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S市住的时候,那一片还是没改造的老城区,一条狭窄的石板街两边密密麻麻地挤着两排房子。
这种老房子多半比较狭窄,一到早上或者吃饭的时候,各家各户就蹲在石板街上咕噜咕噜地漱口洗脸,或者煮饭炒菜,整条街都生气勃勃的。
这样格局的房子,每家每户都存不住自己什么隐私的。大家都乐于彼此打探和分享别人的私事。
住在我隔壁的是一对老年夫妇,带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女童。孩子名字叫琴音,是她妈妈取的,大概寄托了她很多少女时代的梦想。小女孩长得非常漂亮,皮肤白净,一双大眼睛尤其动人,眨眼的时候两排细密的眼睫毛扫过来扫过去,扫得人心生怜爱之情。
每次奶奶听到别人夸她孙女好看时,就会大叹一口气说,倒情愿她长得没这么漂亮哦!
后来我听房东闲聊,才知道奶奶叹息声里的无奈。小女孩的妈妈叫芳子,今年也才十九岁,却是在整条街都出了名的,她的出名不仅仅是好看,还因为她也销售自己的这种好看。
刚开始街坊并不知道,后来看扫黄新闻里面一晃而过的脸,就被传开了。那次警察有备而来,芳子想从房门跑出去是不大可能了,一咬牙从窗户上跳下去,幸亏只是三楼,命没丢,腿里打了几根钢板。
那孩子她爸呢?我忍不住问。
房东摇摇头,压低嗓骂了句,造孽呢!女儿生下来没多久,他就在网上约女孩子开房,睡了不说,把人绑了,钱财全拿走。这样连续做了好几起案,最后被人告了,现在牢里蹲着呢!说起来芳子那样做也是在报复她老公呀……
打那以后,我看小女孩的情绪里,就多了一点同情。
她的物质生活并不匮乏,爷爷奶奶都是本地人,有自己的房子,有退休金。奶奶每天会给她做好营养早餐,推着儿童车送她去幼儿园。
她六十多岁的年纪了,一条细小的麻发辫甩在胸前,佝着腰推着那辆红色的儿童车,嘴上说:“送我们小公主上学咯!”
有一次我试着推那辆儿童车逗小女孩玩,没多久就腰疼得不行。
小女孩年纪不大,却已经很懂得看人脸色了。有时候街坊无聊,过来捏一下她的脸蛋,或者在她屁股上掐一把,问琴音你这一下要钱不?
琴音会尖着嗓子骂街坊,坏蛋!
有一次,我陪她玩扔键子的游戏,玩得开心了,她就伸出两条白莲藕似的小肥胳膊搂我脖子,奶声奶气地和我撒娇。我问她,你要不要跟我回家啊?
琴音想了想说,你住到我家来吧,这样我就可以天天跟你在一起了!
我有一些心酸,她平时跟爷爷奶奶说话都喜欢尖着嗓子,动不动就发脾气。爷爷奶奶疼她,也有一半愧疚情绪在里面,她小小年纪就很敏感地辨别出了。
有时候看到其他孩子跟父母一起逗乐,琴音就会瞪着眼愣在那里,过半晌把自己玩具恶狠狠地往地上砸。
爷爷奶奶大概是为了防止她看出自己跟别的孩子的不同,就买了大半屋子玩具給她,她的心思却有同龄人不常见的细密,一肚子被冷落的小孩才有的鬼心眼。
譬如拿出最新款的玩具在其它小孩子面前显摆,等一群孩子围上去想试一试时,她就假装兴趣索然地把玩具收起来,看他们一脸的失落和不甘。
这个时候,琴音会暂时忘记自己的不同罢。
等到又一个夏天来临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坐在门前,給琴音洗澡。她们有一模一样的大眼睛长睫毛,白净的皮肤。
一条街显得比平时更忙碌。总有人出来扔个垃圾,去小卖部买包烟,或者打开信箱看看有没有报纸,尽管一大早他们就拿走了。所有人都找着借口进进出出,就为了看改造回来的芳子一眼。
芳子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她穿了一件敞口的紧身T恤,胸前半个浑圆,随着她俯身給琴音搓身子而若隐若现。
有人笑嘻嘻地走过去,撩起一点水泼琴音身上,口里逗乐孩子,眼睛却看着芳子的胸说,我们家琴音羞不羞哦!
芳子顿下来,抬眼看着对方,往他脚边上呸了一口痰,大咧咧地骂,羞什么羞,你妈身上有的我都有!
来人没想到自己会吃个这样的口头亏,悻悻地走开,却又回头说,都是卖,何不把好处给了自家人,嘿嘿!
坐在里屋看报纸的爷爷把烟斗往桌上重重一搁,听得我浑身一震。芳子好像没听到一样,手上的动作却重了很多,琴音被衣服勒得脸通红,忍不住哇地一声哭起来。
这时候奶奶买菜刚回来,手上的袋子还来不及放下,就伸手接过了琴音,把一颗棒棒糖塞她嘴里。
不多久,芳子就又不见了。
琴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她爸爸,也是在这个夏天。爷爷奶奶带她去监狱探亲,收拾得漂漂亮亮的琴音,叫了一声爸爸,当时男人就泪流满面。奶奶鼓励他,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出来。
但是没多久,就传出男人自杀的消息。奶奶抱回了一个小包裹,眉目间又似老了十岁。
我因为工作的原因,不久后就去了其他地方。走之前,我带着琴音去江边散步,她拉着我的手,走两步又退一步,歪着脑袋看我,我笑眯眯地蹲下来去抱她,她身子一扭,说别动,我在照镜子呢!
然后她就看着我的眼睛,左边转转,右边转转,还摸了摸头上的小辫子,我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
一对情侣路过我们身边,羡慕地问,是你女儿吧,真漂亮呀。
我本来想说不是,不知道为什么就点点头,然后蹲下去抱起她。琴音瞪着大眼睛看了我一会,忽然甜甜地叫了一声,妈妈。
已经过去几年了,我偶尔还是会想起琴音,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前几天老房东跟我聊天,她说,琴音的奶奶得了乳腺癌去世了,现在就爷爷一个人带着她,他把房子租了一层出去給琴音赚生活费,芳子一次都没有回来过了。
房东在电话里说,你不知道,她现在都已经会帮她爷爷收账啦!
我忽然记起来,那天琴音跟我说,她以后要当个收钱的官儿,这样爸爸妈妈就能回家陪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