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叶茴带着火山独有的硫磺味飞来了阿尔卑斯山的地盘。
从一山、到另一山,不变的是那喘息的感觉。
初来德国,李叶茴兜里揣着叔叔给的一千欧元,尽职尽责地实现着当初的誓言:一定要胡乱把这敌人给的钱花了。
于是她随意打车、专门挑好餐厅吃德国经典大菜:酸菜猪肘子,还得配上重得拿不动的大扎啤,虽然她常常喝一半就撑得胃冒酸水、晕头转向。
李叶茴在慕尼黑的宿舍紧挨着奥林匹克公园。这里原先都是给奥运运动员的宿舍,后来改造成学生宿舍。她居住于老园区,却也是整个德国设施最棒的宿舍区:她自己可以随便支配一整个独栋小别墅,里面有独立卫浴、厨房、阳台,卧室里还有一张双人床。为什么单人宿舍要摆双人床?仔细想想也不奇怪:新加坡那身子都转不开的小宿舍里都有大把的人同居,这里这么好的环境,考虑一下“一家三口”的未来也完全可行。
关键是新加坡和德国宿舍的居住体验相差这么大,却收着同样的租金。李叶茴终于体会到地广人稀的好处了。
她是带着任务来的。经过实验室那两个月的摸爬滚打,李叶茴初步认定:她不排斥科研,所以打算再深入了解一下。于是她来之前便主动联系了几个教授,希望能给她一些指点、或者跟着正常的老板、做一些力所能及的项目。
苏大牛留下的心理阴影很难轻易消散。实事证明,他的管理方针到位却不能持久,而且李叶茴离开实验室不久,苏大牛就被举报“虐待员工、对来访者不敬”,因此卷铺盖地滚回美国。不用猜就是那个留德博士的功劳,因为苏大牛的其他手下基本上隔三差五就举报一次,却没有任何效果。
然而,事情进展得极其不顺利。因为李叶茴大学成绩的不够出色,接待她的教授们都不够热情,不过他们还是极力做到尊重和礼待。
“你为什么想做科研呢?” -- 这是他们问得最多的问题。
“因为...我不排斥?”,这是李叶茴的第一个回答,看到教授脸上的将信将疑,她又转变战略,对另一个教授说:“因为...我爱科研?”
然而,她却总是得到这样令人困惑的答案:“可是你只是尝试过一次科研呀?而且听你说,你的老板并不是个能让人爱上科研的家伙。更何况,你看看你的简历:爬山、打工旅行、海外支教...你真正热爱什么,就会不由自主地在上面花更多时间,所以你应该再考虑一下。不是考虑科研,考虑你真正所爱。”
李叶茴不好意思再拿自己那套:“旅行是为了寻找自己” 的理论来搪塞。她自认为和自己握手言和后的路会一帆风顺,可是无论哪个社会对“浪子回头”的包容度都不高。按部就班地成长可真难。
她穿过购物中心、牧场、森林...终于到达了位于郊区的唯一的家具市场。花费的这几个小时足够她绕新加坡一圈了。
李叶茴毫不犹豫地将喜欢的房屋饰品一股脑地放进购物车,价签都不看。除了日常用品、锅碗瓢盆、蜡烛香氛,她还特意购置了刷子和油漆,打算学着本地学生那样,把自己的小别墅外墙好好装饰一番。
她扛着一麻袋的战利品、艰难地搭车回家。购物欲的满足帮她打起精神。李叶茴终于决定好好学习、用成绩征服那些质疑她的人。
德国大学免学费,因此学校没有资源为学生创造多姿多彩的课余生活。这里是个纯粹的知识殿堂。
这里的公立学校面积都不大,除了教学楼、图书馆,就是食堂。连李叶茴交换的那所名校“慕尼黑工业大学”,也连个操场都没有。学生宿舍均在校外,由慕尼黑所有的大学的学生分享。学生会也是联盟制,会员来自慕尼黑各个大学。
又是一个不主动出击就没朋友的地方。之后的日子,李叶茴每天白天认真上课、晚上装饰房子,过上了更彻底的独居生活。
更何况,她此时和家人、朋友都在了不同时区,因此找个聊天的人都很困难。更何况, 很快地,李叶茴那个“用成绩证明自己”的计划就破灭了:在德国,本科均为德语授课。李叶茴的德语水平只够日常用语,用来上课就只有挂科的份。
于是她便选择了英文授课的研究生课程,没想到那些研究生水平的理论知识远远超过她现在的大三水平,所以李叶茴每天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厌学情绪达到高峰。
李叶茴在朋友圈里看到一个在瑞士交换的国大学生正在找人同行去巴黎:朋友临时有事不能前往,因此空出酒店床位,同行者可免费住宿。
真是诱惑。
李叶茴瞬间忘记了好好学习的承诺,安慰自己学习随时可以进行,免费床位却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赶紧联系上那个叫做牛蕾蕾的女孩,简单收拾行李,去了巴黎。
离别前,她特地数了数自己手头的钞票、并向银行再三确认自己之前存的生活费的提取时间,这才放心离开。
巴黎,是王小红的初恋所在的城市。母亲欲言又止,李叶茴百般劝阻:“妈,相见不如怀念。我小学掏心掏肺地喜欢着一个男孩。后来看完大学去参加同学聚会,才发现他容貌不再、才华不复,真是整个心都碎了。男神是用来自我激励的,不是用来谈恋爱的。”
王小红哈哈大笑:“放心,你老妈我没念想,而且,也应该他找我啊,我凭什么找他?你...就多给我带点明信片吧。”
李叶茴在巴黎除了经典的凯旋门、卢浮宫和香舍丽榭大街,也看到了心心念念的“巴黎圣母院”。是什么时候读的那大作的?小学吧。时隔十余年,故事细节早已抛之脑后,但那情感还在,而且更加浓郁。
其实不是人们读故事,而是那些故事看着一代代的人成长又老去。
牛蕾蕾对文学艺术兴趣全无,倒是对美食有一定造诣:“我这次有几家特想去的餐厅...”
李叶茴一看列表:米其林一二三星的都有。不过想想自己在此住宿免费、而且急着花干净叔叔的“施舍”,便欣然同意。只是,她没想到这些漂亮盘子里的“猫粮”竟然这么贵。
李叶茴明白,在这种餐厅,人们品的不只是食物,还有格调、服务和品质,但她只顾着心疼钱包,根本尝不出顶级料理的别样滋味。
“嘿,你这个炒鹅肝怎么一口就吞了,暴殄天物。”牛蕾蕾淑女地扦起一小块方形鹅肝,贴着嘴唇滑去舌腔,双眼紧闭,口腔蠕动。李叶茴才注意到她还特地穿了小礼服。
真是不可理喻。
从巴黎回去后,李叶茴身心俱疲:她需要每日帮小公主同伴提包、照相,还得逞强地砸着大把钞票、去吃那麦当劳也有的鳕鱼。
这不是她第一次和不合适的人出行,却见识到了一种新的不合适的方法。
回到慕尼黑,李叶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银行来续命:“您好,我是交换生,来之前强制存的生活费请问可以取了吗?”
招待她的店员是个满头白发的爷爷,一身职业装,却是一脸贵族气息:“啊,小姐,你好。你好像来过?”
“嗯,是的,我来问了好几次了。”
“我帮你查查。”,爷爷优雅地把整个身子铺在电脑上,戳着一根食指、翘着兰花指慢悠悠按键,“啊,这个,你需要寄个信到柏林总部,证明您亲自到了慕尼黑才行。”
“我之前过来问,您从没告诉我呀。”
“哦,合同上写了的。”
谁会读合同?
“那您给我邮箱?”
“哦,你需要手写,然后去邮局寄过去,这是地址。”,爷爷不知从哪抓了一张记有地址的白条。
“这...这信大概要多久能寄到?”
“过去两周,回来两周。所以四周以后您再来。”
“啊?”李叶茴也顾不上假笑了。她大张着嘴巴像是被口腔医生扒拉着。
回家路上,她把钱包高高地抛到空中,心神不宁地盘算着以后的日子。一不小心,她被行人撞到,钱包落地,洒落一地硬币和几张小面额纸币。李叶茴自己都心疼自己,后悔当初没听王小红的话、好好拉琴,不然还能多一份生活来源。
李叶茴继续开始了学习模式,天天把自己锁在别墅里和高深莫测的理论纠缠。然而,往往花费了一上午、查阅大量资料、脑子拧巴来拧巴去了几百个回合,才弄懂了一个公式。
因为心不在焉?还是确实不在行?
放弃是不可能的。只是此刻她像个老气横秋的自虐狂,放着欧洲典雅壮观的大教堂不管、也毫不在意阿尔卑斯山那遥远的牛铃叮当,只知道在房间争分夺秒地自我折磨。
她忍不住了,想要休闲一把,却又懊恼于之前的铺张浪费、和德国银行的愚蠢政策,只能挑选些便宜的爱好。
有几次,她路过之前常光顾的“慕尼黑皇家啤酒屋”。那里的酸菜咸得恰到好处、猪肘子也难得地肥瘦得完美,好像那猪是按照图纸批量生产的。可现在,她只能咽口水,然后乖乖去一旁的面包房买又干又硬、却能解饱的法棍。
不过贫穷的生活也有自己的味道。多亏了德国那闻名世界的、花样翻新的面包,和廉价却口感完美的扎啤。这两者混在一起,再配上比新加坡便宜一半的纯脂奶酪,李叶茴在喂饱自己的同时、顺利地降低了生活费,却也因为食用过多碳水化合物和脂肪,每天都在给自己的肚皮加圈。
学业上的困惑却没有饮食那样好解决:和新国大不一样,这里的上课过程不会被录制,所以李叶茴每次走神都会错过一长串的内容,却也没地方去追回来。更过分的是,老师在网上发放的学习资料根本无法提供足够信息让她自学,有的甚至只用一张图片总结一个复杂的图像传输问题。
因此,每一页教辅材料,李叶茴都需要阅读大量论文,却也不确定自己的总结是否正确。每天,她都见证自己的意志像一朵花,白天热情绽放,中午垂头丧气,傍晚彻底枯萎,只等着睡一觉让自己重生。
眼见着生活沉入湖底,李叶茴决定尝试新鲜事物。
她上网找到一家流浪狗收容所,报名了志愿者项目。亲眼见证世界另一角的生灵涂炭帮助她摆脱局限的视野,自己的贡献也让她看到身而为人的价值,在和动物们亲密互动的同时,李叶茴又“重生”了。
这里是个废弃农场,1988年被一个美国动物爱好者购买。自那之后的二三十年,陆陆续续地有四万只动物在这里接受了救治:一开始只有狗被陌生人偷偷放在门口,后来还有货车拉来的病牛和疯羊,甚至鸟啊、鸡啊、甩着尾巴的小猪啊也都从阿尔卑斯山地区的各个角落叽叽喳喳地跑过来。
这里的志愿者也是百花齐放:动物学博士帮忙规划场地、慈善家帮忙募捐、兽医在生死线上救猪、商人帮忙规划发展...像李叶茴这种没有专业背景的路人甲则被负责去做动物肢体按摩、铲屎和运送尸体。
“每只残肢要收缩25次,握拳25次,顺时针、逆时针各转25次,最后再进行5分钟的肌肉刺激。”一个在此做了五年志愿者的以色列同年女生Mika给她分配任务。
Mika没读过书,在这个机构做了两年志愿者后,通过自学直接考取了“动物学”的研究生,并很快拿到兽医资格证。有了资历后,她便忙着把这样的机构扩散到其他国家。
“我的每天都很幸福,能够被这些单纯的生命爱着,”,Mika带着李叶茴去认知一只叫做“老虎”的牛,“这些动物经历了身体折磨、几次濒临死亡,被救治后依旧无条件地爱着人类。这让我对它们由衷钦佩。”
李叶茴抚摸着“老虎”肚皮上的黑色条纹:这只母牛受到虐待,四肢全断,时日不多。它眼角挂着泪,鼻子喷着水。“老虎”的皮囊依旧温暖,李叶茴摸着它顽强的心跳,却可感知这生命正在消逝。
一个胡子拉碴、着装破旧的人向她靠近,他的身后跟着一只小花狗:“你好啊,新朋友。” — 是别扭的德语。
李叶茴用更生疏的德语回复:“你好,志愿者吗?”
“嗯,我是这的老朋友了。听说你来自中国?我们这地就来过两次中国人呢!喜欢小动物吗?”他也俯下身摸着“老虎”的额头。它的小花狗轻车熟路地蜷缩在“老虎”的脖子处,“哈哈”地喘着气。
“留学生?”男人问。
“交换生。你呢?”
“我是流浪汉。”
“哈?不好意思,可以重复一下吗?我德文不好。”
那男人笑得满脸褶子,那小花狗也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气。
“你没听错,我是流浪汉,四海为家的。”
李叶茴这下兴致来了:“那你住在哪里?”
“住在火车站附近。没事就过来做志愿者,他们管饭。虽然这里保护动物、吃素,但是能管饱,我很知足了。而且他们给了我人生最重要的朋友。”男人看看那小花狗,满眼温柔。
李叶茴这才仔细打量起那狗来,才发现它只有一只眼睛:“它受了什么伤?”
“受什么伤不太清楚,只知道是夏天受的伤,因为没有及时处理,长了蛆虫。等被发现,半个脑子都没了...”
李叶茴又迷糊了:“它吃虫子?”
“它被虫子吃了。”
“哦哦,被虫子吃了,然后呢?”李叶茴一边说着,一边帮“老虎”活动着关节。
“后来被送到这里,消毒、抹药,竟然活过来了。脑子长回来了,但是反应有点迟钝,听力也受损,眼睛也只剩了一只。”男人一胳膊捞起他那流哈喇子的好伙计,亲昵地吻它,小花狗也热情地舔回去,“吃这么多苦,它还活着,而且每天都会叫我起床,跟着我在这里吃素,不离不弃。”
李叶茴有点难过。她想起自己小学养的“球球”,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白狗,眼睛大得像个黑盘子。
她抹掉“老虎”的泪水,情不自禁地吻了它一下。
男人看着她笑了:“我是Mach,这小家伙是气泡,很高兴认识你,中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