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青青百货店开在福山东路128号。
沿街角过去向西直走500米就是新市府广场，再往前两站路，就是横穿整个市区的白浪河。河以东是古城区，河以西是高新区。
随着新市府大楼在高新区的落成，所有的市府要员、商业大佬蜂拥而至，买房的买房、投资的投资，高新这块风水宝地一时之间炙手可热，企业居民成倍增长，房屋价格也打着滚的往上翻。
高新是这座城市未来的发展趋势，所以当初你把店址选在这里，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精心打算的。
百货店紧邻的是一个叫做百草园的书店，当初或许就是这个意味深长的店名引起了你的注目，遂选择在这儿落了脚。
你对书店情有独钟，既然与文字无缘，沾一点墨香闻一下书香也好，其实你骨子里是有那么一点不安分的文学细胞在的，你曾经的梦想是当一个作家或者开一个书店。你也曾幻想自己能成为一个诗一般的女子，浑身散发着诗书的香气，远离闹市，远离喧嚣，不沾一丝尘埃。可生活偏偏把你的这点妄想也剥夺了，阴差阳错的，你选择了一个最繁杂最累人也是你最意料之外的营生糊口 。整日混杂在这城市的烟尘中奔波度日月，这和你的梦想差了何止千万里。但你的初心是不变的，你要做一个自食其力内心干净的好人。
你所经营的这个百货店，其实更像是一个零头八脑的杂货店，锅碗瓢盆，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哪样都不能少，吃的喝的用的一应俱全。别看品种繁杂，却被你整理的井然有序，小小的杂货店也拾掇的格外干净利落。在你眼里容不得一点腌臜。隔三差五进货铺货，起早贪黑挣那点辛苦钱，只有你自己知道干这一行有多么的不容易。别人有的货，你要有，别人没有的，你也要有。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带动回头客。几年下来，你总算在这里站稳了脚跟。为了活着，为了一个体面的人生，你没有理由不努力。
人生或许就是在这阴差阳错、兜兜转转中，一天天走过；一步一日月，一步一蹉跎。或许你生命中的每一次决定、你的每一次前行，你走过的每一站路，都是为了去靠近某一个人。
命运使然，在这个杂货店里，你认识了江北。那一年你三十，江北二十七。
02
你的店里有一部公用电话，江北雷打不动，每周日上午九点会准时来到你的店里给家中的父母打电话。如果没有特殊的情况，他打电话的时间基本固定在一分钟之内。他说，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想听一下父母的声音。知道父母安好就好了。
想着一对年过半百的老人，每个周日的这个时间点都翘首期盼在电话的那一端，你便会脑补，如果镜头拉近，那该是一幅多么温暖的画面；就像那枚在天空翱翔的风筝，一端牵着亲情，一端系着牵挂。你甚至有点感动，在你看来，这样孝顺的男人，心灵自然是干净的，人品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从那一刻起，你便对他留了心。
直到多年以后，你还清楚的记得，那一天是阳历的8月8号，星期日。
那天早上一开店门，就有一股强劲的北风把门帘刮得噼啪响。天边的乌云如草原上驰骋的黑马一路咆哮着从西北的天空奔腾而来，有一股风雨欲来风满楼的阵势。不一会儿瓢泼大雨就呼啸着来叩击窗棂了。老天爷似乎吃了兴奋剂，正常的布施乱了节奏，雨点疯狂密集，甘霖演变成洪荒。积水很快就漫过了台阶，街上一片汪洋。
快九点了，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偶尔有到站的旅客行色匆匆。你打扫完卫生，铺好了货，看看窗外，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便顺手拿起一本莫泊桑的《漂亮朋友》翻看着。这本书刚刚看了开头，不知为什么，你的眼睛盯着书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眼眸时不时望向街面，若有所思、若有所失。雨点敲打着门窗，像嘈杂的琵琶弹乱了你的思绪。
“好大的雨啊！”门口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紧跟着是一张熟悉的笑脸出现在你的眼前，是江北。
江北小心翼翼地把伞收起来放在门口，把两只湿漉漉的脚放在门口新铺的纸板上跺了又跺，生怕把泥水带进你的店里。你对他的好感瞬间又添了几分。
“下这么大的雨，以为你不来了呢？”像阴晦的内心照进了一缕亮光，你的声音里明显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下刀子也要过来的。我怕父母在那边等着急了。”
“你对父母这么孝顺，对媳妇肯定也错不了吧？”江北打完电话后，你微笑着探问他。
“媳妇？嘿嘿，早着呢，影都没有！”江北笑得唇红齿白，“媳妇恐怕还在丈母娘的后宫宝殿里呆着呢？咱倒是想对人家好，可上哪儿找人家去？”
你一个不相信的眼神扫向他，“骗人的吧！”
“骗你是狗熊！我们素昧平生、无怨无仇的，骗你干啥？”江北笑着说。从他淡定的眸光里，你确定江北是认真的。
你的脸陡然红了。无来由的，你的心跳居然乱了节拍。
江北付完电话费，眼睛望向你，像探究一本书一样望向你的眼眸深处，“如果不嫌弃、我们俩或许可以试着交往一下？”江北笑眯眯的盯着你的双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敢不敢？”
“有啥不敢的？”话从你嘴里一说出来，你就有点后悔了，感觉自己太不矜持了，这哪像一个女孩子该说的话，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令你没想到的是，一个玩笑竟然促成了你们的一段姻缘。
你长相普通，没有骄人的面孔和身材，是那种掉在人群里很快就被淹没的那一种。没什么长处，短处倒是挺多的，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但在对待感情上面，你从不将就，如果没有对上眼的异性，你宁愿就这么一直单下去。一个人的人生也没什么不好，起码会少去一半牵挂，一半烦忧。自从遇到了江北，在他的眼眸深处，你看到了自己从来没有过的美丽和自信。人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你突然间就相信了。
江北长得还算耐看，但工作一般，在一个不怎么样的小厂里干着一个不怎么重要的小电工。收入微薄。有时甚至连工资都发不出来，真正的月光族。在这金钱至上的年代，没有哪个女孩子愿意跟一个穷光蛋谈恋爱。可对一穷二白的江北你却愿意无条件去接受。这辈子能与一个自己深爱的人一起打拼过日子，再苦亦是甜。
你不是那种物质的女孩，在你的内心里，人品是放在第一位的，只要能合乎你的审美标准，你不会在乎其它。钱可以靠双手去获得，而好的人品即使再多的钱也买不来。至于那时的他怎么会看上你？你就不得而知了。或许男人比女人更难以忍受孤独和寂寞吧！后来你得知，那时候的江北正是感情的空窗期。一个东北女人跟他玩了半年，看看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就一脚把他给踹了。江北也算是被爱伤过的人。
03
你和江北的恋爱像大多数恋人一样，是甜蜜和温馨的，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江北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适时的甜言蜜语让你觉得你找到了那个对的人。
让你们的婚期提上日程的，是因为一桩凶杀案。
那是一桩骇人听闻的强奸杀人案。城区一个开百货店的年轻女子，在某一天的深夜，被一个谎称要买东西的男人骗开了门。接下来，那男的把那女子又奸又杀，这还不算，丧心病狂的男人把屋内掏炉子的火钩伸进女子的下体，把子宫和肠子都掏了出来。现场惨不忍睹。你听得心惊肉跳。
那桩凶杀案至今未破。那段时间，一点风吹草动就把你吓个半死，晚上早早就把店门关了，有人叫门，你是死也不敢开的。对了，这件事就是百草园那个看起来有点猥琐的中年男人给你说的。就在头一天晚上，他还把一本令人恶心的黄书拿给你看，你翻了两页就赶紧还了回去。后来你想，这人说得这么头头是道的，作案细节也清晰详尽，会不会是他干的？你越想越怕，一个女孩子独身在外开店，而且还和一个色狼挨得这么近，你觉得危险似乎就躲在暗处正一步步向你逼近。身边是该有个保护自己的人了。结婚成了迫在眉睫的事。
闺蜜夏丹曾经很认真的警告过你，这个江北长着一双桃花眼，一看就是个颇有心机的人，和你不是一路人。你没往心里去，你觉得闺密想多了。当时江北的风趣幽默把你哄得五迷三道的。热恋中的女人，智商为零。
刚结婚那阵江北确实对你好，做饭买菜，进货理货，嘘寒问暖，把你感动的一塌糊涂。他把世界上所有男人的那种责任和担当发挥的淋漓尽致，你觉得此生足矣！
04
由于江北的造纸厂效益不好，在单位又处处受人排挤，他干脆辞职不干了。你便把江北介绍去了表哥的运输公司跑业务。
两年后，随着市区大型超市的兴起，你的杂货店生意也面临挑战。百货不像服装鞋帽，利润低的要死。即便这样，竞争还是满强烈的，一时之间百货商店如雨后春笋满大街林立，三步一店五步一摊，都想着从百货这个行业分一杯羹吃，又都急于收买人心想着薄利多销，利润便越压越低。你的百货店前景堪忧。这期间你索性将店面转让了出去，想着后续市场稳定了再做打算。
随后你用转店的钱加上一部分贷款买了第一辆属于你们自己的大货车，表哥把自己的一部分业务给了江北，收入还算可以。这个时候你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女儿，你便安心在家做起了家庭主妇。这种平民布衣生活，你是知足的，就算苦点累点，但起码你是快乐的。你不求大富大贵，恬淡踏实的爱情，就是你全部的积蓄，全部的富有。
又过了几年，江北凭借自己的聪明能干很快拓展了业务，成立了自己的运输公司。你也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05
你是江北的老婆吧？你老公床上的功夫真厉害！
一则短信倏然跳出。
你瞬间懵了，脑子里竟一片空白。半天才回了一句：你是谁？
别问我是谁？你是江北的老婆就好了。紧接着又回了一句：老女人，装什么傻？当初若不是江北看上你的钱，他会要你这个土里吧唧的老女人？傻逼！
暴风雨来临的那个早上，你没有感觉出任何的异样。那天你早起包了猪肉荠菜馅的饺子。春天新长的荠菜又嫩又香，江北和女儿连夸好吃。吃惯了蔬菜大棚里速生蔬菜的寡淡，野菜的鲜香妙不可言，就像春天里第一缕阳光的味道，让人心情愉悦。
你脸上溢着笑，一顿举手之劳的野菜饺子，让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人对你赞不绝口，那种满足和幸福，让你觉得此生何求？你差一点就相信，这种恬静的生活会是一生一世一辈子的！
这时候，你再也无法淡定，内心一下就崩溃了。你以为你足够强大，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外打拼，经历了多少挫折、磨难和委屈，都没能打垮你。可是这短短的几句话，却让你五内俱焚，心如刀绞。
在这个家里，江北就是你的天，可突然之间你的天塌了！你感觉自己一下坠入了无底的深渊。那个整天笑嘻嘻的老公；那个耳鬓厮磨时甜言蜜语的老公，原来在外面却和别的女人做着不耻的勾当。
这几年你在后方独挡一面，任劳任怨、一心一意操持这个家。不论是娘家婆家还是这个小家，你都掏心掏肺，尽职尽责。你以为你做得足够好，也从未想过有一天江北会背叛你，可一个短信就把你打回到了活生生的现实，原来人性在现实中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你借口不舒服，让江北送孩子去了学校。
已是春天了，天还是这么冷，起风了！那风像刀子扎进来，心都是凉的。风掠过窗前那颗空了心的梧桐树，在云天里吹着冷冷的号子，像演奏一首伤感的曲子。
漂浮的尘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城市上空弥漫、涡旋，春天的沙尘暴总是让人猝不及防、无处藏匿。沙尘暴是荒漠化的标志，一如荒芜的感情，在这个冰冷的城市里，无所依附，只能将华美的面纱撕破，以不堪的面目示人。你抱紧臂膀在沙发上缩成了一团，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前一秒还热闹闹的家，后一秒就冷清得让人发慌。你窝在沙发上，望着这个空荡荡的家，无尽的凉意从四面八方浸透到你的四肢百骸。从来没有觉得这个家如此冷清过，如今重新审视，觉得这个家居然是那么的陌生。还有江北，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你居然没能真正了解过他。墙上挂着的那幅巨大无比的结婚照，如今竟也成了一个大大的讽刺。尽管你每年都要小心翼翼的精心去擦拭，但上面还是蒙了污垢，镜框的一角甚至有点开裂，赤裸裸的揭示着自己身上的伤疤，如果它也像人一样怕痛，一定会流泪的吧？
照片里你们十指相扣，依然是幸福的样子，你嘴角溢着笑，眼里满是憧憬。你以为这是一生一世、生生世世的承诺，没想到多年以后，它只是一张落满了尘埃的纸壳而已。七年，足以见证一个人的内心，七年也足以检验一个人的忠诚。你突然就坚定了自己的决心，这场戏该收场了。
晚饭的时候江北看见一大桌子菜，有点惊讶地问道，“今天什么日子？怎么这么多好吃的？”
“没什么日子，就是感觉你太辛苦了，既要照顾着家里又要照应着外面，怕你的身体受不了，给你补一下。“你静静的看着他，眼眸里波澜不惊。“也许以后就再也吃不到我做的菜了。”
“你怎么了？今天怪怪的。”江北抬头看了你一眼。
“没有，今天高兴！”你笑靥如花。
江北的心思显然不在这顿饭上。
“在干这杯酒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你脸上始终堆着笑，只有你自己知道，这笑里有几分勉强几分伪装几分苦涩。“这些年我对你对这个家对你父母怎么样？如果觉得我对得起你对得起这个家，就干了！”
江北没说什么，很痛快地把杯中酒干了。
你缓缓的举起第二杯酒，眼眸望向江北，眼神里亦有不舍和期待。“这第二杯酒，你可有话想对我说？我知道自己缺点很多，但我希望你亲口对我说出来；或许还有改正的机会。”
江北脸上的笑突然就变得僵硬，“没有啊！你对这个家我无话可说。”
“那你呢？这些年，你觉得自己做的怎么样？有没有需要我褒奖的？或者有没有需要向我解释的？又或者有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都可以说出来，今晚我们可以放下所有的芥蒂，以诚相待。”你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江北明显愣了一下，旋即就把脸拉了下来。“你到底想说什么？这些年我为这个家做了多少，你难道看不到吗？莫名其妙！”
凉意一下子头顶漫过脚底，透心的冷。你的眸光暗了下去。
“既然你没有什么可说的，那好，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你把杯中酒一股脑倒进了喉咙，又艰涩地吞了下去，那冰凉的液体又辣又苦，凉凉的滑向胃里，又热热的涌上了眼眶，你把激出来的泪水使劲往里收。你的笑在泪花中绽放，映在夜晚的光影里格外凄迷。
“本以为这件事可以烂在我肚子里一辈子，可是今天忽然就想把它讲出来。我有一个表姐，老公家是农村的，家里穷的叮当响，表姐之所以能看上他，是因为他脾气好、人老实、踏实肯干。开始家里人都不同意，嫌男方家太穷，可表姐一意孤行，非他不嫁。表姐信誓旦旦地说，好女不穿陪嫁衣，好男不吃分家饭，人长着一双手，是用来讨生活的，我们有两双手，还能被活活饿死？结婚后日子确实过得拮据，但表姐却从来没有后悔过。他们从最低层的民工干起，慢慢的通过承包路政工程白手起家，后来成立了自己的公司，过上了优渥富足的生活。本以为苦尽甘来，可姐夫却在外面有人了。刚开始，像大多数女人一样，表姐哭过闹过自杀过，可无济于事，这样闹了几年后，表姐心力交瘁，气出一身的病。最后她终于妥协了，和姐夫协商，只要姐夫不和她离婚，他可以在外面养小三。天知道一个女人做到这些需要承受多么大的屈辱？你知道表姐为什么不愿意离婚吗？她说她丢不起这个人，就算死、她也要守着这个家进坟墓。”
“你知道当时我是什么感受吗？我真想骂表姐，为了一个渣男你这样做值得吗？可是为了这个家和所谓的面子，谁又能够懂她内心的苦痛和不堪？表姐说家丑不可外扬，我也从未对第二个人讲过。今天跟你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是表姐那样的人。”
江北怔怔的望向你。
你强忍住泪水，“是的，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江北一下就不淡定了，“青青，你听我解释！”
你摇摇头，双眸暗了下去，像井水泛着深深的凉意，再无一丝波澜。“晚了，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你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了。总之，事实胜于雄辩，我们离婚吧！”
江北一下沉默了，他使劲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你脸上面无表情，心里却是千回百转，百转千回。你是一个内心有洁癖的人 ，你深爱着面前这个人，但你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身上有污点的人，永远也洗不干净了。
江北苦着一张脸说，“难道你就想一棍子把人打死？你就那么不相信我？”
你的眸光无意间又触碰到了墙上的那副结婚照，江北数年如一日的在那儿笑着，第一次感觉，照片上的那张笑脸好假、好脏！
“长痛不如短痛！不是我不相信你，是我不相信我自己。我怕我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去爱了，因为我嫌脏！”
06
兑出去的店，你又盘了回来。
你独自坐在杂货店里，店里还是那么干净整洁。身边还放着那本《漂亮朋友》，只是你已经读完了，而且读了不止一遍。
屋外还下着雨，你的思绪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下雨的早上……
如果不嫌弃、我们俩或许可以试着交往一下？
敢不敢？
有啥不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