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彭伯
在一声声“彭伯”中,我走近被大家围着的老人,跟着喊了一声“彭伯”。彭伯的头发花白,脸上的笑容和蔼可亲。看到我们回来了,他笑嘻嘻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在2018年暑假,我第一次参加工作营。
我们进到桂林坪山康复村时,村里公共电视机房的电视机坏了,不能正常播放画面。家中没有电视机的彭伯、唐老大是机房常客,村长张伯也常来,几个人相伴看电视。彭伯打不开电视机,拍打拍打它,试图让它恢复正常,可电视机就是不给面子,好几次他失望地离开,我听到他说:“没得电视看,好无聊。”
体面、体贴的彭伯
彭伯是位体面、体贴的老人,他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体面。有一次我们傍晚去家访,他刚刚洗完澡,还没穿上上衣,看到女营员来,急忙穿上。他有一把梳子,洗完头后梳出一个发型,再拿出镜子照一照。我们夸他头发梳得好看,帅气,他有些神气呢。营员要给他拍照,他立刻回房拿了顶帽子戴上,端端正正地站在房门前,这引得我们发笑。
那时正是夏季,炎热,蚊虫多。我们在门外坐,他拿扇子给我们扇扇风,还搬他的小风扇到门口,打开开关后就对着我们。有营员被蚊虫咬了,他立刻拿出风油精,给营员抹上,还拆开蚊香,为我们点上。我们很感激他。晚上营员和大家分享与彭伯相处的点滴,有些营员表示很羡慕。
彭伯的大箱子
一次在彭伯家中坐,他突然站起身,走到房间的一口大木箱子前,打开箱盖并拿出一瓶八宝粥递给我。我不愿意拿,他说“我还有,我不吃的。你吃完了再回去。”他看我没有动,就亲自帮我打开瓶盖。他双手都是爪形手,左手比较严重,食指只有一个指节,其余手指也有不同程度的弯曲,不能正常活动。他将八宝粥放在双腿膝盖间夹着,左手扶着八宝粥,右手拉拉环。我看他有些粗大的手指难以拉动,便接过来打开瓶盖。之后,他走到门口坐着。等我吃完了,又起身回来接过我手中的空罐子,拿出门外,走了几步路,将罐子远远地丢向一边。
有一次,我经过彭伯家门口,几位营员吃着红枣,彭伯看到我来了,立刻回房从箱子里拿出一袋大红枣,打开袋子让我拿。我没有伸手,而是缓缓地从口袋拿出一颗红枣,一脸坏笑。这红枣是他上午给我的,我还没来得及吃就放在口袋了。他看到我有红枣,瞬间就不给我了,气鼓鼓的样子,拿着那袋红枣回房放好,他的反应让我意想不到。那一刻的彭伯很可爱。
今年端午假期,我和两名毕业生、四名BUT(毕业营员)到坪山访村。我在彭伯家里坐,没一会他就站起身走去箱子那拿出一个粽子给我,他说:“你吃,我还有。”这时有人来收破烂,彭伯收拾出一筐废铁要卖,我和他抬出去,但却找不到收破烂的人,又抬了回来。和他坐下后,我对着粽子比划要分半,一人一半,等他理解了我的意思,我就拿水果刀将粽子切开。彭伯拿了一根筷子来,插着粽子大口地吃,没一会他又丢下筷子,直接用手抓。
细细回想,彭伯真的给了我好多吃的东西,而我总是舍不得吃。去年十二月访村出村前,他从箱子上面拿了几个柑橘给我,我只要了一个,把它放到口袋里。返校的路上,偶尔摸到柑橘,仿佛我还没有离开坪山。晚上回到学校,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摸到了柑橘,拿出来一看,心生温暖。虽然我离开了村子,但是我把村子的爱带回了学校。我把柑橘摆放在书桌上,看了三四天后才舍得吃掉它。
一起吃饭的我们
记忆中,有两次和彭伯一起吃饭的画面让我印象深刻。2018年国庆访村,聊天时彭伯说:“等我买了猪肉,你们来我家吃饭。”他说过,没有好菜,不会让我们去他家里吃饭。那一天,卖猪肉的阿姨没有来,彭伯满是失落。第二天,阿姨依然没有来。彭伯满心期待我们和他一起吃顿饭,我们不想辜负他的心意,那时离出村返校不足两天,老邓(营员)不愿再等,和彭伯说要去他家里吃饭。他把厨房交给老邓,我打下手,没多久,南瓜和白萝卜出锅了。盛饭时,彭伯让我们吃冒着热气的那锅饭,自己吃另一锅,原来他早晨煮好了一天的饭,另外给我们煮了一锅新的。吃饭时我们聊得不多,但互相夹菜时我感受到了家的感觉,我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和满足。饭后,彭伯送我们一个自己种的大大的南瓜,让我们拿回营房。第二天大厨们做了南瓜汤,炒南瓜等。
2020年1月份我和四位同伴回坪山,我们人少,买了菜决定去两户村民家中做饭,一起吃晚餐。下午我拿菜准备去老大(村民)家煮饭。彭伯来了营房,想知道我们是不是自己煮饭,一声不吭地去开营房的后门想看看厨房,费了好大力气也不能打开那道厚重的铁门。这也就证实我们不会自己开锅了。我拿中午在圩上买的面包片,掰了一些给他吃,自己也美滋滋地吃了一块。吃完后彭伯说:“这有什么好吃的!”说完他就拉着我走,说去他家里吃饭。直到确认我会去他家里吃饭,他才开心地离开,我则拿上白萝卜和贴春联用的浆糊追上他。彭伯已经煮好饭,他说:“等你们来了,就可以吃饭。”我还记得他对我说过:“你要自己来,我不叫你的。”而这次,他拉着我去吃饭。他指着洋葱,让我去洗,当我切好菜后他也生了火,正在热锅。临炒菜,彭伯问我想吃炒的还是煮汤,随便我,然后把锅铲递给我。他又去拿来鸡蛋让我煎。他总觉得我打的蛋不够,让我多打几个。他觉得满意了,就离开厨房,在大门外坐着。在厨房里的我手忙脚乱,又得翻菜,又得照看柴火,万幸,炒出来的菜还算可口。将菜摆好,彭伯拿来碗筷,我抢先一步去盛饭,他很自觉把碗递给我。吃了几口饭,他夹了点菜端着碗去门外蹲着吃。我站起来,走近门口,在他身后看着他。这一刻,我觉得我和他的距离很遥远,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想起去年夏季营开展温馨小灶项目时,营员带菜去彭伯家,和他一起炒菜吃饭,晚上的例会上反馈说彭伯把菜留给了我们,他吃得甚少,还流泪了。看了一会我回过神来,回到椅子上继续吃饭,假装若无其事。过了一会彭伯进门,让我多吃点。他又夹了菜去厨房蹲着吃。我用锅铲给我和他分菜,一人一勺,也到厨房和他一起蹲着吃。在寒冷的冬天里,一老一少蹲在小小的厨房吃饭。不管是在哪里吃饭,也不管是坐着、站着还是蹲着,一起吃饭才温馨呀。饭后,我自觉地洗碗洗锅,彭伯让我留给他洗,看到我一副坚定的模样,便依我了,我洗完一只碗,他就接过一只,等我洗完,他便把碗和筷子放在橱柜里。
难以忘记的瞬间
我跟着彭伯去山上捡板栗。本来我只是想陪他,没想到一低头就看到了板栗。板栗被一团刺球包裹着,为了去除它们,我花了不少时间,等我站起身四处看看,彭伯已经不见了。在那片山上,彭伯把我抛弃了,只留我一人。我不知道是该原路返回还是继续往前走找找他,可地上的板栗让我停止了步伐。我捡了不少板栗,想拿到彭伯面前献宝,可我几乎将村子走遍了也找不到他,感觉很是委屈。后来丽洁(营员)大声喊我的名字,说彭伯回来了,而我却不敢去他家里,害怕他看到我红红的眼和扬不起的嘴角。过了好一会,我才带上板栗去见他,委屈地坐在他身旁,一言不发。看到彭伯衣服上有鬼针草(一种草本植物,也叫粘人草,容易粘到衣服上),我帮他摘掉。还没摘完,我心机地微微抬起我的脚,让他看到我布鞋和鞋带上的鬼针草。我帮彭伯摘衣服上的鬼针草,彭伯低头帮我摘鞋带上的鬼针草,现在回想起这一幕,还是那么温馨,仿佛世间的美好也不过如此。霎时,我所有的委屈都烟消云散。我把捡来的板栗交给他,他生火要炒板栗,我说想试一下,他就任由我来炒。我没炒过板栗,也没见过别人是怎么做的,老邓就在旁边指导我。彭伯说他牙疼不吃,让我们吃,吃不完还让我们带回去。
有一天,我和几名同伴利用午休的时间去到村子外面的杨梅坪探望两名之前在坪山照顾村民的护工。华山(营员)牵着彭伯的手来到杨梅坪,而我们刚好在回去的路上。这时换我牵着彭伯的手走回去,走了几步,他把自己头上的帽子摘下放到我头上。这时的太阳正烈着哩。我问彭伯:“我戴帽子好看吗?”他笑着点点头,我以为他没听见,没一会很意外地听到他说:“好看。”我心里暖暖的。一路上,我们手牵着手,走得很慢很慢,避开了不好走的路,避开了车辆。华山说:“就像普普通通牵着家中老人一样去散步”,我心里也是这种感觉。彭伯,我想和你这样继续走下去。
2019年2月春季营,彭伯回家过年了,还没回村子。两个月后再次访村,我还没进到村大门,就听到同伴向彭伯打招呼。我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背着包,双手拿东西像小鸡一般向他奔去,他也向我走了过来。我腾出右手,和他很有默契地握手。千言万语,尽在握手中,所有的思念都在一声“彭伯”中。
打是亲,骂是爱
彭伯说:“打是亲骂是爱。”他第一次打我的脸是在2018年的夏季营。他说他的孙女也有我这么大了,我和她有点像。然后猝不及防地,他的手拍打在我的脸上,我能感觉到他粗糙的手划过我的脸,我知道,他把当孙女来看了。后来,打我的脸也成为了我回坪山时和彭伯少不了的互动,只要他在村子里,我回来时会很默契地把脸送上去,让他有仪式感地打一巴掌。今年一月份,我和彭伯相见时,他一如既往地伸出手,但我迎上去的不是脸,而是我的手。后来彭伯来到营房,有些不高兴地伸出手,没办法,我只能迎上我的脸,让他打一巴掌。打完了,彭伯一脸得逞地笑。他笑着说:“不打了,让你爸妈知道不给你来。”若是有其他人在场,他就对着他们说:“不打了,让她爸妈知道心疼,不给她来。”
今年六月份再来,彭伯没有一点要打我的意思,面对我凑上去的脸,他没有理会。后来他说:“不打你了。”我竟觉得失落、伤心。第二天出村前,我再次将脸凑到他面前,笑着说“你打我呀”,彭伯犹豫了许久才打我的脸,随后,他淡淡地笑了,我也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村子。
写到这,我给我妈打了电话,简单和她说了我在坪山的一些事,介绍了坪山的村民,说到我和彭伯的事情,她说“不打不骂说明感情没那么好。”谈到我毕业了,以后想回去没那么方便,但假期有机会我还想回去,我妈说:“我支持你,我不会不支持你的。要是没钱了,我多多少少也会给你。”
彭伯,你听,我妈不会不给我回坪山,她还给路费呢。
想和你走下去
彭伯是坪山康复村年纪最大的村民,今年87岁,身体状况尚可。他有3个儿子和2个女儿,有时回全州的家住,有时就在康复村住。大多时候,我们在康复村时,他也是在的,当我们准备离开村子,他说他过些天也要回家了。他总是算日子,算我们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离开,我们出村的日子,他记得比我们清楚。在村子中,他会去其他村民家中走走看看,也去外村人家里走动,我们在村子里时,他也时不时来看我们。他爱抽烟,打开装烟丝的小袋子,拿出一戳烟丝放在白色的卷烟纸上,然后叼着卷好的烟,拿出打火机点烟。他闲不住,除了四处走动,也去找些柴火,还种了南瓜、丝瓜。
有一次彭伯的脚趾受伤了,没有外皮保护的皮肤就这么裸露在外面,有时他用纱布包着,有时就任由伤口恶化,也不上药。后来听老顽童(村民)说是烫伤的,彭伯的脚麻木了,烤火时没有察觉,烫到了也不知道。彭伯对自己的伤口不管不顾,觉得上药了也没用,伤口会自己好的,可我们看在眼里却很担心。彭伯不愿意上药,我们看到他就提醒他,一个人提醒不管用,几个人轮番提醒,被提醒的次数多了,他就找药来涂,慢慢地,他也就很自觉地上药了。不知彭伯是否能感觉到疼痛,我看着伤口就觉得疼。在这件事中,我认识到人与人之间关心、关怀是有意义的。有的村民不爱惜自己,但是我们关心他们,他们为了不让我们担心,愿意为我们保重自己的身体。
彭伯的听力越来越差,和他说话需要很大声。有时虽然他没有听清楚,但是也会点点头以示回应。他说自己是个聋子,听不到声音了,没用了。我会大声跟他说:“你听不清,我就大声跟你说话。”他说他回家了也没什么人可以说说话,有次他的儿媳妇来坪山看他,他在睡觉,儿媳妇一直敲门,大声叫喊,他也听不到,言语中透露出他的无奈。后来营员把电视机修好,彭伯听不清声音,也很少去看电视了。
近几年,坪山的几位村民相继离世,只剩下九人,这也让一些村民变得消沉悲观。去年,彭伯和我说“下次你来,就看不到我了。”彭伯啊,我还想继续听你叮嘱我“好好学习,好好工作,找个好对象”,我想和你走下去。
本文是ME创新计划·家工作营麻风病康复者故事记录与拍摄项目收集的故事。
作者:张观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