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父亲生于1948年一个鲁西南的小村庄。老爷爷是个须发皆白的慈祥老人,整天是提着个烟袋不离嘴,老奶奶慈眉善目,很是温和。爷爷有四子四女,我父亲排行老二。
住在一高台上的土屋四合院中,在58年五月石榴花刚笑裂嘴时,父亲就随着奶奶去讨饭,领着六岁的四叔。奶奶颤着小脚,四叔幼小,根本就讨饭吃不饱。父亲单独去讨饭,开始遇到恶狗咬吓得跑丢了鞋子,到别人家害羞得张不得口。
苦难是块磨刀石!后来,父亲病饿在一破庙中,一老者喂食他一碗玉米粥,捡回一条命,这才使父亲坚强起来。遇恶狗咬,就用棍子打,到门口高声喊,恳切求,如此,母子三人也能勉强不会饿死。
十四岁时领着四叔随生产大队去打堤挖河。生产队几百号人,拉着地排车,推着独轮车,在村里集合。生产队里拉着粗粮面粉带着柴禾,就开始了长达两三个月的工程大会战。
到了大河堤前,红旗飘扬,大喇叭唱着革命歌曲,万人如蚁,密密麻麻地挤在河堤工地。挖土运送到几十米高的大堤上。父亲与十岁的四叔被分配到拉土组。两人到五里路外的地方去来回拉土。一辆平板车,两个小孩子,得拉着六百斤的土死命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拽。
到得堤前,有专门负责帮忙往上拉的,上得堤来,得过磅秤称重,如土不够分量,要开批判会,还得回头补回一车,得不到地瓜粉窝头。生产队里的伙夫是半出工,伙食没有大油星,全是窝头。菜寡淡得养出鸟来。可父亲要强,硬是完成了任务。
经过这次的历练,父亲回来后就与别人一起到远在二百里外的煤城去拉煤,带着一个铁锅,饿了就埋锅煮面,困了就地为床天当被睡在路上。
与四叔两人拉着八百斤的煤,往返得三四天,艰难地挣扎在崎岖的小路上。拉回来一车煤大约可挣得五元钱。
02
十五岁在冬季随着三爷爷去闯关东。爷俩个推着独轮车,一路讨饭一路走在闯关东的凶险远途。
一天大雪紧,父亲正走在荒原上。极目四望,荒原银装素裹,绿树不见了,远山不见了,就连远看象一条绿色屏风似的骑马岭也消失了;大自然巨笔一挥,大地易色,一切都变成了白的。
但在这一霎间,他发现一个冻卧在冰雪里的人:五十岁模样,乱草堆一样的头发上,沾着几根地铺上的草叶,脸上还挂着没有洗去的泥巴;脸瘦削了,细长的脖子伸长着,就象北国荒原上一根藤条。
父亲忙走过去,给他吃了些干粮,又喂了些水。那人就苏醒过来了,那人千恩万谢,他五十多岁,姓张,干瘦如竹竿,却木讷老实得如路旁的枯杨。
一路上,闯关东的人很多,可也一路上死了的人很多,路边的坟包很多。每个人都带着那不可描画的愁惨,每个人都刻着一脸的悲苦,闯向那关外的荒原去。
三爷爷越看越心惊,感觉我父亲很难走到关东去。就决意让我父亲随着老张转回家乡。
03
回到家乡后,父亲十六岁时,县联办工厂招收工人时,父亲是小学三年级毕业,我的爷爷是生产小队队长,伯父是生产大队的民兵连长。我父亲便顺利地进入了。
父亲人缘很好,便被推荐提拔为工厂与公社、医院的团支部书记。每周三晚,便组织全厂进行学习上级文件,还时常为公社里去帮忙。
父亲的每月的工资是28元钱,除了在工厂食堂吃饭贴补家用,还要拿出十元钱到生产队里买工分,那样就很剩下不了几个钱。
后来结婚后,日子过得更紧巴。父亲便与一叫小付的工友到兖州东平一带用自行车来贩运粮食。这来回一百公里的里程,当天是要打来回的。回来时往往要赶夜路的。没有月亮的夜晚,骑行在曲折的土路,两旁是高高的庄稼地,哗啦啦地响,很疑心会从那黑黑的高高的庄稼地里窜出什么东西来。偶尔还有树上的乌鸦,“呱”地一声,让人吓得一哆索。
父亲与小伏便一路上急慌慌地骑,自行车上驮着二百多斤的粮食,又累又怕。有时远远看到村镇里透出来一两点灯光,便心里感到很温暖,也平添了很大的勇气,脚底下便变得轻松有力,速度在无形中加快了。骑到村镇时,便有半夜里的狗吠声。
两人下车整稳妥车子,喝口水,吃些自家带的窝头,谈会话,便继续赶路。这还好,最怕的是到了我们的县城附近,小付要与父亲分路而行。分道扬镳后父亲的路程还有二十多里路,那心里就有些胆怯。父亲一个人走在半夜的黑路上,便嘴里颤抖着唱一支不成调的歌为自己壮胆。
最怕的是走到离我家还有一里时的一孤坟。父亲说每次到那里时,头发梢都竖立起来。在坑洼的土路旁,那黑黑的孤坟上长着一个歪扭的桑树,树上总是有乌鸦或猫头鹰伫立着,走到时它们有时飞起,有时怪鸣,吓得汗毛眼都张开。
父亲到家门口故意咳嗽一声,母亲听到父亲的声音,便急忙来迎,帮着父亲把车子推到屋里。母亲便对父亲说:“你先喝点水歇一会儿,我去给你下一碗面吃。”
母亲便到厨房里,很快那灶下的火苗温柔地舔着锅底,锅里的水热气腾腾,那手擀白面条便在锅里欢快地翻腾。母亲盛了满满一大碗,为父亲淋上几滴香油与葱花,送到父亲手中,父亲接过闻一闻,连叹真香。便在母亲的温柔的注视下香甜地吃起面来。
04
生活就像是团麻,总有那解不开的小疙瘩。这不,在七十年代的夏天,我父亲正与我家东边隔墙邻居二孩子的娘激烈地争吵。
我父亲暴跳如雷,怒指着二孩子的娘,额头绽出条条青筋,颤抖着手骂:“你这老娘们,人理不论。堵人出路,侵占胡同,欺负人不兴这样的。你倒好,大门侵占小半个胡同,还搬来个大石头放在大门南边。”
二孩子的娘声亮腔高,三角眼斜视,薄嘴唇快速地张合着,机关枪似的,唾沫星子乱飞,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父亲,跳着叫骂:“这时候嫌胡同口小了,没出路了,老娘栽柳树占宅基地时你早干嘛去了?就是不让,就是不让,你爱咋地就咋地。”
说着,她嚣张地摇着头叉腰,挑衅地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瓜子,悠闲地朝我父亲吐了口瓜子皮儿。父亲看着瓜子皮优美地在空中划了个弧形往下落,他的无名火却腾腾地往上升。
二孩子的媳妇拉着她的婆婆,怯生生地劝:“咱们回家吧,别吵了。”她婆婆却把手一摆,把怒火的枪口转向了她的儿媳:“老娘吵架你不帮腔当缩头龟,滚一边去。”平时被婆婆骂得不敢还口的儿媳妇只得讪讪地松开了手。
我母亲只是气得发抖却说不出话来,我一直怕这吵架撒泼村中无敌手的老女人,围观的也只是如鸭一样让人提着脖子看热闹。
围观的乡邻悄悄说:“你等着吧,二孩子的娘还有更多的法宝哩。”父亲不由自主地拉扯了一下二孩子娘,她顺势做作地往前打了一趔趄,最后索性假装跌倒,坐在地上,左手麻利地撕扯开自己的发髻,披头散发,一手拍地,一手抚着大腿,身子一张一合地唱歌似地骂开去:“你个臭不要脸的男人,打女人了,打女人了。哎呀,欺负死人了。大家伙都看着呢,这男人打女人了呀!”然后还偷偷地唾在手上口唾沫,往眼上揉揉,擤把鼻涕往鞋子底下抹抹,开始了她的精彩骂架大戏。
父亲不气反乐,冷笑着说:“青天白日就作妖!你有本事你就等着,你这人理不论的撒泼无赖老货!”父亲转身往家去,二孩子娘斜眼旁观,继续高一声低一声地骂,过了会儿却闭嘴无声息,一个鲤鱼挺身而起,撒腿就往家门口跑。
却见父亲两手捧着从厕所里掏出的人粪尿急速奔来,喝骂着:“你吃粮食不讲人话,活人世不懂人理的臭婆娘。看我不抹你一脸我就不姓张。”邻居忙不迭地后捂鼻子作鸟兽散。这二孩子的娘“嗷”一声连滚带爬地继续往家门口跑,掉下一只鞋子也顾不得捡,进大门,把门闩紧,隔着门却来骂:“你真缺德冒烟,老娘不给你算完,你等着瞧。”父亲高声骂:“有理不在声高,你有种你开门呀。”
她老公嘟哝着:“不叫你作妖你不听,看你脸都吓白了。”二孩子娘低声骂:“滚犊子,没卵袋的软货。你老婆被别人欺负成这样,连个屁都不敢放,给老娘缩一边去。”接着听她拍门声,后高声拔八度骂:“你能咋地?”二孩子爹看她顺手拽过来一个粗棍子死死地顶在大门上,再用背紧紧地依着。我父亲一听气得把她门跺得山响,两人都喘着气艰难地对峙,我父亲出离愤怒,顺手把粪抹在门上。
邻居窃笑:“还是国子爹中,一下子治服了这能把天骂出个窟窿的泼辣货,比看电影还精彩。”
正不可开交处,一声断喝:“不许胡闹,还不停手,有事到队部处理,大家伙都散了散了。”原来我大伯来了,他一米八的身高,宽额头大嘴,牛眼一瞪,喝退众人。众人一看大队的治保主任来了,平时都敬服他的威望,都纷纷散去。二孩子娘再不敢骂,只是隔着门喊:“你这大队干部的弟弟欺负死人了,叫俺到哪里说理去哎。”
我大伯张齐背着手从容踱到门前,威严地喝令我父亲:“你还不回家去提桶水给人家的门冲洗一下,这么大的人还这么荒唐,不像话!”又柔声对二孩子的娘说:“他二嫂子,您平时不是说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行得马嘛。您是个宽大的人,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我替你好好教训他!您看还有必要把队长喊来再重新丈量一下宅基地?要不,不看僧面看佛面,咱不折腾了,好不好?”
二孩子娘看客下饭,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听治保主任软中带硬的说就顺坡下驴:“看你面子,这事就算了。”父亲回家提了桶水,往门上冲洗了一下。
后来,二孩子的娘偷偷地把门南的大石头搬走了,墙头往北移动,我家的车与人都能宽敞地进入了。
胡同风波就这样悄然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