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病了。
苍老的身躯正被病魔一点一点蚕食。一开始只是饭量减小,总是不知道从哪里传来隐痛。没办法,戒掉了陪了他五六十年的烟和酒。后来疼得愈发厉害,也容易感冒发烧的,不能再去地里看看了,他有点闲,闲的焦躁。终于有一天,他去上厕所的时候突然牵扯到疼痛,站不住摔了一跤,这下彻底没法动了,只能躺在床上。等着他的子女来给他喂饭,翻身,盯着那个狭小的窗户出神。
他的子女没苛待他,还是把他安置在他常睡的屋子里。这是他大儿子家。大儿子一家人去外地打工了,十几年,终于攒够钱在那里扎了根,一年才回来一趟。住进新屋前大儿子回老家了,让他到他家里来住。别住在那个几十年的老屋里了,一个人,不方便。但他到了儿子家也是一个人,一个人,也是不方便。但他没说话,简单收拾了东西,对着他的破墙破院看了一会,跟着儿子去了他家。临走前大儿子留下几百块钱,但他没要。他还有力气,还有地,用不到儿子的钱。他赶集去买菜的时候买了一颗树,卖的人说这种树叫常青树,栽到家里对家里人的运势好。他不迷信的,但还是买了,也不图别的,绿油油的好看嘛。种下的时候只有手指粗细,现在已经赶上碗口了。“长的真快”他默默想,怪不得自己这么老了。
他睡的屋子其实挺小的。一个床,一个炉子,一个桌子,几乎就没有了活动的空间,但他挺满足的。不过现在他的其他子女有点为他抱不平。他只能躺在床上,那就意味着需要人二十四小时照顾,子女们商量商量,把桌子移出去加了一张小床。这样就能晚上也在这了。其实他晚上也挺让人省心的,不要水也不要尿壶,晚上嘛,本来就是用来睡觉的,他不睡,儿女也要睡,所以他从不要着要那。但是会发烧。烧起来真难受,跟把人放到火炉边上似的,在用胶带缠上好几层,想动也动不了。他有时候会想,“火化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就开始喊,喊天喊地喊娘。这些他都没意识,是他的子女们告诉他的。
现在在床上睡着的是他的小儿子,昨天晚上是他在陪床,他又发烧了,吵得小儿子没睡着,看了一夜手机。唉,这个小儿子啊,以前六个子女他最疼的就是这个小儿子,毕竟是最小,还需要大人多看护几分。但小儿子实在不争气,年轻的时候没学下个手艺,种地吧他又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没多大收获。还好娶了个好媳妇,踏实能干,去外面打工了,供着小孙子上学。小儿子四十多岁的人,连个馒头也不会蒸,前几天端了一大盆面到他屋里,开始学着蒸馒头。还有几天过年了,不知道他有没有买菜,有没有买黄纸。可怜了小孙子,放假回家什么也没有。看看表已经十点了,孙子还没过来,不知道起床了没有。他叹口气,继续看着小窗子发呆。
当看见一只鸟从窗户上掠过去的时候,他回过神了,好像听见大门口有点动静。不一会门开了,风吹过来有点冷,是他最小的外孙女。这是她四闺女家的姑娘,四女儿也怪可怜的,年纪轻轻没了丈夫,她一个人拉扯着两个闺女。一个妇女,在地里实在劳碌不来什么,狠狠心也出去了。别的做不来,看孩子还是会的,就去别人家里做月嫂。倒是挺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就一点不好,得看人脸色。这不他生病了,四闺女想回来看看他人家也没给假,说这一阵太忙了实在没人看孩子,让她过几天再回来。也没法直接不干啊,要是不干了,外孙女上学怎么办啊?唉,都是难。那天闺女给他打电话,说着说着就哭了,说她没用没法回来尽孝,说他养了一群白眼狼。哪能啊,其实他知道,都难,人活在世上哪是这么容易的啊。都难。
外孙女带来了拔丝地瓜,嘿,真好。他年轻的时候不怎么爱吃甜的,老了老了反而喜欢了。可能是老了,嘴里越发没有味道,只有甜的才能刺激一下年迈的味蕾吧。也可能,只是因为年轻时糖很贵罢了。他现在胃口小,吃不了很多东西,但他还是吃了三块地瓜。因为他已经很久没吃过了。这么些年,他习惯了在子女面前作出一副坚不可摧的模样,年老了也不愿因为一块拔丝地瓜去破坏。他知道,平时子女们照顾他也挺累的,就尽量不提要求让他们更累了吧。外孙女正跟孙子叽叽喳喳说这些什么,他耳背了,听不清,但看的出他们聊的很开心。真好,他想起他的妹妹。
他的妹妹是个苦孩子,正是生在战乱的年代,生下来就嘛吃过饱饭。养了几年实在没法继续养下去,就把她送了人。送的不远,隔壁庄子里一户没孩子的人家,他偷偷去看过几次,妹妹在哭,但是他也不敢露面,怕妹妹哭的更厉害。那里比家里好,起码能让妹妹吃饱。没过多久那家人搬走了,大人说是怕在这里妹妹养不熟,搬去了娘家,可惜他不知道所谓娘家在哪,就这样失去了妹妹的消息。说实话他没有很激烈的抗拒这件事,毕竟那个年代这种事情太多了,生死都不能确保的时候,谁又不能失去谁呢。都太难了。
他又开始昏昏欲睡。老了觉应该变少了才对,但病太厉害了,打败了自己获得了这具身体的支配权,他要睡了。不知道睁开眼外孙女还在不在,他还想和她说说话的。不过应该不会在吧 ,外孙女也挺忙的……
还是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