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一根骨

一、

拆一根骨,酿一壶酒,种一树花。

我在桃花庵住了几千年,等一个人。

二、

遇见江寒,是在很多年前的一个午后。

那天我心情不错,坐在李家铺子的摊位前,嗑着瓜子,喝着淡茶,享受着柔和的阳光。

一口入喉,桃花茶的芬芳散发开,逸出满口清香,我惬意的半眯上眼,打算小憩片刻,忽然扑通一声,我的脚旁出现一张人脸,尘土满面,好不狼狈。

那人疼的呲牙咧嘴,他抬起头,朝着我道,“救我。”

于是我站起身,甩了甩袖袍,十几名追赶而至的壮汉身型一滞,同时倒飞远去。

“神仙?”他惊疑不定的看着我。

我坐下,喝了口茶,摇头。

“那……妖怪?”

我点头,想了想,又摇头。

他看不懂了。

“是个善良又诚实的妖怪。”我郑重地解释道。

他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坐在对面,招手道,“小二,上一壶酒。”

等酒的这段时间,江寒很是认真的打量着我,观察了片刻,他开口道,“花妖?”

“不是。”

“树妖?”

“不是。”

“那……”他捏着下巴,“兔妖?”

“不是。”

他摇摇头,笑着道,“善良又诚实的妖怪,我只能想到这三种了。”顿了顿,他补充道,“尤其是还这么漂亮的。”

“狐妖。”我笑着说。被夸奖漂亮,无论是人还是妖,都会很开心。

“骗我啊!”他不信,“谁不知道狐狸是最狡猾的?”

我脸色一僵,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喝茶。

“真是狐妖啊?”沉默了片刻,他夸张的问。

“狐妖!”我有些不悦。

“好吧,狐妖。”他点点头,自语道,“想不到如今也有善良又诚实的狐妖了。”

听了他的话,我重重的把茶杯放在木桌上,茶水溅的到处都是,他吓了一跳,敛起了笑,谨慎的看着我。

“一会儿你自己付账。”沉默很久,我嘟着嘴,憋出这一句狠话。

他愣了一下,然后指着我哈哈大笑起来。

直到我准备把茶碗砸在他头上时,他才止住了笑,擦掉眼角笑出的泪,看着我道,“我信了,你是狐妖。”顿了顿,又笑了出来,“善良又诚实的狐妖。”

我瞪了他一眼。

“喂,狐妖,你……”

“我有名字!”我打断他。

他脸色有些尴尬,朝我拱了拱手,道,“在下江寒,敢问姑娘芳名?”

“白术。”我抓了一把瓜子,说道。

“那么白姑娘,”他喝了口酒,朝我笑了笑,“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么?”

打算?

我偏头想了想,出山的这些年,我在北海尝了独眼蛟酿的百里青,在昆仑看了百年一遇的流云幻海,在西山见了千年一次的铁树开花,这一趟出行,该做的都做了,是时候回去陪阿爹阿娘他们了。

于是我摇头,说该做的都做了,我准备回家。

喝完这杯茶,我就回家。

“回家有什么意思,不如跟我去玩。”

“去哪儿?”茶已见底,我的声音不带一点好奇。世上三千年,我见过的事情太多太多,一个人类,拿什么来吸引我?

“长安。

“切。”我一口喝干茶,掂量着手里剩下的几钱银子,琢磨着怎么才能让老板打个折。

“业火红莲,三千年一开,我赌你没看过。”江寒飞快地说道。

我刚刚抬起来的屁股又坐了回去。

“确实没看过。”我诚实的点头,摆弄着手里的几钱银子,看到邻桌企图要老板打折的兔妖被打折了腿,眉头紧皱,想着要不要趁老板没注意悄悄逃跑。

事实上,我坐下绝不是因为江寒的话,而是怕被那头白虎打折了腿。

江寒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笑了笑,从怀里取出一锭银子,砸在木桌上,朗声道,“结账,我和这位姑娘一起。”

我飞快的接过小二的找零,同时对江寒比了个大拇指,赞许的对他说道,“爽快人,本姑娘就喜欢爽快人。不介意的话,一起走?”

江寒哈哈大笑。

三、

江寒这个人,我看着很顺眼。

这不单是因为他有钱,还因为他既有钱,又不小气。

很多人都以为有钱人财大气粗,这么想就错了,有钱人一般都很抠,为了几两银子精打细算,才是他们的常态。像江寒这种有钱又大方的,遇到了得珍惜好,因为他们走的是李太白的路子,“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一般当不了几天有钱人,比如昨天的我,前天的我,和大前天的我。

所以,和江寒同行的这一路,我吃吃喝喝,实在潇洒。

“放心吧,你的事就是姐的事,妥妥的。”我打了个酒嗝,很是江湖义气的拍了拍江寒的肩膀。

江寒替我斟满酒,微笑道,“不多不多,在下只需要女仙帮三个忙就好。”

“别说三个!”我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醉眼迷离的瞧着江寒,竖起三根手指,“就是三百个,三万个,本姑娘也,也……妖怪!”我看着眼前不断重影的三个江寒,大叫了一声,一拳打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一只眼框发黑的江寒扶着我上了马车,朦朦胧胧间,我似乎听到江寒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呢,这人真是……

天,天生我材必有用,会须一饮……三百杯!喝他娘的!

躺在平稳的马车上,我舔舔嘴,似乎做了个甜美的梦。

这些年来,我其实很少醉酒。

印象里第一次醉酒,还是两千年前,我大闹青丘,把一众老狐狸的胡子拔了个精光,领了个“醉后狂侠”的称号,成了无数小狐狸们的心中偶像。

自那以后,阿爹阿娘就谨慎起来,把我那些狐朋狗友挨家挨户的嘱咐了一遍,再也不让我喝醉,即使是几年前去北海找独眼蛟,他也只小心翼翼的给了我半坛百里青。

还是三天的量。

狐生如此,简直可悲。

四、

“白姑娘,长安到了。”

一抹阳光斜斜的打进车窗,我睁开眼,打了个呵欠。

这几天我喝的酒,几乎比这几千年加起来的都多,我满意的打了个酒嗝,心里再也不顾上什么“业火红莲”,满脑子都是酒。

江寒说他家祖祖辈辈都是宫里的酿酒师,到了他这一辈,因为遭人嫉妒,被奸人陷害,酿酒时出了点差错,害的皇帝中了酒毒,虽然被太医及时救回,却心头暴怒,若不是他借助关系及时出城,只怕早被皇帝剁成了肉泥。

即使这样,江寒还是被人一路追赶,若不是遇上了我,说不准此刻已经被押进了天牢。

“既然如此,你干嘛还要回来?”

江寒扭过头,朝着皇宫的方向望去,沉默了一下,说道,“我爹一辈子的心愿,就是酿出一壶绝世好酒,让江家的酿酒术名留青史,被人承认,这是他的一切。我可以死,但江家的酒不能没。”

看着江寒那认真的表情,我心中一动,化形之术忽然失灵了一半,露出一条火红火红的尾巴。

我摇摇尾巴,觉得这个人有那么点意思。

“你之前说,要我帮你三件事,对吧?”我走下马车,站在江寒身前。

“我答应了。”我的狐尾扫过他的头脸,顺便将他的乌黑长发拨弄的一团糟。

江寒似乎有些脸红,但他很快便镇定下来,惊讶的问道,“你就这么容易相信人?你不怕我在骗你?”

我没理他,带着得胜般的笑,摇晃着尾巴,径自走进了江寒的小屋。

身为青丘最年轻的狐妖,阿爹教过我很多道理,全都是什么宁愿我骗天下人,不教天下人骗我之类。身为青丘最成功的狐妖,他的教诲在很多人看来是圣经般的存在——当然,除了我。

因为看到阿爹每天算计这算计那的模样,实在太累。

三千年来,他教给我的那些东西,我不是不懂,我只是懒得懂。他说狐狸就要如此,只要有一根三寸不烂之舌,天地浩大,皆可去得。可能是打小撞坏了脑袋,阿爹洋洋自得的处世之道,在我看来,是那么的无聊。

在变得和阿爹一样之前,我想走一条自己的路。

所以江寒,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

这是我自己的路。

五、

“要我怎么帮你?”

江寒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直接,愣了愣,才道,“你们狐妖……都是这么爽快?”

“差不多吧。”我不想解释太多,便含糊带过。

好在江寒也没深究,他望着窗外阳光明媚,说道,“三日后的子时,业火红莲盛开,我需要它的一片莲叶。”

“一片莲叶?”我惊讶。

“不错。”江寒盯着我,缓缓道,“业火红莲三千年一开,每次只开半个时辰,共九瓣叶,莲叶片片通神,可增妖魔万年道行。每次盛开,都会有无数大妖守在一旁,只为了抢一片莲叶。”

“你认为我能抢到?”我苦笑,“我才出生三千年诶,那些活了数万年的妖怪,只要轻轻挥挥衣袖,我就得随风远去了。”

“你抢不到,但身为狐妖,你一定可以从别人手中……”

“骗?”我眉头一紧,声音冷了下来。

江寒愣住,缓缓点头。

“我不骗人。”看着江寒疑惑的目光,我又重复了一遍,“我不骗人。”

“为什么?你不是狐……”

我的手重重拍在桌子上,震得茶具酒盏叮当作响,“狐妖就一定要骗人吗?”

“没有。”良久,江寒摇头,“是我唐突了。那么莲叶的事我来解决。”江寒的声音又冷静下来,他擦干桌子,又将酒盏满上,推到我身前,“白姑娘,请用酒。”

我接过酒盏,看着眼前这个冷静的男人,才发现我竟一点也不了解他,他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也根本无从辨别。

不过,既然选择了相信他……

“莲叶的事交给我。答应你三件事,就是三件事。只是我想知道,你一介凡人,要这莲叶做什么用?”

“酿酒。”江寒毫不犹豫的回答,“酿出举世无双的酒,为江家扬名。”

我点点头,朝外走去,“业火红莲做原料,的确很令人期待。到时候记得分我一杯。”

走到门口时,江寒叫住我。

“小心点。实在没办法的话,用别的什么也可以。”

我不知他是真的关心我,还是在做样子,但我还是觉得有些温暖,笑了出来。

阿爹说得对,我就是一傻子,别人说什么都信,走江湖上迟早吃亏。阿爹说,八千年行走天下,他什么都见过,什么都知道,所以他从不信别人的话,所以他行走江湖这许多年,只有赢,没有输。

可我不同意。

我同样见过很多。

沧海桑田、流云幻海、铁树开花,我什么都见过,所以我知道,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只要你足够坚强,去信任你遇到的每一个人,那么总有一天,你会遇到那个值得信任的人。

直到那一刻,才是真正的赢。

我是狐妖,我想赢。

六、

业火红莲盛开之前,天上地下,都是黑色。

我站在远处,静静地注视这一切。

三息之前还是暮色弥漫,火红的云朵席卷了半边天,而当那朵无色莲花出现时,所有的颜色全都凝聚一起,化作一道猩红的火流,朝着莲花的九瓣叶扑了过去。

至此,天地失色。

而我的视线中,也不知不觉多出了许多人影。

树冠上那个一袭白衣,身材修长的,是南海龙三太子;旁边那个火红长袍,负手而立的,是邪仙九婴;在他不远处那个身体壮硕,头生独角的,是凶兽混沌;再前面,那个一身青衣,白发乱舞的,是风生神兽。

我眯眯眼,只能认得这么多了。

这十几个人,要么是天赋异禀,如龙三太子,要么是上古巨凶,如混沌巨兽,这业火红莲的花瓣,相互之间想必已抢了不知多少次了,此刻,都是默默地站在原地,只等盛开的一瞬间。

吸收了那火红流光后,业火红莲依旧是一片纯黑,没有一点动静,我等得无聊,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后悔没从江寒哪里带壶酒过来。

说到江寒,也不知他现在在做什么,我瞧着天上一团火红色的太阳,觉得他应该……等等,火红色的太阳?

烈日灼目,我看到一团团黑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过去,那日光颜色渐渐变黯,但四周的火芒却越来越盛。

直到那一刻——天地间忽然响彻一声凤鸣,暗红色的太阳化作一头三足鸟,朝着业火红莲飞电般冲去。

朦朦胧胧间,我仿佛听到三千梵唱,九霄雷鸣,还有耳畔那极低极低的轻诉。

接着,一团烈火突兀的出现,这所有所有的一切陡然消失。

我茫然的睁开眼,世间唯有一片火红。

业火红莲,焚尽一切。

我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江寒要用它来酿酒了。

而此时,关于业火红莲的争夺也已告一段落,龙三太子等九人站在了业火红莲之旁,伸手轻轻摘下一片莲叶。

我打了个呵欠,朝着业火红莲走去。

七、

“不错,我要酿的酒名为‘红尘’。”

看着手里的业火红莲叶,江寒淡淡地说。

关于这片莲叶是如何得到的,他没有问,我也没有解释。

“忽然觉得有些不值。”坐在他对面,我将杯中酒一口饮下,望着窗外。

“你后悔了?”

“你只请我喝了几天酒,不过十几两银子,我却要为你抢回万金难买的天材地宝。”我摇摇头,喝了口酒,“亏大了。”

沉默了许久,江寒开口,“第二件事,是要……”

“你有把我当朋友么?”我打断他。

江寒愣了一下,随即躲开我的目光,淡淡道,“第二件事,是要南海碧罗珠。此珠乃世间至纯至柔之物,恰好中和业火红莲的戾气与杂污,口感至醇,方为好酒。”

他将莲叶贴身放好,站起来道,“但南海由龙族统领,凶险万分,所以我陪你去。”

“你?”我觉得有些好笑,“你去能做什么?”

“保你无事。”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道。

“好啦。你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吧。”我起身,拍拍他的肩膀,“不用担心我反悔,说了三件事,就是三件事,本姑娘说到做到。”

江寒别过头,淡淡道,“我自然信你一诺千金,若只是反悔,我不担心。我担心的……是你若是不能活着回来,那碧罗珠,我也拿不到手。”

待江寒说完这番话,我忍不住一笑,火红的尾巴再度显化出来,摇摇晃晃,好不欢快。

“你舍不得我死?”

“我只是舍不得这条上好的尾巴。”

江寒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逃出门的脚步有些狼狈。

注视着他的背影,我自斟自饮了一杯,觉得这酒,似乎有些甜。

但是后来我才知道,人生百味,酒若是只剩下甜,那就不是酒了。

江寒为我编织的这一场梦,甚好。

八、

我们到达南海,是在三日后的一个黄昏。

龙三太子有些惊讶,他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再见到我,沉默了一下,他指着江寒,“谁?”

“一个朋友。”

龙三眯了眯眼,神力涌现,江寒胸前忽然一团炙热,透出一片赤红色的莲叶。

“你取业火红莲,是为了他?”

看着龙三的眼神,我知道他一定又误会了什么,正待解释,龙三已探出手,直奔江寒。

“我的莲叶可以给你,不可能给一个凡人。”

我抬掌拦住他,“你情我愿的交易,现在莲叶已经是我的了,你凭什么取回?”

龙三面色一沉,“白术,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

“朋友咯。”

“我怎么没听说,你什么时候有了个凡人朋友。”

“我交什么朋友还用你管?”我不耐烦的推开他,“今天是来找老龙王的,有事咱们一会再聊。”说罢,我扯着江寒的衣袖远去。

“他不是什么好人!”龙三的声音远远传来,“他会害了你!”

“切。”我不屑,转头看向江寒,“你会么?”

“你信我?”江寒笑着反问。

我懒得理他。

不信谁跟你来这啊。

龙宫里雕栏玉砌,金碧辉煌。

往左看,七八根鎏金天柱,盘龙绕凤;往右看,七八根鎏金天柱,盘龙绕凤;往前看,七八根……不对,七八个面黄肌瘦的鲛绡宫女,搔首弄姿。

几百年不见,老龙王的品味依旧如此低下。

甚好甚好。

“这不是白家的小七嘛,怎么来这儿了。”老龙王很是热情。

想了想,我扭头看向江寒,“他问我为什么来。”

江寒微微一笑,朝老龙王拱手道,“草民江寒,见过龙王。”

“哦?”老龙王看看我,又看看江寒,点了点头,却不说话。

“草民来此,是想和龙王做一笔交易。”

老龙王神情不屑,只是碍着我在,不好开口嘲讽。

江寒几步上前,在老龙王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我注意到老龙王眼神亮了起来,朝我瞅了过来。

我含笑点头。

老龙王瞪直了眼,朝我瞅了过来。

我含笑点头。

老龙王微微张开嘴,朝我瞅了过来。

我,我去他妈的吧,没事瞎瞅啥呢?

老龙王几步走来,抓住我的手,龙目浑浊,激动的不能自己,“他,他说的都是真的?你自愿帮他?”

我不动声色的把手抽了回来,点头道,“是啊是啊,欠了人家人情。”

“人情?什么人情?”

“也不……”我忽然改口,严肃地道,“挺多的。”

老龙王和我爹关系一向不错,我要是说不多不多,说不准他随随便便就把江寒应付了,我得帮帮他。

想到这儿,我不禁被自己的机智折服。

老龙王看看我,又看看江寒,若有所悟。

“好,本王答应你们。”

我和江寒对视一眼,一齐笑了起来。

九、

说也奇怪,龙宫虽然人多,但两间空房却还是有的,谁知那老龙王小气得紧,竟然让我和江寒住在一起。

再想到白天他那略显猥琐的笑,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厮八成是误会了我和江寒的关系。

这可不行,我白术好歹是个正经姑娘,被他这么一误会,再出去传几句,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要是让阿爹知道了,回去准免不了一顿揍。

我决定去找老龙王说个明白,谁知刚推开门就撞上了江寒。

他似乎喝了酒,脸红红的,“去干嘛?”他手撑在门框,拦住我。

我和他一说,就听到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接着,狠狠地关上了门。

干嘛啊这是?

江寒扯着我走到座位前,坐下,又要倒酒,我拦住他,“别喝了。”

他顺从的让我夺去了手中酒壶,整个过程只是直直的看着我。

我觉得江寒是醉了,想要扶他上床睡觉,手伸过去,却被他紧紧握住。

“还记得你答应我的三件事么?”

他的眼神忽然恢复了清明,我没太反应过来,愣在了那里。

江寒站了起来,他用力一拽,我整个人已扑到了他的怀里,正待挣扎,就听到他轻轻的说,“第三件事,我要你的心。”

我没有再动了,浑身火烧似的烫。

关于那个夜晚,我只记得江寒将我抱上床,发狂似的吻着我,后来,他粗暴的扒开了我的衣服……

我闭上了眼。

第二天醒来时已不见了他。

我觉得很疼,挣扎着坐了起来,就看到床上的那一滩血迹,愣了片刻,我忽然反应过来。

衣服是完整的,只有胸口处被人粗暴的扯开。

我的心不见了。

十、

人没有心一定会死。

但妖怪呢?妖怪没有心,还能活着吗?

或许别的妖怪一定会死,但我不同。

我是青丘的九尾天狐,只要一尾尚存,便有十万年长命。

化为原形,我看到自己仅剩的三条尾巴,摇头苦笑。

我出生仅三千年,遇见江寒前,九尾没用过一条。

遇见江寒后,我想着做人要说到做到,便用自己的三条尾巴从龙三哪儿换了一片业火红莲。

如果我没猜错,昨晚……昨晚江寒应是取走了我一颗狐妖之心和三条妖尾。

想到这里,我从怀里摸出一块骨,定定的看着它。

这是江寒身上的骨。

我们都不太老实,这巧合般的默契让我不禁再次苦笑。

出山之前,阿爹怕我被人骗,教了我一个法子。

他说无论是人是妖,身上都有骨。

虽然数目不一,但功能不变,有的骨控制着人的喜怒哀乐,有的骨控制着人的言谈举止,其中有一块最特殊的骨,叫做“爱骨”。

与其他骨不同,爱骨只有在深爱着一个人的时候,才能被所爱的人看到。

阿爹教我拆骨打穴,让我在遇到不确定的事时,可拆其骨,判断真伪。

与江寒相识这些天,无论他说什么我都相信,但唯独在昨晚……

我不确定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心里有我,便趁他纵情吻我之时,偷偷拆了他的爱骨。

他是爱我的。

我便安心的闭上双眼。

龙三猛地推门闯了进来。

我注意到,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三条狐尾。

十一、

南海龙王一共生了三个儿子。

其中前两个惹了不该惹的人,被人一抬掌就给灭了。

于是龙三变成了南海龙宫的唯一传人。

他一直被老龙王逼着修行,成仙,因为如果老龙王寿终正寝时,他成不了仙,那么南海龙宫就得被别的龙王入主。

龙三自己也知道这一切,所以他早早地就成了妖族中有名的年轻强者。

但还不够,远远不够。

生龙三时,老龙王只剩下了几万年寿命,龙三天赋异禀,但成仙又岂是那么简单的?

正是知道这一切,我才很有把握的答应江寒,替他取来业火红莲的叶子。

九尾天狐的一条尾巴,可增十万年寿命,同时也可增三万年修为。

我给了他三条尾巴,换来一片莲叶。

“这是今早父王给我的。”

龙三把三条狐尾甩在我身上。

“那个人用你的三条狐尾,换了一颗南海碧罗珠。”

我点点头,神色平静。

“你知不知道……”龙三忽然有些气愤,“你知不知道……”

他一拳重重的打在墙上,印出一个拳印,“那个人,他从头到尾都在骗你。”

我眉毛一挑,看着龙三。

他深吸口气,道,“一个月前,他找到我,说要做一笔交易。交易的内容是,用三条九尾天狐的尾巴,换一片业火红莲的莲叶,我答应了。只是……世上九尾天狐有那么多,我没想到偏偏是你。”

“他一直都在骗你。”龙三似乎觉得有些愧疚,转过头不再看我,“所以那时我才说,他一定会害了你。从看到他来,我就知道。”

“他说,取业火红莲和碧罗珠,是为了酿酒,他父亲的毕生心愿,就是要让江家的酒名扬天下。”我忽然开口。

龙三一怔,跟着大笑,“酿酒?别扯了!业火红莲和碧罗珠,哪能酿什么酒!业火红莲和碧罗珠……我想到了!他是为了长生!”

“业火红莲焚尽世间一切污秽,可洗髓伐经,重塑肉体,碧罗珠乃世间至纯至洁之物,含在嘴里,可保业火焚烧时肉体不灭。而狐妖之心……”龙三的声音越说越低,“他的肉体虽然长生,却需要一个不停跳动的心脏。狐妖一族天生长寿,狐妖之心更是可跳动九十万年。只是……”他笑了笑,“只是从来也没有一个不会怀疑人的狐妖。对不起,我早该想到是你的。”

“父王不知道我早得了你的狐尾,所以……所以才答应了用狐尾换碧罗珠。如今既然已用不上,这狐尾……”

我整好衣衫,站了起来,看也不看床上的那三条狐尾,径直走了出去。

“喂,你……”

“还不明白吗?”我的声音平淡至极,“我没有心,所以你说什么我都听,说什么我都信,但说什么我都不懂。”

“我没有心。”

紧紧握着手里那根骨,我走了出去。

十二、

没有回家。

这幅狼狈的样子回家,大概会被阿爹打个半死吧。

我回到了第一次见到江寒的地方,挥挥手,整个小镇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芜。

我将那根骨埋在地下,种下一颗种子。

十年树木。

每十年,我便种下一颗桃树。

我在等。

几千年过去,桃花庵早已种满了桃树。

几千年来,没有一点失落,我反而越来越觉得开心。

因为所有的桃树,其实都是靠着我埋在底下的那一根骨来生长的。

它们从骨里汲取营养,靠着爱的力量,生长的郁郁葱葱。

江寒是爱着我的,我越来越深信这一点,所以我也越来越相信,他一定会回来找我。

忘了是哪一天,数不清的桃花忽然齐齐盛开,开的香气扑鼻,开的争妍斗艳。

我转过头,就看到桃花庵前跪着一道人影。

他的手里拎着一壶酒。

我走过去。

沉默了许久,江寒没有说话,我只好先开口。

“龙三说,你在骗我,业火红莲和碧罗珠,不能酿酒。”

“你信我吗?”他抬起头。

这是江寒第二次这么问我,我还是没有犹豫,重重点头。

江寒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正色道,“我没有骗你。”

“我从来都没有骗你。酿酒没错,酿酒师没错,酿酒扬名也没错。”顿了顿,江寒解释道,“最开始,听到世上有一个从不怀疑人的狐妖,我觉得有些意思,就想了这么个计划,你现在大概都知道了吧?”

我点头。

“业火红莲和碧罗珠的确不能酿酒,一阳一阴,一刚一柔,需要一物调节中和,方可成酒。”

“狐妖之心?”

他将酒坛举起,“此酒名为‘红尘’。饮此酒,可大醉三日,品红尘浊世,浮生百态。一颗纯洁的狐妖之心,又怎能有此功效?”

“我用的当然是最复杂的人心。”

我瞪大了眼。

“此酒酿成,须七千七百七十年,可人没有心,会死,所以我便盗取了你的狐妖之心。”

说完,江寒将就递给我,又取出一柄匕首,“今日江寒来此,赠酒还心。”

“你不是要四海扬名么?”沉默了片刻,我问。

“心中有愧,扬的便是臭名。”

想了想,我接过江寒的匕首,一刀捅了下去。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活过七千年的,”我的手紧紧按着他,“但如今,你的躯体早已腐烂,再不换血重塑身躯,活不过三日。”

“为什么要救我?”

我替他换好血,看着他苍白的脸,实在不知如何回答,便指了指眼前的桃花庵。

“跟我回家。”

“这心……”

“人没有心会死。我要你好好活着,陪我喝酒。”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一瞬间,桃花庵中桃树疯长,越开越盛。

似乎还是我赢了。

十三、

拆一根骨,酿一壶酒,种一树花。

我在桃花庵住了几千年,等一个人。

我等到了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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