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3点，黑暗的卧室，泛着白光的电脑屏幕。
他浑身颤抖着，伸手挡着屏幕，对上面的那个三位数，对自己的未来，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可与其就这么一直犹豫下去，还不如像班主任和家长说的那样“早做打算”，毕竟，自己的身体“还算结实”。
“死就死吧，谁怕谁啊！”下定决心的那一瞬间，他把手掌整只移开，就连眨眼的动作也没有......
“果然是这样......”屏幕上的分数完全合情合理，没有半点意外。虽然很失望，但自己能上哪儿去喊冤呢？更何况这对自己来说根本就不冤枉，一点儿都不冤枉......
“只是未来的起点低了一点而已。没错，就是这样，就这点儿事而已，没事的，真的没事的......”如同吃下安眠药一般，他紧紧抱着这样的想法，哽咽着睡去了。
几小时后，天才微微亮的时候，母亲毫不客气地把门打开了：
“起来，别睡了！”
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坐起来，轻轻地回应了一声：
“妈，你来了......”
“你已经查到分了吧，说来我听听。”
他的视线慢慢移到地板上，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了一个数字。
“大声点儿，我听不见。”
“行了，妈。你就别为难我了。总之考得很差就是了......”
“那你的分数能上什么学校？”
“我还没查过......”
“那你就自己去查查吧，我才懒得给你做那些事情。”母亲丢下这么一句话就离开了。
“对了，”母亲突然又半路折回，“要是什么学校都考不上的话，就去之前联系过的那个厂子里报道吧。”
“知道了，妈......”
母亲随后重重地关上了门，丢下他一个人在房间里茫然。
其实自己并不是不努力，并不是不上进，只是这个地方的竞争太激烈，自己一不留神就从独木桥上坠下来了。毕竟，是人口大省嘛......
他忐忑着开始四处查询考得上的学校，可不管如何努力地查，自己可能上的都只有专科而已。
“已经比连专科都没得上的人好很多了，不是吗？”他无力地安慰着自己，“但要不再看看吧，万一...万一有个本科能上呢？”
他在房间里查了一天，仍是一无所获。
“嘭！”门又被母亲毫不留情地推开了，“查了一天饭都没吃，查出什么结果来没有啊？”
“有、有收获的，至少还能上专科......”
“专科有什么好上的，毕业之后什么工作都找不到，反而还要花四年家里的钱。”
“妈，别这么说。我、我还可以专升本的嘛......”
“高考都没考上本科，你让我怎么相信你能专升本？万一到时候家里的钱给你花了但你没升成怎么办？我看你还是趁现在赶紧进厂给家里挣点儿钱吧，人家可是过时不候的。”
“妈，妈，你先别急，你等我两天，就两天，要是两天之后我还是没找到本科学校上，我就进厂，这样行不...？”
母亲思忖了一会儿，回复道：
“行吧，就等你两天。”
总算是暂时挡住了母亲的攻势。他瘫倒在床上，呆呆地凝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眼角不知为何闪出泪光来。
“差生”“没用”之类的词，从小到大都一直如影随形，更有甚者曾经说过自己是“废物”。可真的不是这样的，自己真的很努力，真的有属于自己的作用，自己真的不是什么事都做不好......
他拿起手机，漫无目的地看起QQ来。班级群里大家都在分享自己可能的去处，有人可能考上985，有人考可能上211，有人可能考上本科......而自己呢？
自己可能考上大学。
他神情凝重地退出了群聊。
“喂，你小子考得怎么样？有没有考上大学啊？哈哈哈。”某位考得不错的同学给他发来了消息。
这话像根针一样活活地刺透了他的心。自己该如何回复？说自己考上大学了让他不要笑话自己？
“哎哟，还真考上了啊？那考上的是什么啊？是不是专科啊？那得恭喜你啊，哈哈哈哈哈。”他已经想象出了如此回复之后会遭到的变本加厉的嘲笑。
尽管平时就在班上经常被忽视和讨厌，可他从来没有想到这场考试能让人的恶意暴露得那么深。明明都差不多，明明都饱受过残酷的竞争之苦，可彼此却还是要这般敌视。
于是他没有回复，拉黑了那位同学。
同学肆无忌惮地取笑，来自班主任的“逆耳忠言”，还有家人早已铺好的“出路”。是不是没有希望？是不是人生要就此停止？是不是要就这样被所有人抛弃？
“只要上了好大学，嘲笑我的人就会少一点了吧？只要上了好大学，出路就会宽一点了吧？只要上了好大学，给家里挣的钱就能多一点了吧？只要上了好大学，人生任务就完成了吧？只要上了好大学......”他反复地、反复地思索着，开始像个傻子一样，一直念叨这些话。
这些想法愈演愈烈。
第二天夜里，他在网上看见了一所之前从未看见过的大学。那是一所985，位置离自己的家乡还挺近。更重要的是，凭自己的分数完全有可能考上。
他立刻就欣喜若狂，没有半点怀疑，在志愿里填上了那所大学。
这样就好了，等明天一早，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吧。自己不仅有本科读了，甚至还上了985。这样一来，从小到大都如影随形的嘲笑、冷眼，还有由之而生的自卑感，都能烟消云散了吧？
大概吧......
早上，闹钟“滴滴”地响了，同时想起的还有母亲的开门声。
“怎么样，有什么结果吗？”
“妈，你听我说，”他一下从床上蹦起来，“我可以上985了！”
“真的？哪所985啊？”
“就是○○大学。”念出那所学校的名字时，他张了嘴，却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哦，是○○大学啊。”母亲也难得地开心地笑了，“行啊你小子，妈真为你骄傲！”
听见母亲这么夸奖自己，自己居然哭了。泪珠一颗一颗从脸上滑落，胸中涌起一股暖流，噎得自己说不出话来。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那个愿望，只是考上好大学吗？
他沉浸在喜悦的泪海中......
到了八月末，他终于要离开家，去学校报到了。他把行李一件件收拾好，踏上了求学的路。
火车上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人，也带着很多行李。看起来像也是去报到的大学生。
“嘿，朋友，”他用手肘顶了顶旁坐的人，“看你这样子，是不是去报到的大学生啊？”
“嗯，是的。”对方很有礼貌地笑了笑。
“巧了，我也是！”考上了985的他变得异常开朗，“那...你是哪个学校的啊？”
“只是一个普通的985而已。”对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你呢？”
“我啊，我是......”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自己学校的名字来，“你等等，我把我录取通知书拿出来看看。”说完他就把头埋进背包里去找寻起来。
背包里没有录取通知书，没有与那个大学相关的任何东西。
“那个...不好意思啊，”他尴尬地挠挠头，“我...不知道我学校叫什么名字......”
旁坐的人愣了一下，眼神里满是疑惑：
“呃...好吧。”
两人之间沉默了几秒，是他主动打破了尴尬：
“对了朋友，刚刚你说的‘只是一个普通的985’是什么意思啊？”
“这个的话，嗯......”对方的神情又变得有些疑惑了，“因为...常常在网络上看到别人说考上985是很难的事情，但我其实没有什么实际的感觉。因为我高中的班上总共35人，有一半以上都考的985。所以...我觉得自己的学校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听见这话愣住了，心中升起许多疑虑，但对于这些疑虑，他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答案，现在需要做的，只是验证而已：
“那...能问问你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我喜欢摄影！这是我最大的爱好！”对方拿出自己昂贵的摄影机和拍过的照片自豪地来展示，然后很热情地、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摄影来，如数家珍地讲到了很多术语，像什么景深呀，色温呀，曝光呀......
可他完全听不进去。
之前的开朗与骄傲荡然无存，他觉得旁坐的人此刻就仿佛太阳一般，在对方面前，自己那如影随形的自卑感又回来了。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改变。
他的注意力已经只集中在陪笑上了。他忘了自己继续跟对方聊了多久，也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下的车，只记得下车的时候，外面的空气很轻，很新鲜。
他与那个旁坐的人，会各自去往各自的学校，各自地报到，然后各自地学习，各自地生活。从始至终，两人的人生都只是各自的而已，对方的不属于自己，自己的也不属于对方。
他告诉自己别再想那些事情，而该赶紧到学校报到，赶紧去自己该去的地方。
他凭着记忆中的地址来到学校，接着到达接待处。
“学姐你好，我是来报到的大一新生。”他笑着对接待处的学姐说。
“什么？”学姐似乎很不理解自己的话。
“我是来报到的大一新生。”他料想可能是学姐没听清自己的话，于是重复了一遍。
“你...为什么要来便利店报到啊？再说，现在也不是大学生报到的时候吧？”
“欸？什么意思？”现在轮到他迷惑了。
“我说，这里是便利店的收银台，不是大学新生报到的接待处啊。您是不是搞错了？”
“啊？”他走出门去，抬头看了看招牌——这里的确是一家便利店。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是我搞错了。”他诚恳地道了歉，然后离开了便利店。
是自己把地址记错了吗？为什么自己会走到一家便利店里去？名字也好，地址也好，为什么关于自己学校的一切具体的信息都如此模糊？算了，不要去想了，还是接着找吧。
他在这座城市里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却四处碰壁，不见自己学校的半点踪影。
他越来越焦急了。
他开始跑动起来，连行李也不顾。一边跑，一边东张西望，寻找那所海市蜃楼一般的大学。
“喂——，同学——！”他一边冲着一位路人大喊，一边加速追上去。
“呼...同学，请...请问一下......新生报到的...接待处，在哪里啊？”他两只手掌压着膝盖，说话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你谁啊，你问什么接待处啊？”
“就是...我们学校新生报到的接待处啊。”
“谁跟你一个学校啊？我都毕业好几年了。你问的那个东西，我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路人说着就快步逃开了。
正当他留在原地迷茫的时候，前面突然来了一辆车停在自己旁边。车上下来两个人，看起来应该是校方的工作人员。
“小伙子，你母亲正到处找你呢。请你先跟我们回派出所一趟，我们稍后会通知你母亲来接你的。”
“你们...你们是要带我去接待处吗？太好了，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啊！”
“不，不是的。我们是要带你去派出所暂时待一会儿，你母亲很快就会来接你回去。”
“派出所？我为什么要去派出所？我没犯罪！我没犯罪！我还要去报到呢，你们别拦着我！”他说着就要推开警察。
警察已经察觉出面前这个小伙子不对劲的地方了，情况可能不仅仅是他母亲说的离家出走这么简单。为了稳定他的情绪，警察立马笑道：
“同学，你刚听错了。我们要带你去的地方就是接待处。”
“噢，这样啊。那谢谢了。”一听见要去接待处，他立刻冷静了下来。
“接待处离这有点远，同学，我们坐车去吧。”
警察将他带回了派出所，接着通知了他的母亲。
“大妈，是这样的。我们跟您儿子进行了多次交谈，发现他可能不是因为心生怨气才离家出走的。”第二天，他的母亲赶到了当地的派出所，听警察讲述详细的情况。
“那我儿子是为什么要这么干啊？”
“这个...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精神失常。”
这道雷一下就劈中了他母亲，此刻她只觉得难以置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精神失常，说白了就是疯了。自己的儿子几天前在家里还好好的，居然说疯就疯了。那家里今后的生活该怎么办？要把他治好得花多少钱？自己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警察先生，他这个病...有没有办法治好啊？”
“我们送他去医院诊断过了，治还是可以治的。但今天叫您过来只是为了让您把他接回去而已。回去之后您可以自己带他再去医院看看。”
“好的，谢谢警察先生了......”母亲随即进去把儿子带了出来。
“妈，您带我走干嘛啊？我还没报到呢！”他一下子挣脱掉母亲的手。
“报什么到啊？赶紧跟我回家！”
“妈！”他的情绪似乎又变得不太稳定了，“我现在考上985了！您怎么还是要阻止我啊！”
“985？你不是说你只能读专科吗？”
“大妈大妈，您先冷静一下。”警察见状上前来劝阻，“我跟您说，您儿子可能是因为受了某些打击，出现了一些幻觉。他现在认为自己已经被一所985大学录取，并且还觉得现在已经到了新生报到的日子了。我们告诉他这里就是新生报到的接待处，让他在这儿等一阵子，这才暂时稳住了他的情绪。所以您跟他说话的时候还是多照顾一下他 的情绪比较好。”
“噢，好的，谢谢警察先生......”母亲垂下了头，难得地因自己的儿子而露出了愧疚——准确来说是害怕——的表情。
“妈，我考上985了！您当时不还跟我说您很骄傲吗？”疯疯癫癫的他又开口了，“听见那句话的时候，我就更下定决心要好好读书，不给家里拖后腿了，因为那是您第一次为我感到骄傲。我现在不仅能读本科，还读的是985的本科，所以，您能不能...别把我扔到厂里去...？我在学校一定更努力地学习，毕业之后一定更努力地工作，请您不要觉得我只是浪费家里的钱，好吗？咱们家出了个985的高材生，今后其他家长不会看不起您了，同学老师也不会看不起我了，我们可以，可以......”他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眼眶红得不成样子。
母亲和警察都沉默了。
“好了，大妈，您赶紧带您儿子回去吧。”警察率先开了口，“记得...多照顾一下孩子的情绪。”
母亲什么都没说，把儿子带回去了。
“儿子，起床了。”几月后的冬日里的某一天，母亲照常叫他起床，房内却始终没有回应。她打开门，发现儿子不在房间里。
“儿子，儿子？”她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开始寻找儿子的踪影。
可儿子不在家里。
她立刻报了案，从派出所回家后，她便坐在沙发上开始了无边的等待。
等待。
等待...
等待......
警方的效率很高，没多久就找到了他的下落——
他死了。
是冻死的。身上穿着单薄的睡衣。地点是外省的一所985大学的校门外。死亡时间大致是在凌晨。
想必任何人看见这幅场景都会想起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