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中,宝玉命晴雯给黛玉送了两条半新不旧的手帕子,反倒惹得黛玉一番胡思乱想:
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令我】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
在这之前,是黛玉去看望了被贾政毒打过的宝玉回来。
而且,黛玉去看望他的时候是偷偷看望的,不想被人知道,也怕被人取笑她为宝玉哭肿了眼睛。
只留了一句“你从此可都改了罢”。
而且,宝玉来给她送手帕子,还是支开了袭人,找的是晴雯。
也难怪说“晴为黛影”了。
其实黛玉柔肠百结,神魂驰荡地胡思乱想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就是她的性格。
就比如在《红楼梦》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中就有她在窗外听到宝玉在对湘云说夸奖她的话。
因为湘云对宝玉说有关“仕途经济”的话时得罪了宝玉。
“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还不是那“话到心头口难开”,你证我证,明明心里都是明白得很。
反倒越是如此,越是多添病症。何苦来?只为还泪而来。
宝玉给黛玉送了两条旧手帕,而且还是两条半新不旧的手帕子。
手帕向来被认定成为一个传情之物,甚至是定情信物。
就比如丫鬟小红一开始对贾芸也是“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手帕代表了“情思”。
因为古人的手帕多是丝质的,送手帕表示横也是“丝”(思),竖也是“丝”(思),“横竖”是“相思”。
宝玉送黛玉的手帕是“半新不旧”的。
如果送全新的,或许就如黛玉一开始以为是新帕子的反应:“这帕子是谁送他的?必定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
黛玉可不稀罕这些新奇的东西。
就像一次宝玉把北静王给他的圣上亲赐的一串鹡鸰香念珠给黛玉,黛玉却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遂掷而不取。
大概黛玉觉得一个男人送新奇事物讨好一个女人这是很常见的事情,或许就是简单的“见色起意”。
可是她觉得他和宝玉之间的关系不是这样的,他们两个人是知己,不应该有这种“肤浅”的情谊。而且这样做也会让她的自尊受损,毕竟“世外仙姝寂寞林”岂可和一般人等量齐观?
但“半新不旧”的手帕子,里面是既有“旧情”也有“新意”的。
我是这样理解的:
“旧情”是我对你的情谊始终都是没变的,虽然“话到心头口难开”,虽然你总是用“金玉”也好,“麒麟”也罢来怄我,因为你总是不放心罢了。
而事实上你却大可放心,因为我心里眼里只有你一个,你也别为了这件事情再多添病症了。
“新意”是我懂你的那句“你从此可都改了罢”。
你是我的知己,懂我的叛逆,但是我们都要学会保护好自己,有的时候要懂得收敛一些,防范那些跟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人做出不利于我们关系的事情。
正因为这一番令黛玉“可喜可悲可笑可惧又可愧”的情感,让她有了这“题帕三绝”。
只是这三首皆未离开过一个“泪”字。
第一首: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我)的眼里(总是)常含泪水,眼角也(总是)带有泪痕,(也不知)这却是为谁在暗自流泪?
《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中就讲到过宝玉和黛玉前世今生的宿命纠缠。
只因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意欲下凡造历幻缘,所以才有了绛珠仙子因为受他的“甘露之惠”,意欲跟着下凡的还泪报恩之说。
所以这一世的眼泪皆是为了报恩,直到泪尽之后魂归离恨天。
“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鲛绡”在这里就是指手帕、丝巾。
一小块手帕还特意叫人送过来,又怎么不让人感到伤感悲哀呢?
这里黛玉拿“尺幅鲛绡”来代指那块手帕。
鲛绡:鲛人织成的罗帕。
而这鲛人就是传说中深海里的美人鱼,也许听到更多的不是鲛人会织罗帕,而是鲛人流的眼泪会变成珍珠,十分珍贵。
黛玉似乎在说我为你流的每一滴眼泪都是十分珍贵的,因为我的眼泪皆是为了你而流,我所受到的委屈也都是因你而起。
我曾经胡诌过一首《鲛人泪》:
沧海鲛人珠有泪,碧落黄泉物事非。同床异梦孤枕眠,水月镜花自赏怜。
人心难测当局迷,戏子无义旁观清。山有木兮生双翼,心悦君兮通灵犀。
总有些悲情的感觉。
第二首: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抛珠滚玉”中的“珠”、“玉”还是指眼泪,“镇日”就是“从早到晚,整天”的意思,读上去也很像“整日”。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玉一样偷偷流下,整天像个失心人一样闲散着。
那时候的女子一般也都是让她们以“纺绩井臼”为要的,至于读书的重要性还是在后头的。而且黛玉身子骨弱,连贾母也让她不要太过劳累,多休息休息,毕竟她像个“美人灯”,吹吹就坏了,所以她会常常觉得自己闲散无事。
我们现在说“忙碌是治愈一切生活不适的良药”也是非常合理的,因为太过闲散了就容易胡思乱想,比如黛玉这个多心的,越想就越容易让自己陷入纠结之中。
反倒是忙起来了,精力和注意力也就转移了。
不过也是可惜黛玉这样一个“仙才无用武之地”,甚至那时候闺中女儿的词作都是不好流传到外头去的,怕败坏了名声。
因为拿出去了,岂有不问是谁作的呢?
所以在《红楼梦》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珮》中,黛玉才担忧宝玉把她的《五美吟》拿出去给外人看到了。
所以宝钗才会说:“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
这让我想起了南宋有个叫朱淑真的才女,是唐宋以来留存作品最丰盛的女作家之一,不过因为抑郁早逝。
又传淑真过世后,父母将其生前文稿付之一炬。
现存传世的《断肠诗集》和《断肠词》是劫后余篇。
还不皆因为那时候的社会,女子无才便是德。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这眼泪)落在枕头上和袖口边都是难擦掉的,那就任凭它洒下斑斑点点的泪渍吧。
无论是“枕头上”还是“袖口边”都有泪渍,说明无论是颦儿睡着还是躺着都是容易想起伤心事的,哭的时候总比笑的多。
其实人活着还是应当心情愉悦一些,不能总是愁肠百结,不然也容易影响身体健康。
高兴也是一天,难过也是一天。
第三首: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彩线难收面上珠”,(挂在脸上的泪珠)用彩线串在一起都收不住。(直言眼泪之多)
“湘江旧迹已模糊”,湘江边上的旧事都已经过去很久,都快让人记不清楚了,是用了一个“娥皇女英哭舜”的典故。
西晋张华《博物志》卷八记载:“尧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挥竹,竹尽斑。”
舜在一个叫做“苍梧”的地方突然病故之后,尧的两个女儿峨皇和女英闻讯前往,一路失声痛哭。她们的眼泪洒在山野的竹子上,形成美丽的斑纹,世人称之为“班竹”。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不识”指不知道,不认识。
(我)的窗前也有上千竿竹子,但是不知道我为何流泪的人是看不到上面的泪痕的。
意思就是说只有懂我的知心人才能看到上面的泪痕,她想到了宝玉,而她这个眼泪确实就是在为宝玉流的。
在《红楼梦》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中,探春就替黛玉想了个美号叫“潇湘妃子”。
探春是这么解释的:“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潇湘妃子’就完了。”
大家听了也都拍手叫妙,而黛玉低了头也不言语。(因为她自己也有这样的想法,也默认了。)
而人们普遍认为娥皇女英的结局是当她们在哀哀地哭泣了一阵后,飞身跃入湘江,殉情而死的。
表现了对爱情的忠诚。
这也是和黛玉对待爱情的态度是有相似之处的,而她这一生的确也是始终对她和宝玉的爱情是忠诚的。
只是最后,黛玉“焚稿断痴情”和这手帕子一道烧了,泪也流干了。
三生石上的旧精魂,最终还是魂归了离恨天。
以前从哪里来,现在又回到哪里去。
也不过就是魂兮魂兮归我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