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从澳大利亚回国的航班上,在说不上明亮的飞机阅读灯光里和引擎轰鸣声中,我合上了那本我至今依然印象深刻的沃尔特·艾萨克森的《爱因斯坦传》。心情恰如我此刻在类似的台灯光下和高楼窗外呼呼的风声里,合上这本《时间的形状》。
我从未感觉自己距离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如此之近,以至于被它们的倒影完全覆盖。
“从第一只古猿直立身体仰望星空到我们今天建造出LHC这样的庞然大物,不过最多180万年,和宇宙140亿年的历史来比,就如同一个百岁老人的一生中不到七分钟的时间。然而正是在这七分钟里,我们的哈勃太空望远镜已经能看到140亿光年外的宇宙尽头;我们的LHC能探测到比我们肉眼能看到的尺度小一亿亿倍的东西;我们发明的理论大到能推测宇宙的膨胀系数,描述星系的运动轨迹;小到可以解释令人难以置信的量子的行为。现在,或许就差那么最后一步,人类将站到一个全新的高度来审视我们所处的这个神奇宇宙。难怪霍金在《大设计》中发出尼采式的宣言:
它(万物理论)将是人类长达3000年以上智力探索的成功终结,我们将找到这个宇宙中最伟大的设计!”
作者以如此慷慨激昂的笔调道出了一种“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的星际时代的浪漫主义精神,汪洋恣肆,瑰丽多姿。但往往浪漫主义精神的冲决罗网,狂飙突进也具有着破坏性。而我体悟更多的则是这种破坏性。
书中前言的民科黄伯伯的确不是科班出身,结论固然也有所偏颇,但是却从社会的角度指出了问题的所在,对于普通人而言,他们并不具备理解、驯化甚至驾驭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兴趣和能力。一个是宇宙尺度的宏大,一个是粒子尺度的微小,对于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常规尺度的人来说,并不具备意义。然而,吊诡的是越是不具备意义的东西越是伟大崇高。越是伟大崇高便越是倒影浓重。越是倒影浓重对于普通人的投射越是大。
1922年5月,巴黎的Majestic Hotel的午夜晚宴上,斯特拉文斯基、佳吉列夫、毕加索都出席了,乔伊斯和普鲁斯特也在。他们“正在摧毁19世纪文学的确定性,就像爱因斯坦使物理学发生革命的那样”。曾经规定着经典物理学、音乐和艺术的机械秩序和牛顿定律已经不再有效。
——沃尔特·艾萨克森《爱因斯坦传》
对于普通人而言,“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并不重要。我们并不在乎可以上溯自“伽利略相对性原理”的四百年人类科学进步,也不在乎开尔文勋爵忧心忡忡的两朵乌云,更不在乎“相对论”里到底有什么是绝对的,有什么是相对的,也不在于“量子力学”中的测不准定理。我们听到什么便是什么,“相对”、“不确定”两个词的出现、强调、崇高化使得千年冰封的冰层开始解冻。正如几百年前,当牛顿经典力学的出现、强调和崇高化所暗示的决定论,时空绝对论为冰层加厚一样。从那一刻起,人们所面对的不再是绝对的时间与空间,人们所信仰的不再是绝对的权力和阶层的差异。人们知道一切都可以理解为是相对的、不确定的,一切都并非造物的安排。旧有的严格的社会阶层与秩序轰然倒塌,而继续食古不化地遵守旧秩序的人终究会被嘲笑,恰如Parade's End 里的Christopher Tietjens。
如果说1905年可以算作物理学甚至人类智慧的奇点之年,那么也可以有同样充分的理由说,那是人类社会阶层秩序观念开始全面崩坏的奇点之年。如果以英国为例,1905年之后不久的一战,以及短暂的二十年和平之后的二战,让这崩坏仿佛获得了一个加速度。
而直到如今,我们仍旧生活在这崩坏的余震里,我们习惯了上千年的秩序就像膨胀的宇宙以一种我们无法控制的方式离我们而去。以前什么样的人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就基本会穿什么样的衣服,吃什么养的饭菜,采用什么样的交通方式,做什么样的营生,与什么样的伴侣结合,教育出什么样的孩子,甚至大约到何时离世。而如今,一切外在的差异被磨平了,一切阶层的差异被格式化了。所有人的脑海里从小就被植入了一个观念,没有什么是绝对的、确定的。因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理论叫做“相对论”和“量子力学”,这个时代人类智慧的巅峰叫做“相对论”和“量子力学”。
所以,焦虑。
当代的平民化社会已经过度平等到不愿意承认确实存在的差异,教育中不愿承认人本来就存在的智商差异,所以只要努力学习,人人可以鲤鱼跃龙门;工作中不愿承认人本来就存在的能力差异,所以只要努力工作,人人可以豪宅加名车。
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用一本皇皇巨著《21世纪资本论》中的大量数据告诉我们,这个时代资本收益正在全球范围内大大超过实业收益。这意味着这是一个财富和权力有明显继承性的社会,然而我们从来不缺乏道理,缺乏的是承认道理的勇气。
当然,道理也并不是非黑即白,我指出上述观点,并不意味着我在走向一条历史的反路,鼓吹接受曾经的决定论和绝对论。
至今难忘BBC的迷你剧《战前37天》中,当英国外交大臣接到一战即将不可避免地开始的时候,他缓缓地走向窗口,看着清晨伦敦街道上刚刚熄灭的汽灯,说道:
The lamps are going out all over Europe. We may not see them lit again in our lifetime.
他没有看到,伦敦的灯火熄灭了,新的灯火其实早就亮了。
但没有改变的是,我,正如大多数人,仍旧在倒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