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在洋馆的另一端。
“鬼……鬼啊!”一位客人吓得在地上爬行。
“都说了老娘不是鬼!对淑女真是太失礼了!”
望着仓皇而逃的客人,一位身着女仆装的女子叉腰叹气。
“大晚上穿着破旧的制服乱晃,不被当做鬼也难。”她身旁的男孩评论道。
“所以,这就是今晚的余兴活动么?”望着周遭扭曲变形的墙壁,海柳拨弄头发冷笑,“没想到还能遇到这等异变。哼,也好,正愁没地方一展身手。”
“这里已经乱套了。”鹤天喃喃,“在弄清状况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以及,”鹤天话锋一转,“别说的好像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要不是你执意半夜出门买烟,我们也不会被困在这里。”
“哎呀,就给姐姐留点面子嘛。”海柳红着脸阻止。
说话间,周遭环境再次剧变,原本的木质地面枯叶般剥落分离,取而代之的是漆黑的冰冷石板。窗外,石塔孤独的影子借着月光印在地面,墙壁上开始浮现出扭曲的面容,撕心裂肺的哭喊在耳畔回荡。
“有什么人来了。注意安全,惹火上身我可不会救你。”
“彼此彼此。”
海柳淡然一笑,随即与鹤天环顾四周,严阵以待。
时间回到下午。在街杏公园,海柳与鹤天按照约定等来林下。
“今天有一要事相求。这是我至今最大的请求。”刚见面林下便说。
“我还第一次看你这样。大家都是熟人,这么见外干什么!”海柳大笑。
“那我便有话直说了。”林下突然收起笑容,“当年的洋馆投毒案,其实海柳姐你也在场吧。”
此言既出,海柳哑然。
周遭的风摇晃枝梢,树荫斑驳覆盖三人。
“这和你的请求有关么?”见海柳迟迟不答,鹤天替她回应。
“事关重大。因为就算没有落尘一事,我也会登门拜访。虽然很突然,但这件事情必须在明早之前解决。”
“当时我的确在场。很抱歉,如果我能出手阻止,后面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了。”鹤天还欲询问,海柳开口打断。
“果然……”不料林下如释重负,完全没有怪罪之意。
海柳迷惑不解。
“最近我拜托犹摩天基金会,希望他们能制造出读取物品记忆的装置。就在昨天晚上原型机完成了,我只能现在找你们,因为晚上就是宴会。”林下垂下眼帘,“而今天真是太巧了。既是洋馆的周年纪念,同时也是我姐姐的忌日。”
海柳叹气。
“只有这几天我的父母才回来。不出意外,他们应该不会记起今天是他们女儿的忌日。我真的别无选择了……”说到这里林下突然捂住胸口,面色难看,呼吸急促。海柳忙上前扶住他。
林下一边挥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一边从随身携带的瓶子里倒出药丸服下。
喘过气来的他苦笑道:“你看,或许哪天运气好,我就可以被姐姐接走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海柳心疼不已。
“那么言归正传。等会请你们直接去洋馆,我已经安排了管家接待你们,他会把你们带到那个设备所在的房间。到时候劳烦诸位化作原型,混在杂物箱里面,我需要借助你们当年的回忆——为姐姐昭雪。”
“不会伤害到别人吧?”海柳隐约察觉出端倪。
“不会的。而且有关你记忆的事情我都会保密。细节问题我会在操作时进一步说明,我马上叫车送你们去洋馆。真的拜托了。”说罢林下向两人深鞠一躬。
海柳可怜兮兮地看向鹤天。
“也罢。林下平常也帮了我们不少忙。这次就容许你胡闹吧。”
得到鹤天允许的海柳高声欢呼。
“不过你可要注意分寸。”鹤天提醒,“洋馆那边可不是我们的辖区。你也知道那个委托人很难缠,别给她留下破绽。”
“收到收到!”海柳欢快回应。
告别林下后,两位付丧神前往洋馆。按照计划,他们被管家带领参观洋馆的布局之后,被领到机器所在的房间。在林下回来之前,他们要在这边等候。
管家在桌上放好茶点,请两人入座,然后毕恭毕敬关门离去。两人先是分完糕点,接着闲聊一会,最后海柳把目光聚焦在桌上的扫描仪:“你说,这铁疙瘩真的能把我们的记忆投射出来么?”
“谁知道。揪着过去不放,人类能发明出这种东西我毫不意外。”
“但如果能在回忆中看见已故之人,我觉得也不是件坏事。”
海柳的眼神突然悲伤起来。
见状鹤天连忙转移话题:“最近步行街新开了一家甜品店,据说卖的抹茶冰淇淋很好吃。下次出完任务,我们去尝尝。”
闻言海柳摇头:“也怪我净说些丧气话。果然还是你最贴心,来,给姐姐抱一个!”说罢她起身,笑眯眯地往鹤天身上靠,鹤天一脸嫌弃地把她脸推开。
嬉闹间门外的声音逐渐聒噪,看来是晚宴的宾客们逐渐聚集。估计林下也快到了。
在鹤天严肃的提醒下海柳才想起正事,他们来到屋内的木箱前,里面是洋馆的各种杂物。鹤天与海柳点头示意,接着两人凭空消失,唯有一串念珠与一把烟杆落入箱中。
不出所料,林下领着客人们进来参观,还演示了扫描仪的用法。而这批客人正是车河紫他们。很快林下把客人们带走,去参观收藏室的展品。这之后距离晚会开始还有时间,他便借着自由活动的名义解散客人,独自返回房间。在确认四下无人后,他锁上门。
“久等了。接下来就请欣赏吧。”林下从木箱中取出烟杆,放在机器下,开始调试旋钮进行扫描。按照他的推算,此时应该是自己祖父满月的那天,也就是那起大范围投毒事件发生的时候。
这已经是这台机器的极限,精细的时间定位让它正因为系统过载发出噪音。
“一定要坚持住啊……一定要坚持到看见真相为止……”林下喃喃自语。
画面随着旋钮的转动模糊不清,但已经隐约显露出晚宴时的情景。屏幕以海柳当年的位置作为视角,可以看见周围数米的景象。
视角里,似乎正在表演歌剧,所以周围灯光昏暗。而一位金发少女正在昏暗灯光的掩护下,把一瓶毒药倒在自助饮料里。她的长相甚至衣着,都与已经去世的大小姐如出一辙。
很快金迷纸醉的宴会因为来宾的抽搐倒下而终止,人们四散逃去,似乎看见了非常可怕的事物,而更多的人已经掐住自己的喉咙痉挛着倒地不起。
林下站起来靠近屏幕,从有限的视角里揪住每一个细节。
此刻画面终于稳定下来,视野也终于清晰。在混乱的会场中央,那位金发少女默然站立,湛蓝的双目黯然无神,惨白的脸颊上唯有泪痕。
她脚边满是面目扭曲的尸体。
画面一阵抖动,接着向女孩拉进。似乎当时的海柳正试图与对方说些什么。因为技术所限,机器无法还原出声音,林下却瞪大双眼,好像听到了一切。
“大哥的推理果然没错,所有的证据全部到齐了!”他声音发颤。
“我能冒昧问一下,你和你哥究竟在调查什么?我看他屋里弄了那么大一张情报网。以及这机器弄得我好痒啊。”海柳以烟杆的形态发话。
“那起被隐瞒的谋杀案。”
说罢林下按下开关,屋内变暗。而大小姐的身影在屋中央显现。
“这是!”海柳惊道。
“这是通过刚刚的扫描,投射出的大小姐投影。”林下接着调整机器的控制面板,几平米的房间竟瞬间转化为投毒发生时的宴会厅,目光所及之处是倒下的宾客,燃烧的红烛和扯下的桌布。除了没有一丝声音外堪称以假乱真。
“我趁父母不在时,已经给整个洋馆的公共区域安装了这种隐蔽投影仪,并且聘请基金会的研究员,专门设计了依靠以灵驱动的独立能源。就算整个洋馆停电,它们也能维持运作。而这件事没有任何人知道。今天的晚宴是测试它的好机会。”
“我知道了。所以你是要我们来协助你操作?”
“不。我要借助海柳姐你的记忆,投射出大小姐‘鬼魂’投毒时的情景。就在宴会上。”
鹤天闻言变回人形:“恕我直言,这有些不妥。没必要把无辜观众卷进去。如果你想知道你曾祖父和大小姐的真相,我们可以告诉你。”
“这不是今晚的主题。”
“你要调查的难道不是这件谋杀案么?”
“可我说的谋杀案,”付丧神们第一次看见林下眼眸流露出如此神色,“是害死我姐姐的那场谋杀案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不是失足坠塔么?”海柳也急了,“虽然坊间传闻是避役做的,可我们都知道不是他。”
“今晚你们就知道了。”林下报以微笑,“放心吧,不会出岔子的。我已经自导自演了一封恐吓信,也说服了洋馆的管家帮助我,今晚我们会破坏电源,剩下的就交给你们。我安排了客房,到时候你们可以直接去休息。”
见鹤天还有些抵触,海柳突然开口:“我懂了。你以前也帮了我们很多,这次既然来了,那我们一定会帮到底。告诉我们该怎么做吧。”
林下深鞠一躬:“在晚上七点半时启动投影,接着我会摔碎一个赝品玻璃杯作为信号,你们就停止投影。这里就在宴会厅隔壁,而且隔音效果很差,你们一定能听到。”
海柳听罢点头。鹤天见事已至此,只好叹气赞同。
林下走后,鹤天嗔怪:“你又乱捅什么篓子。”
“我能感觉到,林下说话时在强忍一股悲伤。这件事情绝对有隐情。而且当年在这里犯下的过错,我也想弥补回来。”
见海柳难得如此坚毅,鹤天也不再评论。
不久从隔壁的动静可以推测出宴会开始,为了避免之后的停电阻碍视线,他们事先点上蜡烛。海柳则掐着时间,稍微提前变回烟杆回到扫描仪,鹤天则以人形操作旋钮,将宴会厅区域的投影仪激活。
“现在不出意外,他们应该可以看见她当年投毒的样子。”鹤天说。
“如果我能阻止她……之后有多少灾难可以避免啊……”陷入回忆的海柳再次自责。
“不要为过去烦恼。唯一值得烦恼的只有未来。”
“谢谢。姐姐我可真没用。”海柳转而问,“现在状况如何?”
“应该足够引起骚动了。”鹤天调高投影仪输出功率。
接着耳畔传来玻璃杯碎裂之声,随即电灯熄灭。鹤天立刻关闭机器,海柳变回人形。
“结束了。”鹤天抹抹汗。
“在骚动平息之前我们我们先回客房吧?要是被熟人撞上不就穿帮了。”海柳提议。
“嗯。等这场风波过去,得好好问问林下在打什么主意。”鹤天赞同。
两人便趁着电源恢复之前,溜出房间前往客房。
按理说一切都平安无事。海柳开了客房的啤酒,直到现在她借着酒兴,换上一件旧女仆装,提议要半夜出门买烟,硬拉着鹤天出门。这时两人才发现客房外已经产生如此剧变。
而这时,有一个模糊人影不远处靠近。
“谁?”海柳开口。
对方也不回答。
因为光线昏暗看不清楚,对方也无回答之意,见如此反常,鹤天便试探性用念珠牵制对面,没想到毫不费力就将其绊倒。
海柳见状,随即抽身靠近,待定睛一看,她不禁失声惊叫——
只见而被撂倒在地的不是别人,正是原本住在树林里的避役。
海柳与鹤天惊诧不已。
与此同时,惊诧不已的还有维维安与车河紫。
“林下?你真的是林下?”
闻言那“女孩”背对众人,沉默不语。
接着他转身,摘下假发。
“吓了一晚上人,却在这时被识破。真是太失败了。”林下笑着说。
“果然,能发出声音的虚拟投影,也只有现实了吧。”少年也松了口气。
“今晚的事情,也都是你一手策划的吧。无论是晚会的虚拟投影,还是现在的异变。”少年毫无责怪之意,“我知道你一定事出有因才做到如此地步,可为什么在这之前都不和我们商量?你不是把我们看作重要的朋友么?”
“正因为你们很重要,所以我才要让你们见证这一刻。”
“可你亲手毁了晚宴啊!”车河紫不解。
“这就是我的目的。”林下面无表情,“我已经联系了报社记者,明天一早,洋馆闹鬼的事情就会随着晨报,传遍大街小巷。我的家族会因为让客人受到惊吓而遭到非议,我父亲会颜面扫地,所谓的家族荣誉也会大大受损。”
三人不知该如何开口。
“所以,这就是你穿着不伦不类的衣服,在这丢人现眼的理由么。”
只见林先生不知何时出现在三人身后。他拿出遥控器按下开关,周围的场景立刻土崩瓦解,变回原本的走廊。恍如隔世间,窗外鸣虫呢喃,月光似水。
冰冷的月光也照在林先生冷峻的脸上。
下一秒林先生快步走来,扬手向林下掴去。一声脆响,林下捂着脸摔倒在地,他随身携带的药瓶飞出,瓶盖随着药片四散。
“真是丢尽了我们家的脸。”
在朋友面前狠狠挨了巴掌,林下一声不吭,只是咬紧嘴唇。
发泄完怒气后林先生才注意到目瞪口呆的三人,连忙陪笑道:“太抱歉了!给诸位留下如此不愉快的回忆,我马上把你们送回房间!”说罢他解释今晚的缘由,原来是布拉克先生在晚会后察觉出端倪,林先生搜寻避役无果后便和布拉克仔细调查洋馆,发现了多出来的隐藏投影仪。接着林先生严厉质问了管家,逼问出遥控器破解了这些障眼法。
“可林先生,”少年扶起林下,“如果林下真的犯了错,为什么您只负责把他打倒在地,却从头到尾不问缘由?”
林下的眼中闪过光芒。
“有些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原因他不也说了。”林先生不以为意。
“我母亲当时真应该听您的话,把我打掉。”林下眼含泪水喃喃。
“穿着这种衣服你还有脸说话?”林先生咆哮,“你难道不觉得恶心么,其他人看见了会怎么说?”
“可选择衣服件这件事不是每个人的自由吗!”车河紫忍不住开口。林先生打林下的画面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此刻浑身发抖。
听到这里林下突然哭了。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小孩都矫情得很。等你们以后就懂了。”林先生决定放弃解释。
“至于为什么,父亲,您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林下突然开口。见林先生没有理会,他便独自说下去,“为什么您的三个孩子,一个在大好年华选择自杀,另一个不辞而别断绝来往,还有一个成为了您眼中穿着女生衣服的废人,似乎所有的不幸都在这里聚集,您就真的没有想过,这究竟是为什么吗!”
这番话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说罢他瘫倒在地,不住喘息。
林先生沉默片刻。
“很多人在你这个年龄段就已经死去,可能是疾病,可能是战乱,可能是意外,比你惨的大有人在!现在这个时代多好,你衣食无忧,被人好吃好喝供着,我们在外打拼还不全都是为了你!等你以后踏上社会,你觉得别人会在乎你的情绪与想法吗!”
他义正辞严。
“可您不是别人,您是我们的父亲啊!就算您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就算您离家工作数年都不曾回来,我们都曾经努力把你视作我们的父亲啊!”林下握紧双拳,声泪俱下。
突如其来的冲突让车河紫等三人措手不及。细细回忆,就算是少年这样的本地居民,对林下的家事也完全不了解。林家展现给外人的永远是宣传照片上富足生活的掠影,永远是事业有成的灿烂一面,而像普通人那样的日常生活几乎没有耳闻——现在想来,与其说是对外保密,不如说原本就不曾拥有。
“你受的委屈,其实我都知道。”看了看车河紫他们,林先生的语气有些缓和,“但先祖不断努力才造就今天,我们只有更加拼命才能维护祖先的骄傲。不仅是我们,整个城市的人都是如此。”
“努力,骄傲。用这样的词语真的问心无愧么?”林下苦笑。
“原本今晚的烟火大会,不仅是献给全城的居民,更是给林惜她看的。你姐姐,她不是很喜欢烟火么。”
林先生说罢望向窗外的古塔。
他的脸上流露出难得的柔情。
“父亲,”林下口中喃喃,“我恨你。”
这时林先生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对于林下的评价他没有回应。
双方陷入僵局。
“我还有个问题。”车河紫这时举手道,“如果是投影的话,现实中的场景应该是不会变化的。可自己锁上的门,林惜姐姐的鬼魂,还有那个人偶,就像洋馆拥有了自己的意识那样……”
话音刚落,周围的环境再次变化。熟悉的走廊迅速消失,如同水迹干涸,取而代之的是漆黑的石质地板,石板漆黑如墨,缝隙间长满杂草。车河紫吓得赶忙捂住嘴巴。
林先生有些惊慌。可任凭他怎么操纵遥控器,都无法驱散周遭的突变。转瞬间墙壁失控地蔓延开去,地动山摇间,众人被彼此隔离。
“快聚集起来!不要落单!”少年高声呼喊,可他的声音随即被高墙截断。
等骚动停息,他身边只有维维安一人。这里变成了由黑色石壁构成的迷宫。右手边,幽蓝色的光线从石窗外照进,探头出去,外面竟是月光下的云海,耳畔风声呼啸宛如身处高空,绽放的烟花在空中凝结。缩头回来,铁链从四壁垂下,地上散落画纸,不远处传来诡异的抽泣。
“喂!有人嘛!”从石缝对面传来车河紫微弱的呼救。
“我和维维安没事!你那边情况怎样!”
“林下和我在一起,林叔叔和我们失散了!”
“我真应该早点注意到,毕竟这洋馆年代古老且见证了很多悲剧……”少年自责不已。
“究竟怎么了?”
“你还记得一个物品要变成付丧神,需要满足什么条件?”
“我想想,和人类长时间的接触,以及感觉到憎恨?可林下说过,这里很多物品已经不会变成付丧神了啊?”
“我也希望自己的判断有误。”少年面色凝重。
“但很显然,这座洋馆本身,已经变成了付丧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