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采访镜头,贾樟柯猛吸了一口雪茄,说: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观点形成共识,我对共识越来越不感兴趣。
他的电影看过一些,最喜欢《小武》,真实,原始,粗糙,无聊的静默中穿插别样的喧嚣。有段时间对它着了迷,特地找到剧本打印出来反复盘弄,并且暗下决心也要举起摄像机记录下什么。
正如“对共识越来越不感兴趣”,与其给这个时代记录什么,不如为身边人的岁月,再说小一点,为身边人的小日子记录些什么。我准备把镜头对准自己的父亲,一个教书匠。这个念头在2019年初萌生,我甚至编排了多个场景,包括他是怎么早起,穿戴整齐骑车往镇上去,到了学校怎么跟同事打招呼,怎么拿起新的一天第一支粉笔,怎么怒目圆瞪,怎么批改作业等等,背景音乐都挑的差不多了。我也为自己设定了角色,一个时光见证者,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再听他讲一堂数学课,看他写的阿拉伯数字还是不是多年前的风格。设想过这样的私人拍摄计划会有泡汤的可能,比如工作忙碌无暇顾及,临时出差不能回家等,万万没想到是因为一场疫情,2020年地球人的黑天鹅事件。
父亲教学生涯的最后一学期草草收场,疫情过后大概只教了两个月,对他来说颇不过瘾。每次开学前十天,他就睡不好觉,倚在床头睁着眼睛,问他想啥,他说在琢磨备课。今年的秋学期他不需要备课了,但也睡不好觉,一个运转了41年的齿轮突然停下了,一切还不适应。学校的开学部署会开过了,没给我分课,确定没得教了,父亲在电话里这么说。
去年跟学校领导提过,希望通过返聘的形式,让父亲继续教课,但因为经费支出有难度,只好作罢。与这些不太让人开心的事相比,县里的电视台策划了一期《教育动态》节目,简要地介绍了父亲的教学生涯,虽然用语刻板,拍摄老套,但父亲很高兴,将相关视频转发给我,并发在了家族微信群,叔叔说,做教师做对了!我们感到很自豪。
父亲的教学生涯辗转了四个学校,都在我们镇的几个村子里,我的幼儿园和小学生涯共七年时间,与他一起换了三个学校。我是横着进幼儿园的,父亲将哭闹的我扛在肩膀,交给了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幼儿园老师,他们都是同事,父亲跟他介绍了我的情况:调皮的很,该教训的时候别客气!
教室里黑咕隆咚,人头攒动,吓得我哇哇大哭,张着嘴巴喊爸,只见他的头透过玻璃由清晰到模糊,飞快地去往自己的教室,他穿着我母亲做的布鞋,云朵一样悄无声息飘走了。
漫漫求学路就此铺开。早上,我背着书包,看着父亲从厨屋里将凤凰牌自行车推出来,用抹布擦一下大杠和车座,捏一捏轮胎检查是不是需要打气,再试一试手刹和车铃。我嫌他程序繁琐,多次后学会了聪明,听到他按车铃的声音才出房间,省的站着看他检查半天车况。
那时候的路还是碎砖头泥路,每次到了要颠一下的地方,父亲低头用他的胡渣戳一下我的头顶,说:抓紧车龙头。他骑得不快,两条腿就像缝纫机的转轴没上油那样迟钝。三十分钟的车程移步换景,我的头跟拨浪鼓一样,左右切换欣赏沿途的人间烟火,能够目睹一大坨粪便在牛屁股后头从产生到着陆的全过程,父亲随时跟路人打招呼,句式几乎固化:王老师上学去啊?对,上学去。你家儿子几年级啦?才上幼儿园。
人生最初的恐慌来自于一年级的场景:我和父亲到了学校门口,甚至是还没到学校,教室里的朗朗读书声已经嘈杂得很,一波高过一波,在大家如火如荼地接受知识滋养的同时,我竟然还在自行车上神游。父亲的车还没停稳,我便跳了下来,边飞奔去教室边埋怨他:都怪你!车骑得这么慢!
为了缩短通勤时间,父亲花了两百块钱,从三叔手里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红色外壳,飘逸的很,牌子叫玉河。我不需要再抱着冰冷的车龙头了,从后座搂着父亲,他一直挺瘦,我的小胳膊搂住他也不费力,选择右脸或者左脸贴在他透出暖意的后背,他时不时腾出手摸一摸我的手。那段时间,我体会到了清晨校园的万籁俱寂,听得到秋天皂荚树的黑色果子簌簌落下。父亲先带我去他办公室,那是个大开间,里头摆了十几张桌子,他告诉我就坐在他的椅子上,不要到处乱跑,更不能动别的老师的东西。我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用他批改作业的红钢笔在隔壁桌子的本子上乱画一气。发现后,他一下子让我陌生起来,脱下外套,将我拼命往腋窝底下缩的胳膊扽出来,狠狠地打,隔壁桌的老师也来了,连忙说没事,他却打的更六亲不认。
陌生感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摩托车毕竟是二手的,三天两头出故障,有一次骑到半路突然熄火,我幸灾乐祸地躲在一旁玩弄野草昆虫,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附近也没有修车的地方,父亲想问题很周到,掀起车座,取出一块沾着油污的抹布,里头包着螺丝刀和铁钳等工具,他一个人撅着屁股又敲又拧,折腾半天。我偶尔还送上几句风凉话:买的什么破车,还不如自行车,我自己走啦?他不应声,喘着粗气,脖子上亮晃晃的。我试探着往前挪着步子,走几步往回看一眼,还没走出一百米,他开车追到我面前,胜利者的姿态,我不情不愿地上了车。
那辆摩托车因为反复出问题,母亲担心不安全,偷偷将摩托车卖了废铁,父亲责怪她应该将两个轮胎留下,可以给我留着夏天游泳的时候当救生圈。我记仇大概记到了下雪,自行车虽然慢,但南方冬天的风,带着湿冷,只要有,就跟刀子一样,剌得连皮带肉地疼。为了防风,父亲让我坐在车后座上,我像个淤泥里的蛏子,故意不让他检查我的手温,一碰就缩,搂得也不紧,若即若离。到了学校,一切银装素裹,我下了车强忍着严寒,也不搓手,也不跺脚,站在那瑟瑟发抖。父亲穿着一件黑色棉袄和黑色棉裤,鼓鼓囊囊,停好车,忽然张牙舞爪起来,挤眉弄眼做起搞怪的表情,嘴里发出咝咝声,胡子上和眉毛上挂着白雾,活脱脱一个猴子模样,逗得我咯咯笑,一坨坨热气跟刚摇起来的柴油机一样,突突地往外冒。看到我“冰释前嫌”,他到我跟前蹲下来,大手裹小手,哈着热气不停地搓,搓到恢复知觉,搓到红扑扑热乎乎,他说:把手揣兜里,去教室吧!
除了教六年级语文,父亲还负责学校的总务,经常开会,要么是学校的会,要么是镇上文教办的会,中午他会提前将我安顿到他学生家里蹭饭。好些日子,我跟着不同的小学长小学姐回家吃饭,家长一听是王老师的孩子,连忙从地里上来,额外再炒个鸡蛋或者炖只童子鸡之类,给我印象较深的是某家的红豆饭,很是香甜沙绵,还有一家的辣椒炒鸡蛋,快马加鞭连扒两碗饭。有时候晚上也并不能放学就能回家,父亲将我安置到办公室便开会去了。写完作业,又没电视看,越等越困,索性躺在他办公桌上闻着清漆和木头混合的香气睡着了。等他开完会已是八九点,回家的路上几乎没有亮光,劳作了一整天的村民早已钻被窝睡觉了。我将手电筒架在车龙头上,父亲指挥我往更前方照一照,往左边照一照,往右边照一照。尤其是路过一块坟地,他叫我直直地往前照,不要乱晃,故意和我大声一点说话,问我今天的作业难不难,问我有没有开小差。
有次周五晚上,和往常不同,父亲回到办公室满脸笑意,说要带我去吃夜宵。原来他们开完会觉得时间还早,打了会儿牌,赢了一点彩头。父亲带着我和另外几个同事,在隔壁村找了一家菜馆,边吃炖大鹅边喝酒,我很少见父亲这么健谈,又说学校里的事,又说家里的事,我只是囫囵听着,尚且不知其中的江湖咸淡,享用着两只鹅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