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青爷,您这个月都来三趟了。”
我眯起眼睛,向前一步走:“三次又如何?犯法么?”
“那倒没有”老鸨连忙从一脸横肉的缝隙里挤出半两谄笑:“可今天才五号啊……”
见我从前额头一路红到后脖颈,老鸨呵呵乐道:“既然青爷来我们明玉阁从不留宿,推荐您办张餐饮贵宾卡,酒食八折,附赠果盘,积分可兑换,消费更划算。”
“不必,我今日来此……只为寻人。”
“啧啧啧,终于有入您眼的姑娘啦?”
“不是姑娘……”
老鸨不由得愣了一愣,瞬间以巾掩面,娇羞非常:“虽然青爷您长得帅,老身也不能被迫营业啊……好歹容人家稍微捯饬一下。”
“多虑了……我是想问,五日前在此赖账的那位白衣公子,他……他可有再次出现?”
我猜想,若非自己军职加身,一定会被老鸨当场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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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前,寒食节,明玉阁,一袭白衣挤在胭脂水粉中间义愤填膺:“摸手还要给钱?真……真是有辱斯文!”
这种混账逻辑相当成功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顺着人声鼎沸望过去,默默吃酒的我迅速锁定目标,一个奶凶奶凶的华美少年,正被老鸨为首的翠翠红红推搡得形同海草,委屈巴巴,着实……活该。
“哎呦呵,敢在明玉阁撒野,也不看看是谁的地盘,姑娘们,给我打!”
本来这事跟我没半文钱关系,天知道他为什么非要撒腿往楼上跑,故意扰乱公共秩序也就算了,还非要躲在我桌子底下。
“青爷,这位……您认识?”
用刀柄撩开桌布,我低头瞅了一眼蹲在脚边瑟瑟发抖的赖皮,微微点头:“算我账上。”
“好嘞。”
从桌底爬出来,发髻乱到没朋友,他还不忘颔首行礼:“多谢。”
我端起酒杯,懒得开口,随意摆了摆手。
然而这货压根没有走人的意思,问都没问,一屁股坐在桌子对面,满脸乖巧:“能凑个单吗?”
我白了他一眼:“不能。”
话是这么说,但并不妨碍他就在我眼皮底下相当优雅地手撕卤鹅。
一边细嚼慢咽,一边小酌烧酒,恍恍惚惚半盏茶,他终于想起身旁还有一位无法下筷的我,立即眉眼弯弯笑眯眯道:“不要这么小气呀,我又不是没钱。”
“有钱为何赖账?”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摸手付费,岂有此理。”
“逛花楼耍姑娘,不能白占便宜。”
“首先,我并非逛花楼,而是误入歧途,其次,被摸手的是我,也要掏钱吗?”
“.…..”想想也是,辛亏老子天生一张禁欲系冰山脸,否则早就被明玉阁这帮骚浪贱货分而食之了,即便如此还时常被路边的花痴拦截骚扰,更何况他这种人畜无害的小白脸。
吃饱喝足,他还没完:“顺便再帮个忙吧。”
“不帮。”我将银两放在桌上,转身就走。
“哦,那好,你走吧,只是再回军营可就不太方便了。”
“.…..”下意识摸去腰间,我惊出一身冷汗。回过头,正对上他的一脸狡黠。
好小子,竟然还有顺手牵羊的本事。
“令牌还我。”
这次换他惜字如金了:“不给。”
正常情况下,我应该拔刀。
但我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立刻还我。”
即便脸色冷得能掉下冰渣,他还是半点也不害怕,令牌在指间耍得飞起:“拱圣军,来头不小嘛。大哥大,你叫什么名字?”
我摸了摸刀鞘,继续在沉默中计算硬抢的角度与力道。
大约有所察觉,他调转了姿势,拿着令牌的左手直接伸出临河的窗外,故意抖了抖:“你说名字,我还令牌,可行否?”
别无他法,自认倒霉:“狄青。”
“狄青,狄青。”他没头没脑地重复两遍,忽然呵呵笑出声来:“接着。”
我正准备伸手去接,只见他毫无预兆地将令牌向窗外扔去。
来不及算账,我一个翻身,跃下二楼,连忙在江边的草丛中找寻。
“身手不错。”猛一抬头,凭栏嬉笑的他正冲我摇晃着手中的令牌:“就是眼神不好。”
竟敢用假动作糊弄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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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明玉阁,他默默不吱声,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我一回头他就傻笑:“放心,丢不了。”
果然是公子做派,没走完半条街他就累了,非要找个茶馆歇脚:“又害你破费啦。”
照他这个花钱法,我的确招架不住:“说吧,帮什么忙?”
“听个故事。”放下茶杯,他拾起一块子推燕:“有一书生,家业颇丰,邻居为屠户,觊觎其田产,日常骚扰搅得书生鸡犬不宁,既然打不过也逃不掉,只能破财免灾,以每年供给屠户酒肉来换取岁岁太平。书生死后,家中有人要求毁约。书生的儿子很是为难。此事,你以为如何?”
什么邻居打架,分明是在影射澶渊之盟。
大庭广众妄议朝政,真不知死字怎么写。
我把他没吃完的糕点扔进嘴里:“若让其灭亡,先让其膨胀,挑事有风险,干架需谨慎,依我之见,争一时之长短不如养精蓄锐,积攒实力,一雪前耻。”
他眨了眨眼睛:“可家里总有人碎碎念,烦不胜烦怎么破?”
“倒也无妨,唠叨或源于不满,或始于太闲,如果家中井井有条,家人各奔所碌,那他们自然没理由也就没时间再碎碎念了。”
我陪着他抽风,他看着我发愣:“咦?你读过很多书么?”
“读过,不多。”
像我这种出身,能识字已属大幸。
“可惜……”他嘴中啧啧两声,忽然抬手指向茶楼对面:“大哥大,我还想吃稠饧,能买一些吗?”
像他这个岁数的男孩难免嗜甜,寒食节没饴糖吃的确说不过去。我点了点头,起身下楼,走过对面。
然而捧着一袋稠饧赶回茶馆,他早已不见了身影。
连同我的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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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恩负义,坑蒙拐骗。
为非作歹,萌混过关。
这就是他留给我的第一印象。
烦躁的心情持续到今天,即便刚刚回营就莫名得到选入骑御马直的消息也未曾扭转。
“也不知狄青这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出身低微,戴罪入籍,平日里不吭不响,放个假回来竟然一路高升。”
“唉,令牌丢了上司都没舍得怪罪,果然是个看脸的世界。”
“看脸?你瞎啊,没瞅见他额头上那个乌漆墨黑的‘制’字嘛?年纪轻轻就惹上官司,看来是个硬茬。”
“听说这小子是为了给他那个不争气闯了祸的哥哥替罪才受的刑,要不是圣上下诏,在罪徒之中挑些能干仗的入拱圣军,他现在没准还在厢军做苦役呢,哪还有机会去骐骥院抛头露脸。”
“都少说两句,狄青虽然不轻易打架,但一动手就往死里揍,发起飙来连他自己都怕,这种狠角色,尽量别招惹。”
皇家禁军与沿街市井无二,从来不乏长舌妇搬弄是非,八卦无妨,反正我早习惯了被人当做咸菜坛子,有事没事捧出来嚼两口,没滋没味时再扔到一边冷处理。
废话可以不搭理,因果不能不琢磨,思来想去,我总觉得这件事和那小子有某种关联。
管他的,先去再说。
骐骥院的骑御马直作为皇家仪仗队,筛选门槛高,规矩自然也比戍守城门的拱圣军严格,首要一点,威风要凛凛,仪表要堂堂。
“你啊,成也这张脸,败也这张脸。”骐骥院造型师老王对我的情感极为复杂,既欣赏又惋惜,就像烫金箔纸上写满了“欠账还钱”四个大字,看一眼就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为了不让目测天秤座的老王内心纠结至情绪崩溃,我决定主动申请至后勤部门工作。
男儿应当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类似搬箱子叠衣服这种活计,我从内心深处是拒绝的,然而卑贱之人,戴罪之身,能入骐骥院已是高抬,其他,不如不想。
辛亏在骐骥院打杂不用随叫随到,还能抽点时间练练刀剑功夫。
经过短时间粗略观察,需云殿距离大庆殿、文德殿、垂拱殿这丢人显眼率极高的三点一线十分遥远,作为武场再理想不过。
早起晨练,先来一招“碧鸡报晓”,再来一式“拔草寻蛇”,正待使出 “长空落雁”,没成想背后忽然有人大叫一声“好”,我一个没踩实,瞬间崴脚。
这个没长眼的混账还在自嗨:“很好,特别好,非常好!”
然而我整个人都不很好,勉强用刀支撑着站起,还未及转身,就听见某位公公用生命咆哮着:“大胆奴才,扰了圣驾,还不跪下”。
来不及过脑子,膝盖立即着地。
“李公公,麻烦声音调低一点可以吗?朕明早的瞌睡都被你吓没了。”
诡异的是,九五之尊发威,竟然软绵绵的,更诡异的是,这语调听起来怎会如此熟悉?
我俯身埋头,耳朵却不由自主地开启自动识别模式。
尚未识别完毕,就见一绺流苏垂在眼前。
令牌?
我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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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大,物归原主。”语气还是那个语气,淘气还是那种淘气,但这个自称为朕的男孩再也不是蹲在桌底的稚气,而是睥睨天下的霸气。
聪明的话,我觉得自己应该马上断气。
“喂,咱们……”
“奴才狄青,叩见圣上。”
“嗯,那个……”
“奴才罪该万死。”
“嗳?不是……”
“任凭圣上发落,奴才绝无怨言。”
“……”估计没遇到过请个罪还能打断皇上三次的愣头青,李公公的世界观明显有些崩了:“狂徒!竟敢如此嚣张……”
“李公公,劳烦你再走远些,朕耳朵疼。”
“.…..老奴遵旨。”
屏退左右,我猜到他的不自在,却没猜到开场白。
“既入骐骥院,朕为何总也见不到你?”
答案难道还不够显而易见吗?
我清了清嗓,低声回应:“奴才卑微之躯,又是戴罪之身,实在不易面圣。”
“下诏调你入宫就是为了见你,如此岂不是枉费朕一片苦心?”
“……奴才惶恐。”
我还在忐忑,他竟然率先叹了口气:“你这个人什么都好,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只有一少一无一缺最可恨。”
也就相识吃顿饭的功夫,他还真以为自己能掐会算。我暗自腹诽,言语却很规矩:“还请圣上明示。”
“少自信,无手腕,缺心眼。”
“……还请圣上进一步明示。”
“先说说自信,从来英雄不论出身,以你的姿色……咳咳,资质,假以时日,必定前程似锦,未来如此耀眼,又何必在乎额头上那一抹黑呢。”
我保持沉默。
“再说说手腕,在朝廷当差,无论品阶,功绩卓著只是锦上添花,八面玲珑才可安身立命,结党站队万万不可,但大宋特色和谐官僚主义你也该了解了解。”
我继续沉默。
“最后说说心眼,你这个人吧,说轻了不懂情趣,说重了不识抬举。朕絮絮叨叨这么久,你连个点头称是的标准动作都没有,是不是很不给面子?”
我不否认,他这一番长篇大论,句句命中,着实扎心。
磕头如捣蒜的高难度做不到,随声附和勉强可以。我低眉顺眼,难得服软:“圣上教训的是,奴才知错了。”
起驾之前,他还不忘飞来一句:“朕不喜欢听你自称奴才,但这两个字的称呼能不能改,全在于你自己。”
一个天潢贵胄,一个村野莽夫。
即便不是奴才,也不会是其他。
这个道理,即便不说也懂。
说出来,反而不愿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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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皇上指名道姓要见面,再躲也难。不仅躲不了,还得刷刷存在感,否则会显得自己很没觉悟。
除了我一站岗他就格外勤快地在眼前溜达,似乎并没什么不妥。
李公公跟在屁股后面,转悠得很是疲惫:“陛下,您最近走路有点飘啊。”
“最近好春光,不如多逛逛。”
“回禀陛下,现在是九月。”
“.…..秋景也怡人。狄青,你说是与不是?”
他笑着看过来时,眼睛很亮,晃得我有些头昏:“奴才以为,秋景甚好。”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总是怀疑,如果能在他的脑袋后面按上两只长耳朵,估计会比兔子活泼可爱得多。
骐骥院不负责贴身安保,即便冒泡,也不必时常露脸。然而从后台调回前台,我再次感受到了四面八方的各种看不惯。
“天生衣服架子了不起啊,至于要这么高冷的吗?”
“没个有钱的爹也没个彪悍的妈,典型赤贫,有什么了不起!”
有人的地方一定会有是非,尤其像我这种有性格包袱的装逼型男,更容易被人排挤。
从前在拱圣军,我假装不在意,如今在骐骥院,我是真的不在意。
然而漫不经心抵不过别有用心。
老王也不知从哪儿听到的九手八卦,说什么据可靠消息透露,我乃狄仁杰之后裔。
我说怎么最近大家投射的眼神越来越难懂。
“阿青,真的假的?”
“假的。”
老王似乎很替我可惜:“唉,要是真的该多好,好歹混个名相之后的光环护体。”
我收刀入鞘,还是一句:“假的。”
“如今半个骐骥院都传开了,众口铄金,你不如趁机默认,百利无害。”
我摇了摇头:“沽名钓誉,为人不齿。”
老王沉默良久,竖起拇指。
相比较闲言碎语,我更关心到底是哪个缺德鬼到处乱嚼舌根。
这日文德殿内,廷议完毕,李公公传旨,圣上召见。
我刚迈入内堂,迎面就是一句:“狄青既是狄公后代,理应升职加薪。听说在骑御马直表现不错,干脆编入班直如何?”
班直?皇家近卫军?就是要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跑的那种?
“诚惶诚恐”跪在堂下,我的拒绝铿锵有力:“奴才村野出身,绝非官宦之后,祖上更是与狄公毫无相关,此事定为谣传,望圣上明鉴。”
“这般解释,是为了说明朕糊涂还是为了衬托你清高?”
帽子扣得大,好在我够稳:“奴才绝非此意。天下事,天子知,圣上向来英明,的确不需奴才多嘴。但既然圣上问起,奴才自然不敢混淆视听,只能据实相告,累述之辞令圣上不悦,奴才认错请罪。”
“狄青啊狄青,你果然没让朕失望。”
他一发笑我就知道,这事十有八九是个坑。
明明是个比我年幼两岁的小皇帝,怎么天天给自己加这么多戏。
根据本人在禁军摸爬滚打多年的经验,此时最好揣着明白装糊涂,既满足他的虚荣心,又呵护他的自尊心。
“奴才惶恐。”
“你才不惶恐。别忘了那年明玉阁,朕可是见过你真正惶恐的样子。”
昔时为寻一枚令牌都会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如今眼看雷就要从头顶劈下还能及时梳理语言逻辑。
仔细一琢磨,确实有股逆袭的味道。
“狄青,那日震云殿外,你果然听进了朕的话。不慌不忙、不卑不亢、说得清道理、吃得透规矩,聪明时难得糊涂,糊涂时懂得应付,这才是朕身边之人该有的样子。”
“奴才现在……是真的有点糊涂。”
“怎么?你不想进殿前司么?”
殿前司,皇家禁军的精英队伍,比骐骥院高级N个档次,不想去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不解:“奴才并非狄公之后。”
他哈哈一乐:“朕自己看中的人,和他祖宗有什么关系!”
“…..奴才谢主隆恩。”
“既入殿前司,就是朕的亲信,从此奴才两字可免了。”
“奴才以为,一无科考之名,二无军勋之威,三无世袭之荣,即便为亲信,奴才还是奴才。”
始终不配拥有姓名的李公公估计没料到我还有这一出,惊讶地连“大胆!”“放肆!”“岂有此理!”都忘了,只顾一个劲儿地盯着主子阴晴不定的脸色。
过了半晌,还没等来他发火。我摸了摸发麻的膝盖,忽然听到一声 “也罢,随你。”
这语气,温和地让我心中一痒。
——————
进入殿前司我才发现,当皇帝当成他这样,日子过得着实艰难。
“陛下为何脸色不佳?”
他趴在案上可怜兮兮地捂着肚子:“胃疼。”
李公公如临大敌:“是否要传御医?”
“不必费事。”因为吃药怕苦,他一向崇尚自愈:“朕无大碍,就是有点小饿小困。”
“陛下想吃什么?”
他咽吐沫的声音连我都听到了:“香飘飘......的烤羊排。”
“那老奴即刻让膳房准备。”
李公公还没迈出两步,就被他给喊了回来:“算了吧,朕不饿。”
好歹打发了李公公出去,他又一次把头搭在书案上。
等我溜号回来,他还在原地趴着。这戏精,终于做不动戏了。
“陛下,膳房没有羊排,奴才只拿了这个。”
当我把鸡腿呈上时,他简直热泪盈眶:“狄青,你是朕的救命恩人。”
“奴才不敢。”
我退到旁边,看着他一手握鸡腿一手持朱笔,忽然有种嘴角微微上扬的冲动:“圣上既然饿,为何不传膳?”
他擦了擦嘴边的油腥:“今日吃了羊排,即便明日朕不想吃,膳房也会杀羊时刻准备着,岂不多生罪过……劳驾端杯水来,朕实在有点渴。”
“恕奴才多嘴,刚刚李公公在时,圣上为何不让奉茶?”
他灌了两口我递来的清水,用手往外一指:“负责倒茶的小厮是个新手,朕瞧着这殿内并无烧水沏茶的燎子,若是朕刚刚要茶喝,被李公公发现下属做事有所疏漏,只怕小厮免不了日后难做。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说对吧。”
我也是头一次见识到忍饥挨饿的天子,竟不知是该摇头还是点头。
“狄青,你去了膳房,没被发现吗?”
“圣上放心,奴才利落,无人察觉。”
他的演技突然开启在线升级模式:“哦,既如此说,鸡腿是你偷来的?”
“.…..奴才请罪。”早知道有人吃饱了就耍赖,我才不会管这等闲事。
“嗯嗯,很好,就罚你这个月在内殿当差,不许轮岗。”
“奴才遵旨。”
——————
如果仅仅物质匮乏也就算了,不料精神层面更加煎熬。
每逢下朝,贴身侍候的李公公都得第一时间递上汗巾。
不是擦汗,而是为了擦掉某位谏官喷在他脸上的口水。
这也难怪,朝廷之中,除了包拯,还有庞籍,除了富弼,还有韩琦,除了范仲淹,还有吕夷简,除了王尧臣,还有欧阳修。这几位重臣,不是性格太高傲就是脾气太暴躁。
他估计也是被怼习惯了,心理素质不是一般的好。即便被吐沫星子淹个半死,照例保持标准的暖男微笑。
李公公很是看不过眼:“陛下,您也太惯着这帮喷子了。”
“唉,话不能这么说,朕沾上口水无非只有传染病的隐患,他们直言不讳可是冒着杀头的危险,这么一想,还是朕划得来。”
这话说得听似很怂。
实际上,的确如此。
这一日,他再次湿漉漉地下朝归来。
好在李公公被太后叫走,若是看到他这幅身心俱疲的倒霉样子,十有八九要闯入朝堂和人拼命。
“陛下,今日又是哪位大人?”
接过我递来的汗巾,他长叹口气:“范仲淹和韩琦。”
原来是这对好基友。
强强联合,效果一流,贴近侍奉多年,我还未见过他如此憔悴。
“陛下是否有心事?”
话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朝廷机密,本不是我这种身份的奴才应该探听的。
他转过身,沉吟许久,忽然开口:“初见时,朕曾问你,澶渊之盟是否应毁,你说挑事有风险,干架需谨慎。”
突如其来的回忆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是,奴才记得。”
“李元昊这个乱臣贼子,竟敢自立为西夏王,今日范韩两人请奏剿杀,朕原本也有此意,只是大宋多年息战,如今外患紧迫,朝中甚乏将才。即便范韩领兵,单凭他们两人,恐怕应付不来。”
我知道他有所顾虑,却从未察觉,原来他的任何顾虑,就能让我义无反顾。
“扑通”一声。
我再次心甘情愿跪拜在他脚下:“大敌当前,匹夫有责,如若圣上不弃,奴才愿辞殿前司职,与范韩两位大人共赴西北,灭反贼,平战乱。”
他猛地睁大眼睛,声音格外沙哑:“你……”
虽然表情略浮夸,但我知道,这次他是真的心不甘情不愿。
“奴才多年习得一身本领,此时不为国效力,只怕会余生抱憾。男儿战死沙场,不求青史留名,但愿天下太平。如若圣上不允,奴才只好擅离职守,待斩下敌寇,必当以死谢罪。”
明明那么柔软的一个人,此时此刻的他却狰狞无比:“狄青,你是在逼朕。”
我忍住不看他隐隐泛红的双眸:“奴才求圣上成全。”
———————
月明星稀,不声不响地跪了两个时辰,殿门半开,李公公第四次走了出来:“圣上还是那个交代,让你早些回去休息。”
我一言不发,纹丝未动。
李公公险些以头抢地,叹气之声连绵不绝:“唉,造孽啊。”
清晨破晓,被来来回回折腾一整夜的李公公终于赢得解放:
“传圣上口谕:也罢,随你。”
“……”
“我说狄青啊,你可长点心吧。”
“奴才,谢主隆恩。”
——————
在西北戍守已过半月,作为近卫军而自愿入伍的异类,我第一次没享受到被同行排挤的滋味。
大概自讨苦吃的奇葩,人们都会敬而远之。
虽然战事惨烈,我脑子里却只有一个担忧:没人帮他偷鸡,这小子会不会饿坏自己?
“你是狄青?”从没想到有一天,范仲淹会在深更半夜走进我的帐篷。
见到这位文武双全的梦中偶像,我有点激动:“是……我。”
范大人饶有兴趣地打量一番:“陛下说得没错,照这个特征打听,一找一个准。”
“大人找的是额上刺字之人?”
“非也,圣上的原话是,帅出天际之人。”
“.…..不知大人深夜莅临,有何吩咐?”
范大人从袖中掏出一物,放在桌上:“这个,认识么?”
我凑近一观,点了点头:“《左氏春秋》。”
“啧,有些底子。”范大人似乎很满意:“读过么?”
我仔细回忆着过往,稍作迟疑,点了点头。
“呦,小瞧你了。”范大人的满意瞬间转为惊喜:“读得懂吗?”
这一点不用犹豫,我果断摇了摇头。
“既如此,我教你可好?”
范仲淹,博古通今的龙图阁直学士,当我的老师?
我掐了掐胳膊,青紫一片。
真实存在的范大人郑重道:“成良将者,攻心为上,匹夫之勇无用,兵法韬略,必精通之。临行前,圣上特别交代,要对你多加引导,随我学习《左氏春秋》,你可愿意?”
无话可说,我只好拼命点头。
“哦,对了,这个也是圣上的交代。”百宝箱范大人再次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我:“圣上说,从前欠你的未及归还,此物权当弥补,还说什么,让你少抛头露面,反正他也看不见。”说罢,似有所思的起身离开。
我端详着手中粗制陋造的青铜面具,这辈子第一次笑出声来。
——————
后记:
狄青,出身贫寒,十六岁时,因其兄与乡人斗殴,代兄受过,自少入伍,面有刺字,精通骑射,人称"面涅将军",曾得范仲淹亲授《左氏春秋》,勇而善谋,宋夏战争中,披头散发,戴铜面具,冲锋陷阵,功勋卓著,颇受宋仁宗倚仗,为北宋十大名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