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奈尔
写作和跳舞,在我看来很类似。
写作是文字和思绪的舞蹈,而舞蹈,身体和情感的表达,也是一种写作。
但之所以说它们类似,而不是相同,是因为,它们终究不一样。
第一次写作时,我只写出一个字,那就是:舞!
第一次写作和第一次跳舞,感觉太不一样了。我生来就会跳舞。可以掌握自己的身体,让它做出我希望的动作和表情。
但是写作,可就没有那么轻易了。
第一次提笔,我感到了失控和迷茫。
面对空白的笔记本,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把它填满。即使填满了,也不知道能它有什么意义。一页纸,仿佛一个黑洞,可能会这样,也可能会那样,我不知所以。
你觉得我害怕了吗?
不。
我被这样的新奇感吸引了!
探索的欲望被激发。
从那刻起,我又重新感到生命的活力,我的心又开始跳动,我找到了新的舞台——在纸上。
1.
我曾以“独立、顽强”自诩,但在命运的戏谑面前,这些都不值一文。
作为一个舞蹈演员,因为两天前的车祸,我失去了三分之一的右腿。天呐,我宁愿自己在手术台上没有醒过来,如此清醒地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我做不到。
我还能感受到我的右腿,我还能控制我的脚趾,但当我想要抬起整条腿的时候,却看到了重重包扎下的伤口,我感到它在流血!
猛烈的疼痛,仿佛它是在我的注视之下断裂,活生生、血淋淋,这样的痛楚牵扯着我身体、我的灵魂,仿佛在灵魂深处,我也在为了那已经失去的三分之一右腿而哀悼,让我的心脏也感到了同样的痛苦。
医生告诉我,这是幻肢痛。
在我看来,这种感觉,只是把我当下的苦难具象化了。让每个人都能捕捉到我情绪的变化,都能看到,这个从天堂跌落的人又在回顾曾经的天堂了!她又痛苦了,她又想念了,她又无法挣脱了!她身处地狱而遥望天堂,却又回不去了!
我感到自己的羞耻心被来回地揉搓,而没有办法挣脱。
在长沙调理了半个月,仍不见改善,父亲决定转院回县里。那个时候,我已经和歌舞团解聘了,没什么牵挂,我听从了父亲的建议。
回到家乡的那天,是个大晴天,不高的天空蓝得通透,显得格外辽阔。连绵的小山丘被阳光照得格外绿,弯曲的护城河也静静地流淌着,我的身上也有几分暖意。
不由得感慨:古丈还是老样子。可惜我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快乐地穿行在大街小巷了。
因为工作,我有两年没回来了。即使过年,也还在晚会上表演。这次回来,恐怕就是一辈子了。想到这,我不再觉得眼前的山水可喜,仿佛已经置身其中,无法走出。
午饭的时候,父亲问我想不想去周边逛一逛,吉首、凤凰或者芙蓉镇。我明白,他是想让我散一散心。但我实在没心情。
晚饭他又问我,去不去附近的沿河大道走一走。这个至少没那么折腾,我答应了。其实,我只是希望他别再奇思妙想了。现在的我连病房都无法走出,还能去哪里呢?心被困住了,就算身体在远行,也不过一具行尸走肉。
饭后,父亲推着我走在滨河路的沿河大道上,我们一边交谈一边往前走。在我的记忆中,这里两年前还不如这般宽阔,现在被管理得很好,我很喜欢这里。河边的风格外凉爽清透,来往的人不多,是一个散步的好地方。
走着走着,我们听到一阵乐声。
一首琵琶乐曲。
父亲推着我往那边走,我却发现这首曲子的旋律,我非常熟悉。这首曲子,曾被我用作艺考的曲目。我的心一紧。
我们在河道转弯的一片河滩上,看到了这首曲子的主人——一个背对着我们舞蹈的黄衣女孩。
乐曲的鼓点越来越密集,我再一次感到,自己的右腿在渗血。又来了。我越想控制,它就越狂妄。
父亲注意到我,那个黄衣女孩也听到声音,回头……
2.
在黄衣女孩的帮助下,我们回到了医院。等我缓过来,天已经黑了,女孩也回家了。我来不及向她道谢。
坐在病床上,看着右边残缺的小腿,明明早已结痂,我却还是能感到疼痛。是那个充满生机的黄色身影刺痛了我么?不,刺痛我的,不是她,而是我逝去了的美好年华。从失去了我的腿开始,我的灵魂也迅速苍老了。都回不去了。
又一个夜晚,我满眼含泪地睡去。转身的时候,我听见了父亲的叹息。
大概,我最好的岁月,都留在了过去。
那一晚,我再一次梦回舞台,优雅地鞠躬,享受着观众如潮的掌声。舞台上的光柔和透亮,照拂着我,我穿着一件黄色的裙子。当我看向观众席,发现自己的视线变得清晰,穿过了“第四面墙”,看见了底下坐着一名灰衣女性观众,正在鼓掌。
突然,我看得更清晰了,那个观众的脸和我一模一样,她是我吗?
我猛的惊醒了。
对上一张稚嫩的脸。我吓坏了,怎么会有别人?
“谁?!”
在我的惊叫声中,她也吓坏了,往一边躲去。看到她的身姿,我认了出来,是她,昨天那个黄衣女孩。
“你怎么会在这?”
“云艺姐姐,我来看你。刚好李伯伯说要去打饭,叫我帮忙看一会儿。”
打饭?中午了?我拿起手机,一看,“12点了!我居然睡到了现在?”
“你睡得可香了。是不是梦到了什么?”
我想起那个梦境,又看到她今天穿了一件灰色背带裤,不免觉得不妙。
“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梦到了什么?”
那个梦会把我的心事暴露无遗,我不想理她。只是淡淡地说:“没什么。”
她察觉到我的不悦,没有追问。而是从自己的布袋里,拿出一个金黄色明晃晃的笔记本,还有一根钢笔和一盒墨水。
“我今天来,是想把这个送给你。”她把这些推到我面前。
“送我做什么?”我一边说一边拿起本子翻看,一本全新的气质笔记本,封面的颜色很好看。
“这样云艺姐姐有空时,就可以写写日记。”
我还真的很喜欢这本本子,连带的,对于好心的小朋友也开始心生好感。
我放下本子,仔细看着她。身材高挑,也没有高得太过分,五官也不错。气质清澈,现在就有些出众了。一看就是学舞蹈的好苗子,而且可以看出来,已经有一定基础。
我问她:“今天来看我,是不是因为我爸告诉你,我以前跳舞的事?”
她点点头。
“是不是,你也想学跳舞?”
她再点点头。
“关于跳舞,你是不是有问题要问我?”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收起本子。“你的礼物,我收下了。有什么要问,就问吧。”
“云艺姐姐,我想参加艺考。”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灼热的光,那是年少时特有的激情,我羡慕她,真的。
“家里怎么想的?”我问。
她低下了头,不自觉降低了声音,开始嘟囔,“家里不是很支持。”她咬咬牙,又抬头,“云艺姐姐,我可以把你的事告诉家里吗?让他们知道,我们这里,也出了舞蹈家。”
“你想说什么?说我现在腿断了,连床都下不了吗?”听到她天真的言语,我脆弱的神经被刺痛了,一时失态,语气重了些。我立刻就后悔了,却不知道该怎么挽回。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艰难地说出这句话,又解释:“我是想说,云艺姐姐是我的榜样。勇敢地参加了艺考,被舞蹈学院录取,又考上了歌舞团。”
是!这是一直以来的我。可如今,都毁了,都被毁了。
她继续说道,“车祸不是你的错,你也不想这样。可是云艺姐姐,你为什么要拿这个错误惩罚自己呢?这是命运犯的错。”
命运犯的错?这个小女孩无意的言语点醒了我。是啊,我没有错,我为什么要用命运犯的错惩罚自己呢?
“好了。行了……”我示意她别再说了。
“对不起,”我向她道歉,“刚才是我太激动了。”
她连连摇头。
我接着说道:“谢谢你的关心,我了解了你的意思了。关于艺考,家里的支持很关键。没有家里的帮助,我再怎么帮你,都没有意义。至于怎么争取家里的支持,我会帮你一起想办法。因为,现在,你就是认定我的徒弟了。”
她的双眼再度闪起亮光,高兴得拥抱了我。我想起上一次这样拥抱,还是和自己的老师。就像一个轮回,我又拥抱了自己的徒弟。
她督促我快在本子上写第一个字,我想了很久,不知道写什么。面对着空白,感到茫然。
“我不知道写什么。”我老实交代。
“那你就闭上眼睛,记住看到的第一个字。然后写下来。”她对我说。
我于是照做。
当置身于黑暗,我仅仅想到的唯一的那个字,我看到了。
于是写了下来:
舞!
3.
这个女孩名叫舒蕾,刚念高一,还没上学时就在学舞蹈了,有几年古典舞的基础。这在县城里,已经很优秀了,但如果和全国的舞蹈生竞争,还差火候。尤其是自己的特色。
“师父,还有一个月就是元旦晚会,我想跳一个关于湘西苗族的舞,可是找不到可以参考的作品。想请你帮我编一支舞。”
我没有犹豫就答应了,看到自己的徒弟如此看重舞蹈,并且这么有想法,我很欣慰。我有意让她以自己的民族为特色,把这个作品作为艺考时的展示。
我们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准备。我帮她寻找配乐、编排动作,她则是准备服饰,然后抽时间来训练。
为了这支舞,我足足看了三天的相关资料,还让父亲带着我去了吉首市的州博物馆观摩学习。
父亲为了我的改变而高兴,我自己也察觉到,一些新的变化发生了。
当我准备好,我们再度来到了初遇的河滩,她准备好音响,播放我给她的音乐。
我告诉她:“这是一个苗族姑娘的爱情悲剧,她爱的人牺牲在了战场上。这一天,她爱人的衣冠被战友带回来,她穿上了他们初次相逢时的那件苗服,去迎接爱人。虽然这是个悲伤的故事,我希望你能传达的却是青春时期的美好与朦胧。初恋时的那种心情。这种美好越真切,就会越吸引观众。”
“师父,你去写小说吧。你说的情节,我都起鸡皮了。”
“好了,别贫了,我们开始。”
我示意她把音乐再放一遍,开始从头告诉她动作。
“跟随音乐看左手、转圈,右手打开……”
我听到身后有“嘘嘘”的口哨声,没有管,继续指导蕾蕾。但那声音越来越近,我不得不停下来,往后看。
蕾蕾还沉浸在音乐里,一个转身回眸,问我:“是这样吗?师父……”
我和她同时愣住了。
只见几个留着杀马特发型的街溜子,从河道上走到了河滩,向我们走来。
见他们来者不善,我把蕾蕾护在了身后。
“小妞跳得可以啊!”带头的那个不停的上下打量蕾蕾,“想学跳舞,告诉哥哥嘛。跟着这么个残废,有卵用?”他又看向我,以一种鄙夷的神情。
我感到蕾蕾原本颤抖的双手瞬间握紧了拳头。
“她不是残废,她是我师父。”蕾蕾几乎是哭着说出。
我只是紧紧摁住蕾蕾,让我们都不至于失去理智。
突然,带头的青年一把拿住我的轮椅,开始乱转。
他一边转,一边笑:“就这样,不是残废,是什么?”
“放开我老师!”蕾蕾哭了出来,一把扑过来,把领头的打了一拳,又他反身扇了一巴掌……我急了,想上前……却只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后来,警察来了,是河道边便利店的老板报了警。
我们被叫到派出所录笔录。
看到蕾蕾脸上青一块红一块,我心疼极了。
在派出所,我见到了蕾蕾的父亲,一名有着二十年资质的办公室主任。
他和蔼地和我问好。
“您好!你就是李云艺女士。”
“你好。”
“蕾蕾经常提起你。谢谢你对她的照顾。”
“没有。要不是蕾蕾,我也不会这么快从车祸的阴影里走出来。该感谢的是我。”
“很抱歉听到你的遭遇。但我还是想说,”
他话锋一转,
“今天的情况,你也看到了。相信你也不忍心,让蕾蕾再受伤。为了蕾蕾,请你不要再让她缠着你了。请见谅。”
“我明白。”我收起失落,“但我想恳请您一件事。”我抿了抿嘴唇,“请您给蕾蕾一次机会,去艺考。孩子真的能从舞蹈中找到自己的价值,条件不错,也很努力,也很有天赋。所以我恳请您,给舒蕾一次艺考的机会。艺考的同时高考也是在进行的,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不行还是可以依靠高考成绩填志愿的。您至少……”
“好,我就给她这个机会。但是如果这次机会,她没有握住,没有考好,那她一辈子都不要再跳舞。”
“好!”舒蕾听到我们的对话,走了进来。“爸,我答应你,如果这一次没考进舞蹈学院,我就一辈子不跳舞。”
4.
我信守诺言,即使是在微信上,也没有联系蕾蕾。只能通过偷看她朋友圈的方式确定她好不好。可自从那件事过后,她再也没有发朋友圈。
我一无聊,就写日记。现在的我,甚至可以写短篇小说。有一两篇甚至还过了稿。
可我不开心。
到了元旦前一天,我决定去远远看蕾蕾一眼。那个时候我已经学会了使用义肢。
我去到晚会举行的操场,想办法要到一份节目单,然后期待着蕾蕾出场。
可到了节目演出时,音乐已经响起,她却没有出现。我知道——出问题了!
顾不得太多,我跑去后台。
“师父!”
看到我,她一把抱住了我。
“你的腿……”她惊讶得看着我。
我小声对她说:“是假肢。”
我看到在上台的前一刻,蕾蕾的苗服挂在了金属上,被蕾蕾一带,撕成了两半。彻底没法用了。
我于是找老师协调,把蕾蕾的节目改到了最后。
“你相信师父吗?”我问她。
她用力地点点头。
“好,你在这里等我!”
说完,我转头就走,往家里飞奔。
一边给父亲打电话:“把,把我所有旧的服装都拿出来!快!”
到家后,我从一堆服装里,找出合适的一套,又奔回了操场。
“师父!你太好了。”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快去穿上,然后,开始你的表演!”
就这样,蕾蕾穿着我曾经穿过的服装,表演完了我们的舞蹈。
晚会散场,蕾蕾告诉我,她要去长沙集训了。我第一次主动拥抱了她。祝福她旅程愉快。
那一晚,我学会了用义肢奔跑。
5.
我把我和蕾蕾的故事写了下来。
第一稿出来之后,我去到那片充满回忆的河滩。
起风时,我在想:“为什么不跳一支舞呢?”
那就跳吧!
于是我迎着风,迈出了右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