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传承。
“爷爷,还要走好久才到啊?我腿疼。”
北村的路本就崎岖坎坷,这时候又下着瓢泼大雨,蜿蜒的小道上正在汩汩地往下淌水,活像一条山间的清溪。
阿豪迈着小腿,紧攥爷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往下走。突然,阿豪脚下一滑,连带着爷爷也一屁股坐到泥里了。爷爷急忙扶起阿豪,翻看他的身体,确认他没有受伤以后,他挣扎着蹲了起来。“来,爷爷背你。”等阿豪趴到肩头,爷爷谨慎地撑着地面,再双手往阿豪的小屁股上一兜,又放下手去扶着地,慢慢站起身,拾起雨伞,继续赶路。
下完大坡,爷爷在一处破房子里放下阿豪,瘫坐到地上,喘着粗气。少歇了一会儿,爷爷又背起泪汪汪的阿豪,坚定地出发了。
转过一个有棵大柿子树的梁子,又绕山路走了一遭,渐渐看到大河了。就快到金医生那里了。
金医生有一种世外名医的气质。来求医治病的人都这么说。哪里,哪里成了金医生的口头禅。阿豪记得半个月前他就说了七次,每次都是笑吟吟的,好像阿豪得了一百分时的表情。
只是不巧,金医生这次就不笑了。
“老金~老金~吃饭啦!”巧在耳房里喜气洋洋地喊自己丈夫吃午饭。金医生名声大得很,瞧!就是今年儿下这么大的雨,也还有这么一屋子人等他救命哩!一、二、三、四...还有七个哩!锅里饭不够吃了哟!
然后金医生就会擎着大碗,为一群肚子异响的人诊病。他不愧是多医,左手把脉时,就用右手往嘴里扒饭;右手把脉时,就用左手。大家见了更是由衷地信服。
“来,小家伙,把手脖儿放到这本书上。”金医生吃完了饭,左手指着桌上的破书,右手小指甲往嘴里掏菜,呜呜啦啦地说。
阿豪在裤腿上擦擦手里的泥,手腕乖巧地枕到那本破书上。金医生搭手上去。闲着双眼听起脉来。
“另一只手。”金医生说。
阿豪又把另一只手放上去。
“你这是贫血引起的头晕。吃两剂我的药就好。”金医生一边解释,一边在方笺上快速划动。“诺,拿这个方子,去隔壁找人抓药。四剂药,共是两百八。你大人呢?先把钱付了。”
“可是你还没问我哪里疼呢!”阿豪来过一次,没有先前胆怯。
“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金医生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像学校里严厉的老师。
阿豪不敢说什么了,拿起方子去屋外找爷爷付钱。
爷爷刚才摔到了腿,正在屋檐下坐着按摩。看到孙儿出来,接过他手里的药方,仔细看了一遍。
“这个老金,越老越不靠谱了!”爷爷恨铁不成钢地说。
犹豫一会儿,爷爷拉着阿豪进了房门。屋里还有三个病人在排队等候。爷爷拉着阿豪站到队尾,开始排队。
金医生也看到了他们。乍一见面,金医生不自觉地收敛起了自在,于是大家看不到他边挠脚边给病人开方子的画面了。
“老金,你这是治贫血的方子,怎么能开给阿豪呢?”爷爷等前面的人都走了,走向前去质问金医生。
面对这样的场面,金医生不慌不忙。他缓缓抽出一支烟,递到爷爷嘴边,帮他点上。歉然一笑,说:“嘿嘿,我学艺没学全,这不,失误了!”
“医生你都没问我是哪里痛!”阿豪搓搓脸上的泥巴,大声说。
“老金啊!医者仁心啊!钱赚多少够用呢?”爷爷叹气。随后拉开湿漉漉的外衣,从贴身口袋里取出一张药方,交给金医生。
“照方抓药吧!”爷爷又叹。
接过药方,金医生如获至宝般,一遍遍地看。
“不对,这孩子脉象虚浮,右尺弱而空浮,是气血两虚的症状。所以我才开了生血益气的方子。”金医生也捏根烟噙到嘴角,皱眉继续说,“这有几味药是《寿世保元》里记载,治‘真头痛’的,这孩子这么严重吗?”
爷爷的神色黯淡不少,长叹一口气,微微点了点头。金医生又握上阿豪的手腕,认真听了听脉象,果然是虚浮而杂乱,急切又钝濡的。
“阿豪是邪寒入体,又加上神思忧虑,引发的头痛。继而又折腾得身体不适,躯干空乏。”一说到医术,爷爷又侃侃而谈起来,“所以我选取白芷,菊花来用。再辅以独活、防风、蔓荆子来祛邪扶正,再用细辛,羌活解表补益,用片芩和麦冬来驱热养阴,补个甘草、当归生气活血,最后用一味苍术,既能健脾开胃,又平衡诸药。相辅相成,当有作用!”
“既然这样,前两剂药应当猛一些才好,你这药劲怕是不够!”金医生牢牢记下了药方,缓慢开口道。
“中医最讲究循序渐进,猛药不可取!”爷爷搓搓手,回答他说。
“李大哥,不是我多嘴。猛一点也无大碍,药气一通,才好得快!要是束手束脚的,岂不会误了药效?‘行医不自医’的道理,你比我懂!”金医生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爷爷不说话,腮帮子上的肌肉鼓得老高,鬓上的青筋暴起,显然是在压抑着什么。
“按方抓药,再给阿豪打上一针!”爷爷突然开口,语气不同反驳。
金医生起身去隔壁,不一会儿,包了几个纸包回来,交给爷爷。又调了药物,给阿豪注射完华。
“我不能收你的钱!再说你也不好过,省着去买点粮食吧。”金医生低着头,喃喃自语一般。
爷爷又把阿豪兜到背上,跨过一路的泥泞,回到家里。当晚他辗转难寐,脑袋里的场景挥之不去。
那是一个天气很好的下午,一家人都在麦场里打麦。正吆喝得有劲的父亲,突然倒在麦子堆上,戛然而止的吆喝声被堵在了他的喉咙里。家人们飞奔过去扶起来,叫他赶快急救。
父亲手脸发白,冷汗直流,初步判断是急性脑溢血。需要尽快送到医院救治,才有可能生存下来。
可是乡医院路途遥远,等救护车赶来时,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再加上家人的焦急与催促,他想起某本野书上的法子——放血。他拿来银针,在那几个特定的穴位上施针。手触摸到父亲的皮肤时,分明已经有些凉了。他还是强迫自己镇定,挥袖擦擦额头上的冷汗,抓起银针在那几个穴位上拢拢捻捻。殷殷的鲜血顺着银针溢出,父亲再也没能把堵在喉咙里的吆喝喊出来。
后来的救护车宣判了父亲的死亡,拉到医院里时,父亲已经冷透了。纵使家人都没说什么,他自己却不能不怪自己。是不是不扎那个穴位就没事了,是不是再扎一下就好了?是不是压根不扎就好了?是不是,是不是自己失手把父来扎死了?
尽管自己的理智和亲爱的家人都告诉他:这事不怪你,你也尽力了。可他还是禁不住乱想。每次不自觉想起来,仍然会毛骨悚然。
爷爷现在已经不干医生了,索性就把家里的药品全部处理干净了。刚开始时还有十里八乡的人闻名而来,后来也渐渐少了。偶尔有人来找他瞧瞧顽疾,他也只是开个方子送给那人:“找个药铺抓药。一吃就好了”。
做农民也挺好的。爷爷种了半亩薄田,还有门口一小块自留地。偶尔挖挖地,放放羊,也自在得很。放羊的时候就找块山石一坐,望望远处的大河,再相一相百年后的风水宝地。
阿豪毕竟年纪小,痊愈起来很快。没过一周,就能背上沉甸甸的书包,自己去上学了。看着孙儿活蹦乱跳的样子,爷爷由衷的开怀。
“爷爷,爷爷,你那本老书里有好多不认识的字,你教我认认!”阿豪十分好学,爷爷也乐此不疲。
“这个字读shou,这个字读shi ,这个啊,读bao,这个字读yuan。对啦,寿世保元。”爷爷翻起他那本旧书,显然非常开心。
旧书书皮上的色彩已经全部脱落,只有“寿世保元”四个大字依然龙飞凤舞。
“爷爷,这是教人学啥的书呀?老师说数学学思考,语文学文化,这本书呢?”阿豪拉住爷爷就问东问西。
“这个啊,是教人活命的。”
“这个啊,是教人活命的!”舅舅声色俱厉地说,“不背会这十篇药方,就继续跪在这,中午不许吃饭!”
他就跪在那儿直到了晚上,终于背会了十篇药方。兴冲冲地爬起来吃饭的时候,膝盖传来刺骨的痛。低下头一看,才发现两只膝盖上的皮都磨掉了,红彤形的血肉暴露着,传出剧烈疼痛。
背了一天的药方,膝盖跪破了,饭也没有吃,又饿又痛。一股委屈升上来,他的眼泪拉制不住地往外涌。
“不许哭,再哭继续罚跪!再哭!”舅舅严厉的训斥不绝于耳。在这样严苛的教导下,他每天都要吃下十篇药方和一肚子委屈,才能上床睡觉。
终于背完了舅舅要求的所有方子,以为可以解脱了的时候,舅舅把他叫进堂屋。
“跪下!”舅舅一声厉喝,他跪之不及。
“伸出双手!”
他颤巍巍地伸出双手举到头顶,没有印象中的疼痛,只觉得手中落下一本厚书。
“这是我们的传世之书,你回去潜心学习,不要怠慢了,可小心受罚!”
听到可以离开了,他如释重负,起身准备退出门外。
“站住!过来!”
舅舅说话,好比圣旨,他不敢不听,趋步挪到舅舅跟前。
“还疼吗?给你的药要一直涂抹,很快就好起来了。”舅舅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顶,“你很好,学很很快。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学会我的所有本事,了不起!”
突然温柔的舅舅让他有点无可适从。那天他和他谈了很多,许多细节都忘了,只清晰地记得他问了一句:“舅舅,这《寿世保元》是一本什么书?”
“这个啊,是教人活命的书!”舅舅脸上的自豪涌起,笑容可掬。
“所有的医书不都是教人活命的书吗?”他不解地问。
“是!也不是!”舅舅兴致很高,高谈阔论起来,“医术只是技,人心才是道!只有精湛的医术是救不了人的,更重要的是要有为医者的仁心。我再问你,学医成后,想做什么?”
他突然起想起四年前刚跟舅舅学艺之时,他也这样问过。那时候自己年幼,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样说,还是舅舅一顿毒打后,语重心长地说:“为医者当悬壶济世,常怀医德仁心!”
过了不久,舅舅就病倒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挨过罚。
有一天他珠算药费,贪省事凑整,多算了两分钱,正好被过来看他的舅舅撞到。那次舅舅发了很大的火,反复问他一句:“我教你的珠算,是这样算的吗?”他不敢回答也无法回答。
于是舅舅气急败坏,从脖子上摘下烟袋锅,照他头上噼啦啪啦狠敲下去,鲜血流满了他的脸,他仍是跪着,一动不敢动。
“下次还敢么?!”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这事过后,他在《寿世保元》扉页上舅舅写的“医者仁心”下面,恭恭敬敬新写了一句“医者仁心”上去。
那年冬天,舅舅就死了。他在死前用最后的力气,在他头上敲了一顿烟袋锅。奇怪的是,他竟然十分伤心,一点解脱的快意也没有。
正好政府组建联会诊所,他就欣然参加了。很快,他就以高超的医术,高尚的医德和俊朗的长相,与一个当地的姑娘相爱并结婚了。
那段时间顺风顺水,他时刻不敢忘“医者仁心”这四个字。这样近乎刻板的坚持,让他遭到了同事们的鄙夷和排挤。只是他是颗没有缝的蛋,他们无从下口。
老金是他当时最好的朋友,他也会传授老金一些独门的医术,也算是亦师亦友了。可老金却用那医术疯狂敛财,在他几次劝说无果后,终于分道扬镳了——几人合伙赶走了他。
他痛苦不堪,不禁扪心自问——我做错了吗?不,我没有!是他们不对,他们就是一群虱子,只会疯狂吸血!医生的德行,全部被他们糟践完了!
“爷爷,这字我认识!是‘医者仁心’对不对!”阿豪见到了自己认识的字,兴高采烈地告诉爷爷。
“对咯,医者仁心!”
“我以后要学救人活命的书!这样人们就不用找金医生看病了!”阿豪的小脸红扑扑的,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在强调着刚才的话语。
爷爷浑身一颤,随后开怀大笑。翻开扉页,指着空白处,跟阿豪说:“来,在这里写上‘医者仁心’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