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个苦命的女人。捱过了3年严重自然灾害,却没逃脱家庭的变故。母亲9岁时,外婆离开了家。从此,母亲便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拉扯着3岁的小姨艰难度日。
23岁那年,在媒人的撮合下,一穷二白的母亲嫁给了家徒四壁的父亲。第二年,我出生了,和母亲一样属猴,所以母亲生气的时候,就叫我“大猴娃子”,弟弟便唤作“小猴娃子”。
其实,弟弟的出生本不在计划之内。我刚出生,父亲便给我办了独生子女证,并领取了奖励金。弟弟出生后,独生证上交,奖励金自然也予以没收。后来母亲告诉我,之所以生弟弟,是想要个女儿,结果还是个儿子。
老天跟母亲开了个“玩笑”。在我10岁的时候,我们有了个妹妹——一个被人丢弃在小姨家附近的女婴。女婴刚出生不久,非常虚弱,母亲看她可怜,便带回了家。我们兄弟二人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小妹妹十分疼爱。可是,妹妹实在太小了,母亲和父亲思虑再三,决定送给一户刚生了小孩的家庭。我和弟弟知道后,哭闹不止,母亲拗不过,又把妹妹接了回来。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家里给妹妹办了很隆重的满月酒,亲戚朋友都来道贺,全家人都沉浸在幸福中。
只到有一天,村里的一位叔叔脸色凝重地来到学校找我。我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一路哭着往家里跑。远远地望见院子里,伤心欲绝的母亲摊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旁边有个很大的纸箱,里面放满了衣服,妹妹冰冷地躺在上面。不能接受,没有任何征兆,我这百日不到的小妹就这样没了?我哭喊着要过去,却被亲戚们拉了回来……
母亲卧床多日,久久不能释怀。嘴里总在念叨,这可是条活生生的性命呀!之后,也曾有人给我家抱来过几个女婴,母亲都婉拒了。母亲说,不能再害小儿的性命了。
母亲迷信,听算命先生说,母亲这辈子没有女儿命。母亲信命。
日子总得过下去,母亲擦干眼泪,重新投入到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去。
母亲的勤劳肯干,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打我记事起,母亲从起床到晚上睡觉,基本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母亲总说,活太多了,得赶紧干完。然而,活是永远干不完的。
母亲十分瘦小,七八十斤的身体,却承担着高强度的活计。稻收时,上百斤的草垛,母亲和父亲一起往家里挑。长长的稻杆遮住了母亲瘦削的身体,田埂上只见两捆草垛在缓缓地前行。
母亲不仅下得了力气,还是闻名十里八村的巧厨娘。村里派饭,大都会派到我家。母亲也乐此不疲。母亲说,看着他们吃得那么香,高兴。
母亲有台缝纫机,是母亲的嫁妆。我和弟弟小时候的衣服,大部分都是母亲亲手缝制的,直到我们嫌母亲做的样式太过老旧,母亲才渐渐停下手来。我现在的衣柜里,还有母亲给我做的一条裤子,有时我还会拿出来穿穿。
母亲平日里俭朴惯了,不爱穿衣打扮。有一次,别人送给母亲一条带花的旧裙子,母亲很喜欢,就找裁缝裁成一件衬衣的样子。裁缝一脸不快地说,这么费事,还不如买块新布。母亲坚持,把裁好的样子带回家,自己做了件衬衣。
母亲性格内敛,对子女的关爱很少表露出来。弟弟调皮,小时候挨父亲的打是常事。有一次,父亲拿镰刀柄打弟弟的屁股,母亲担心镰刀口伤人,就过去拦,结果母亲的手被拉了条大口子,鲜血直流。等到下一次,弟弟又挨打时,母亲正在休息,我冲着母亲大喊:“妈,爹又打弟弟了。”母亲假装没听见,继续睡觉。那时不懂事,觉得母亲真狠心。
等到我上了中学,需要住校,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有一次,我没打招呼,就回了家。到家了,母亲正在吃饭,一块煎饼吃了一半,见我回来,先是一愣,说:“怎么现在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说着赶紧把正吃着的煎饼放下,揪下大半给我。“就剩下这一点儿了,你先吃着,我再给你弄点儿吃的。”
中学的饭菜油水少,每次回家,母亲都会在我的饭菜里多放些油。有一天,母亲给我做的鸡蛋炒饭,就像油炸过似的。我嗔怪道:“妈,这么多油怎么吃啊?”母亲嘿嘿一笑说:“不是怕你在学校油水太少了吗!”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我就要高考了。高考前的几天,母亲每天都会做好了饭,用保温桶装上,让父亲骑着摩托车走20公里来到学校送给我吃。
遗憾的是,我高考发挥得并不理想。刚看到分数的时候,情绪十分低落,觉得对不起父母。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几天,哪也不去。母亲担心,轻轻敲了几下门。见我不应,母亲慢慢打开了个门缝,探出头来,说:“走,我们去你姨家玩两天吧。”我还是不说话,母亲这才悻悻地走了。
峰回路转,我还是来到北京上了大学。母亲很高兴,带我上街买东西。38元钱买了一件衬衣,130元钱买了个箱子,160元钱买了一块手表。目前,那件衬衣虽已破旧,但仍在使用中。
经过8年抗战,我终于毕业参加了工作,母亲却在渐渐地老去。每次回家,看到母亲平添的皱纹和缕缕白发,总会心酸好一阵。
工作后,回家的次数更少了。母亲每次都要准备一大包东西给我带上。我知道,重重的行囊,盛着母亲满满的牵挂。临走的前几天,母亲总会喃喃自语:“真快,又要走了。”
分别时,载我的车子徐徐地走远,母亲破旧的红围裙越来越小,但目光却始终追随着车子的方向,并不时地背过身去……
母亲也曾来北京呆过一段时间。刚来的时候,很不适应,总是生病。母亲怕影响我工作,没太敢跟我说,只是悄悄地在药店买了点儿药。结果总不见大好,才跟我说了实情。我赶紧带着母亲去医院看病。医生给出的诊断让我心里很不好受,说母亲长期劳作惯了,突然来我这里,一闲下来,导致各种毛病都出来了。
红着眼拿完药,母亲一个劲儿地说药太贵了。
看完病回到家,母亲来不及休息,就赶紧要给我做饭,我劝母亲歇会儿,母亲摆摆手说:“没事没事,一会儿吃完药就好了。”
一天早上起床,看到母亲正蹑手蹑脚地开门进来,手里拿着硬纸片和几个空的饮料瓶,见我起来了,冲我一笑,说:“不太好意思,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立马明白了。之前母亲总让我帮她找点儿活干,我没太放在心上,毕竟母亲年纪大了,我没打算让母亲出去打零工。我有些生气,说:“妈,你这是干什么?你儿子还养不起你吗?”
母亲低声说:“不能总吃你的喝你的呀,我又不是不能干活……”
母亲终究没呆多久,被父亲接回了老家。
母亲再次来京,是在前年。有一天,母亲打电话过来,说大侄子想来北京玩儿。我知道,母亲想我了。于是,我请了假,把母亲和大侄子接了过来。
那年,母亲60大寿,一直想给母亲买个金手镯,正好母亲过来,一起去挑一挑。
在一家商场柜台挑了好久,母亲选了一款没有任何花纹和雕饰的手镯。嘴上虽一直喊贵,但我知道母亲心里喜欢。买完后,母亲淡淡地说:“等我不在了,还是你的。”我忙打断母亲的话,假装嗔怒地说,不能说这样的话。
又要分别了,母亲不舍。我劝母亲说,过不了多久不就又见着了吗?母亲哽噎着说:“只有瓜恋子,哪有子恋瓜。”说完背过身去,用因痛风而变形的手指抹着眼泪走开了。我一时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