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文/江无猜


嘿,左先生。

亿万年后,一群漂浮在外太空还未被人类命名的行星,突然改变轨道冲向地球,我在此刻奔向你,在这个格外安静的世界末日的早晨,听上去是不是浪漫得不像是真的?

当我风尘仆仆地来到,左先生,你看到我也许就全明白了,或许你还会问起我这一路上的经历?你歪着头不可置信地看我,嘴角弯弯地翘着,干净的胡须,干净的牙齿,干净的笑容,干净的你。那时候我该说点什么呢?我就把这封正在写的信——姑且称作“信”——交给你吧,手揣进牛仔裤的裤兜,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偷偷看你。左先生,我的言语总是木讷于文字,并且是个嘴硬的犟鸭子。

昨天早晨,邻居照旧出门遛他的小狗,那只愚蠢的拉布拉多在春天的草丛里欢快地打完滚,一路轻吠地跟在晨跑的人们后面摇尾巴。我从车前雨刮下取下一张叠起来的纸,标题印着加粗字体的“主造就人类的诺亚方舟”,还有十字架,落款是某教会。我把它扔进了垃圾桶,没有什么值得忧虑的。我发动车子,右转驶出,像一滴水汇入早高峰车流的海洋。

人们总是理智着愚昧,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我也是。起初,关于世界末日的消息被印在小报和路边传单上,恐慌像瘟疫一样口口相传,终于迎来第一次小规模爆发,随后迅速遭到国家意志和主流媒体的集中消杀,稳定地变成不攻自破的谣言。

广播频道只有嘈杂的沙沙声,我在慢车道上慢慢加速,一只手伸过去搜索频道。总是这样,灯光时亮时暗,广播声音时大时小。也许是小行星群影响了卫星传送信号的稳定性,好在没有更严重的问题出现,还有千年一遇的流星雨可以期待,不是吗?

如果不是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我车里的女人,我还会在既定的轨道上行驶,来来回回地像个钟摆。她像是突然冒出来的,在驾驶位的车窗外挥舞着双臂,大声对我说着什么。

我把车停下,她绕到副驾驶位旁,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谢谢你,你也会感谢我的。”她说,声音低沉。

“你是谁?”我戒备地盯着她。她是个保养得当相貌干净的女人,上了点年纪,穿着黑色套裙和裸色的高跟鞋,上车时右腿直直地戳过来,可能是受伤了。

女人不说话,伸手往屏幕上输入什么数字,广播的嘈杂声停了,跳出来一个沉稳浑厚的男声。

“构建国际化的新闻网络,提供无微不至的专业服务。听众朋友们,早上好,这里是早间新闻,下面将为您奉上最新、最快、最准确的新闻资讯。”然后是一串白开水一样的内容。

她冷笑着关了。

“我是电台的女主持人,播报早间新闻前跑出来了。”她抻了抻裙摆,把右腿搬到舒适的位置,向后靠在座椅上。“我想去桃花涧看看。”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没带手提包,手上没有手机、钱包和钥匙,干练的职业套装上也没有可供装东西的口袋,我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从导播间跑出来然后跳上我的车,但我知道桃花涧,左先生,你也知道的,那家位于城郊的江边公园,不在我上班的方向。

“对不起,我赶时间,你可以叫的士。我也可以把手机借给你,你可以打电话。”

“世界末日,你会打给谁?”她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可能是羞赧的缘故,她抬起手捂住了。手指修长而过于苍白,和她的脸一样没有血色。

“你下车吧。”我踩着刹车板说,“我上班要迟到了。”

“在不确定的明天前过今天确定的生活,什么时候才能打破这个怪圈呢?”她恍惚地对我笑,笑容在转头时倏忽不见。车窗外,车辆和行人目的明确,形色匆匆,没什么不同,就像过去每一个普通的早晨。

“你会做梦吗?”她说。

我拉上手刹,整理被风吹乱的刘海。

“很少。”

“你不像是一个不会做梦的人,我能看出来。”

我没有告诉她,我小时候常常做梦,梦到我到学校或者电影院,每个人都穿着得体,我也不例外,直到突然发现我光着脚,惴惴不安的羞耻感死死地抓住了我,奇怪的是没有人发现我的困窘,除了我自己。左先生,我至今仍未明白这个梦境寓示了什么,其实我很久没有光脚走过路了。

“广播临时更换了台本。但我看到了,我不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吗?” 她望着车窗外的一小片天空,自顾自地说话。阴天,什么都看不见。

“什么台本?”我放下手刹,右脚换到油门上,转动方向盘。

“早在2月15日,科学家就观测到小行星群开始改变轨道,它们不断地转换着速度和方向,精确计算后的目标是太阳系,准确的说法是地球。预计在3月6日12时,也就是明天中午,它们将完成和地球的首次也是最后一次相遇,仓促地相逢,然后粉身碎骨。”

“那我们,能活着吗?”

“活着?小行星群到访时,撞击速度超过300公里/秒,地表上所有生物瞬间就会被撕碎、蒸发掉,轻而易举,毫无痕迹。”她顿了一下,接着说,“所有东西,包括我们深爱的人,包括桃花涧的桃花。”

左先生,不知为什么,这让我想起了你。也许是因为她又一次提到了桃花涧吧。



你还记得吗?

我喝了点酒,脸上飞着绯红。桃花涧的江堤上种满半人高的非洲草,在晚风里轻轻摆动着细长的叶子和蓬松的草籽,喧闹的孩子们举着泡泡筒在石头小径上跑来跑去,不远处平坦的草地上,三三两两散落着帐篷和毯子,聚集着准备露营的人们。

你靠在路灯竿子上,腿斜伸出来轻碰着我的脚尖,笑着对我说,“这里太美了,不像是我可以拥有的,你也像是一朵桃花。”

“我们能拥有什么呢,一切都在流逝,夜晚会降临,星星会升起来,明天也会到来,这没什么。”我说。

“嗯,所以你才写小说,是吗?”

“我写小说,与其说是记录,不如说是补偿,补偿那些永远不会实现的愿望,和终将失去的一切。”

你温柔地看着我,又转身和我远眺朦朦胧胧的桃花岛,眯着眼不再说话。直到路灯“咣”地亮起来,打破我们之间空白的沉默。

“我用文字治愈自己,你呢?”我说。

路灯下你的脸很温暖,蚊子围着飞来飞去。

我们来来回回走了很长的路,从夕阳西照走到夜幕降临,又走到繁星满天。也许是夜色太美,后来你讲了很多,讲你的理想和挣扎,你的困顿和迷茫,我认真地倾听。左先生,你是那种天生就有才华的人,你太善于制造一个又一个漩涡,把万千事物都吸附到身边,而你独自在漩涡的中心苦苦挣扎,深陷极暗之地。

桃花涧公园临江建造,江中心有一个隆起的小岛,叫桃花岛,春天岛上桃花开遍,灿若云霞。我记得我们本来是要上岛去的,然而天色暗的太快,我们约定好第二天再去。你说过,在桃花树下绕三圈,一年的运气都会好起来。

那天夜里暴风雨突如其来,摧枯拉朽地摧毁了酒店外的树木和沿街的广告牌。我们起床后,看着逼到眼前的满目疮痍,都不再提起上岛的事。可是左先生,我总是忍不住去想,如果没有那场暴风雨,我们如约上了桃花岛,手牵手绕着桃花树走三圈,后来会怎样?



起风了。波涛重重地拍向堤岸,摔成粉碎后依依离去,紧接着酝酿下一轮更猛烈的冲击。我把车停到江堤上,隔着车窗遥望桃花岛上又一年的绚烂。嫣红粉白的桃花在风里飘落,在水上肆意游走,桃花岛就像是一座正在喷涌粉红岩浆的活火山。

因为工作日的缘故,桃花涧游人稀少,没有奔跑的孩子,没有露营的帐篷和人们,天气也不好,天空像一块发白的铅,压得人心里慌慌的。车上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不见踪影。她从导播间逃出来,她的腿受伤了,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她也要再登陆一次,那粉红堆叠的浪漫得不像是真的桃花岛。

过去我们一直以为是不可抗的风暴阻断了我们登陆桃花岛的机会,船只会停摆,桃花会飘零,小岛会被淹没,没有什么会永恒不变。然而,如果人真的想要去一个地方,什么都无法阻挡的,哪怕是世界末日,对吧,左先生?风暴会停,桃花会再度盛开,地球会出现新的生命,我们还会回来。

风暴后,你回到你的城市,给我写过信。

我逐字逐句反反复复地看,也只是给你回了信息“写得很好”,我刻意把自己训练成一个旁观者。不管是谁,如果他足够客观理智,就会理解我们之间横亘着巨大的鸿沟,一点爱情的火花抵不过日常的琐屑,和世俗的侵袭。左先生,你终究不会是我的MR. RIGHT。

左先生,我就是那个连幸福都害怕的胆小鬼啊。直到再也不能万无一失的时候,我选择了最万无一失的冒险;当骄傲的铠甲再也无法自保时,我选择丢盔弃甲向你投降;在宇宙级坚硬的撞击面前,我迟到地学会了柔软。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女人,也许她只是广播里的一把声音,也许她从未出现,只是因为桃花岛的桃花正在泛滥,而我想你了。

昨天早上到现在,刚刚过去的20个小时开车走过的1200公里,是我独自走过的最长的距离。用不着细说这一路上的事故和风险了罢,一路都是撞车,高速公路和加油站没人值守,远处的火光照亮了夜空。而我终于到来,在世界末日独自奔赴你,心里只有欢喜,再无恐惧。

左先生,我来到了路的尽头,一处半山上的断头路。后头的车子越堵越多,我已经不能回头了。也许是小行星群的逼近使得卫星出现了紊乱,导航出现了错误。漫天星河,若干会偏离轨道撞向地球,将我推给你。

天快亮了,点点星星隐去光芒,我坐在车里,借着清凉的晨曦给你写这封信。广播信号彻底没有,连沙沙声都丢失了,汽车喇叭声杂乱无章地响起,然而太阳一如既往地升起来,照亮了你所在的城市,和山脚下巨屏楼盘广告牌上温暖的一家三口。我决定下车,向你奔跑过去,或者让我以光速抵达你。

左先生,我多么希望,你可以在中午以前看到一场流星雨,其中有一颗可能是我;或者你会在流星雨下看到风尘仆仆的我;或者你至少要知道,我给你回过信。如果一切还来得及。

就这样吧,我该走了。

董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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