们疯了,把自己禁锢地太狠。

就像学校不让谈恋爱,大家都摆出一副君子的样子,对恋爱中的男女鄙夷抨击,而另一面自己却在搞地下恋情。十七八岁的年纪,不让他们想恋爱的事情,可能吗?

二 风铃

原来张朝并没有那么害羞,他跟其他同学有说有笑。也许是我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太自私,班级里的大事小事我从不关心,只关心自己的成绩和荣誉,就连有些同学的名字我都叫不出。

我的同桌是个可爱的女孩,她笑起来就像要把你当祖宗供起来一样殷勤,她第一天跟我做同桌的时候,相处一天下来对我说:“原来你也不是那么难接近的。”我很惊讶,继续追问才得知,他们都觉得我太高冷,不轻易说话,对老师也爱答不理。

其实没有人比我更渴望友情,没有人比我更渴望一场敞开心扉的聊天,但是我源自基因的自卑感让我极力隐藏自己,我不是高冷,而是觉得我不配拥有这一切,我觉得我掌控不了,任何关系,任何美好的事物。

我唯一能掌控的,好像就是我自己,我能保证成绩名列第一,能保证每年获得个人荣誉。

马拉松结束那天,张朝开始走进我的生活,他会找毫无破绽的机会跟我说话,走过我的座位时故意掉落一支笔,或者和我同桌闲聊的时候故意碰到我,向我说对不起。这种伎俩表面上毫无破绽,但于我看来真的是不高明,我知道他的心思。

高三上学期尾声,他的成绩一路飙升,让我不得不开始重视这个对手。我们有了充足的理由说话。同学们拥挤到教室门口张贴的成绩单那里,我们几个学习成绩较好的都没有动,等拥挤的人群散去,我们也从他们口中得知了成绩,不出意外地,我第一名,张朝第二名,那时候他已经熟悉到经常跟我开玩笑,他说:“第一,下次给我让个位呗!”

我说:“行,第二,下次你就是第一啦,别着急啊!”

我们开着玩笑,和正常的同学关系一样,但我们心里却藏着一种向往,像吸铁石一样想立刻奔向对方,又像一盆热水浇得我热情似火。

他开始给我频繁传纸条,纸条上写着笑话,写着情话,写着关心,他还会去精品店给我买各种小礼物,蘑菇头小挂件,毛茸茸的小白狐玩偶,铃铛手串……

寒假前的那个周四,是我的生日,他早就从我同桌那里打听地一清二楚。晚自习结束,他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在我的书桌洞里塞下一个礼物盒。我知道他会送我礼物,整晚都在期待中度过,一大早我就来到了教室。

教室里已经有半数同学开始早读了,王小青在我课桌前来回踱步,张朝深深地埋着头看着书,好像做错了事一样。王小青凌厉的眼神让我害怕,她分明看到了我的桌洞里探出了一个长方形的大大的礼物盒。

接下来的日子还算平静,王小青并没有问起那个礼物盒。礼物盒里是一个漂亮的风铃,十六只粉红色的小兔子悬挂在水晶绳上,亮晶晶地悦耳。这个风铃就像是一场宣言,向全班同学宣告张朝对我的心思,他们私底下默认了我们的关系。

整个寒假,我和他一直发短信联系,我天天抱着那部诺基亚手机,期待他的消息。他说他喜欢我,满脑子都是我,看不见我的时候心里发慌。这是他第一次向我表白心意,我把这条短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心脏便狂跳起来,我独自呆在房间里,手足无措。

三 医务室

高三下学期,学习气氛紧张到极致,从宿舍到教室一路小跑,从教室到食堂也一路小跑,好像稍微跑慢一些,成绩就要落后于同学,我是在那时候,锻炼了一种本领——凌波飞步。

王小青专门抽出五分钟的黄金时间,传授她的独门绝技——凌波飞步,这种步伐是不管走相有多难看,多凌乱,只要保证走路的节奏要快,保证走路带风,从小树身边走过,小树要颤三颤才合格。王小青就很合格,她每次从我对面走来,气势咄咄逼人,我都感觉她要跟我干一架。这个步伐让我从此过得紧张兮兮,直到现在我还习惯这样走路,以至于别人以为我天天很忙。

那是三月底的一天,我最好的朋友程英告诉我,张朝生病了,在校医务室挂吊瓶。我当时的第一想法是机会来了,我应该好好关心一下他。

我和程英,还有她的男朋友,我们的同班同学,也是张朝的好朋友于郑伟,一块去看望张朝。在医务室里,程英和于郑伟悄悄地出去,留我们俩单独相处,程英出门前说:“我给你们在门口看着。”

我和张朝还没来得及说话,于郑伟就匆忙折返回来说:“快走,快走,张朝他妈妈来了。”

我慌了神,赶紧站起身往门外走,可还是被张朝的妈妈撞见了,她上来就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拖出医务室,她破口大骂,说我是不要脸的小闺女,耽误他儿子学习。

我的头皮被揪得生疼,我拼命地求饶和哭喊,我的脸和手臂又麻又木,身体僵直,好像有一万只蚂蚁在我血管里流窜,只剩下喉咙和眼睛在哭,还有心在颤抖。我感觉自己做错了事,很羞愧,害怕这场面没法收场,也承担不起任何惩罚,直到周围围过来几个老师和学生看热闹,终于,自尊心使我恼羞成怒,凭十七八岁的稚嫩的思想下了个决定:任凭处置,生死看淡。

当我被叫到办公室的时候,我其实想好好解释一番,我们什么也没做,连手也没牵过,张朝的成绩也没有下降,反而上升了。可是,没有那个必要了。

王小青问我是不是跟张朝谈恋爱了,我说是,她骂我傻,骂我不争气,说我不知道害臊跑到医务室去看人家,人家妈妈来了还想逃跑。我被羞辱,我没有哭,我觉得她骂得对。

“他有什么好的?长得又矮又黑,说实话他配不上你。”王小青接着说:“他说他没跟你谈恋爱,他没承认你知道吗?”

我听完这句话,不自主地抬头看了王小青一眼,我不敢相信,他是个敢做不敢当的人,把责任全部推到我身上。

我终于哭了出来,不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事,而是对他的情感产生怀疑,我不想再解释什么,我好恨啊!

四 断笔

这件事在我们班里闹得沸沸扬扬,我的事成了那几天的饭后谈资。王小青不准我继续上课,改成每天到张万松那里报道,张万松是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他这个职业在我看来很悠闲。

和张万松相处的这三天里,是我高中时期最开心的日子,他并没有给我做什么心理辅导,而是陪我玩。那时候在我们那个落后的小县城,电脑还没有普及,他就带我在他的电脑前打游戏,教我怎么用百度。他还带我去学校的绿化带找漂亮的叶子和花瓣,做成标本,夹在我的课外书里,为此我还趁大家跑操的时候,偷偷回教室拿了一本厚厚的作文集。

最后一天的时候,他带我去外面吃了一顿大餐,那是我第一次进肯德基,第一次吃汉堡,第一次知道薯条是土豆做的。他给我展开世界地图,告诉我泰山的日出是最美的,贝加尔湖在俄罗斯,冬天结冰的时候可以横穿湖面,他最大的心愿是去西藏住上一个月,那里的高原很神奇,一伸手就能触到蓝天……我听地很入神。

晚上我要回教室的时候,张万松跟我说:“专心上课,等你毕业了我给你规划旅游路线。”我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也没有实力去旅游,但我还是很向往他说的泰山、贝加尔湖和西藏,期待毕业后再找他聊聊天。

复课的那天早上,踏进教室的那一刻,我感觉几十双眼睛盯着我的污点,愤怒又占据了上风。大家会认为我是个不要脸的女孩子,我跟人家谈恋爱,人家却没有跟我谈恋爱,所有的问题都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想到这里,我的愤怒便又上了一个层次。

坐到座位上,他给我传来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对不起。

道歉显然没什么用,我心中的怒火无处发泄,把手中的碳素笔一折两断,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我现在想那时的自己,就像一头猛兽,随时都有可能发起攻击。

我没有再看过他一眼,可是分明感受到他就在教室最后一排看着我,我终究是摆脱不了发自内心的愤怒,机械般上课、睡觉、吃饭、哭泣、失眠,学习成绩下降到班级第五名。我有时候怀疑张朝是不是故意来喜欢我,让我无心学习。

我想过各种了结自己的方法,甚至把遗书写好放在了枕头下面。当我站在六楼宿舍的阳台,当我拿起铅笔刀指向自己的手腕,却想起了泰山的日出,贝加尔湖的冰面,想起了那些可爱的植物标本,想起了张万松答应我的旅游路线。

五 燃烧的千纸鹤

终于熬到了高考,关于我和张朝的恋爱风波好像平静了很多,班里很多恋情依然隐藏在地下顺利进行。那时候我已经不哭了,一切显得很平静,我说话比之前更少,我怕自己被别人看见和听见,又把那件事想起来,很丢人。

每次考试我的心态都很好,紧张感控制地恰到好处,高考也一样,这是我最值得炫耀的一点。语数英和理科综合自我感觉考得还不错,还剩最后一天最后一门考试,我们同窗三年的伙伴们就要说再见了。

那天晚上,大家一边聊天,一边洗漱,想着早点睡觉。可是明天考完试,家长就要来接了,大家再见面就难了,所以我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程英说,她有一件事想告诉我,但是不知道合不合适,她说现在不说可能没有机会了。在得到我的允许后,她说让我原谅张朝,我们俩没有什么错,都是大人们的错。我没有说话。

她继续说:“我听郑伟说,高考前一天晚上,张朝把他折的一大罐千纸鹤,全烧了。那是给你折的,他也很难过。”

这个消息表明,张朝在乎这段感情,可他比我还怂,承担不了早恋的后果,才不敢承认。我不争气地原谅了他。

我一遍遍想象着那堆燃烧着的千纸鹤,火苗应该是鲜红的,热烈着,抖动着,那些彩色的生动的纸鹤,最后化作轻飘飘的灰烬,失去了颜色,也暗淡了那段时光。它们把我们的爱带走了,我想他是绝望了,死心了,不想再爱了,才把千纸鹤烧了,考试前给自己做个了结。

我哭了,因为他在乎过这段感情,也因为可惜他放弃了这段感情。

程英后悔告诉我这件事,怕影响我考试,但我那时的心情是轻松的,好像我对他的误会,终于得到了澄清。高考成绩证明,那件事并没有影响我考试。我考出了自己的最高水平。

他去了外省读大学,我留在了本省读大学,他考上了211,我是省重点。他和我通过一次信,他依然坚持说着对不起,鼓励我好好学习,我回信说了一句:谢谢。对于这段恋情,没有重新启动,也没有画上标志着结束的句号,可它却毫无悬念地走向了终结。

六 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我成家了,是幸福的三口之家,他的情况我不得而知。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多年以后,我在家附近的超市购物,看到他拎着一袋面包快速通过货架,用的就是王小青教的凌波飞步,我心中一惊,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毕竟都14年了,他怎么会一点没变。

后来高中班级建立通讯录,大家填写信息的时候,我才确切地知道,他确实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甚至是一个城区,他的工作单位和我家离得很近。我也确信那天在超市碰到的就是他。

以前发生过的开心的和不开心的事情,虽然现在想来不足为道,但是它们一步步塑造了我现在的心境和人格。有些事情已经过去了,但保不准心里有个地方一直存着芥蒂,不然那些记忆怎么会如此悲伤和清晰地存在着。

也许再见面,我会大大方方跟他介绍我的丈夫张万松,儿子张少鹤,我会问一下他的近况如何,然后一起吃个饭,替十七八岁的我和他和解,从此阳光能够照进心里的那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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