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50)

来的这个东洋和尚叫元一,五十多岁。少时孤独,被人拐卖,又被遗弃。十三、四岁在高野山临济寺出家。许是前世的宿业,进得寺庙,鱼归沧海的感觉。诵经拜佛,心花怒放,一身快乐。

经上说,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他不明白,问师傅。师傅说,你打坐吧!向着东方坐禅。时间呢?子午卯酉四个时辰最好。天地交泰,万物氤氲。

于是,他开始打坐。向着东方。易经上说,东方是震旦,生机勃发之处。吸纳东来之紫气,还阳助旺,益于大成就。

坐禅,思絮飘飘雪花乱。不坐还好,没有知觉。一旦上坐,恼人的心绪,杂乱而来。师傅告诉他,看着这个思绪。于是,他就看思绪。越看越多,越看越乱。他几乎就要崩溃。

师傅又告诉他,起一个空的念头。一念抵挡万念。他自己感觉这个方法好。有个东西抓着。空,空,空。坐禅时,看个空。走路时,看个空。吃饭喝茶,诵经拜佛,……时时处处,都看个空。

十几年过去,一个空,空的他一念不起,心如死灰。整个身形,枯木朽株,生气具失。此时,各种神通来了。先知先觉。

有人恭喜他,说他开悟了。有人皈依他,说他是活佛。但他瞒不了自己。自己什么都不是。一汪死水。死水养不了鱼。

他没有路走。他无计可施。他读佛经,参佛法。他想探寻一条成佛之路。

一个偶然的机缘,他读到祖师的语录。祖师骂人,似在骂自己。默照邪禅。

当头棒喝。一身清汗。几十年的修持,默照邪禅而已。功夫神通,镜花水月,如露亦如电。

真正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他对着不语的佛像,潸然泪下,拜了下去。他发誓,去震旦,去中国,去拜师,去学大乘佛法,去成就佛陀。

又是十年的筹备,他如愿踏上中国的土地。从广州一路北上,遍访明师。始终不契。找不到。

钱用完了。他就化缘。日本人,处处不受待见。常常空手无获。饥一顿,饱一顿。破衣烂衫,踽踽独行。

打听到无尘大和尚是高人。他过江去寻临江寺。好几天没吃饭了,昏头昏脑,走错了道路。

爬上一处高岗,荒凉,没有人烟。一钩残月,斜挂在青天上。野风凄厉,兽禽哀嚎。几片乌云,飘飘忽忽,把残月的几许余辉又遮住了,满眼漆黑。实在饿极了,渴极了。走不动了。

元一瘫坐在地上。他想在此坐禅,明天再走。看不见东西。他伸手模摸,找一块平整的地方盘腿。

手指触到一个器皿,有水。

一阵惊喜。他太渴了。仰头,一饮而尽。啊!太棒了。透心清凉,如饮琼浆。从来没有喝过如此爽口,如此美味的仙露。

神清气畅。他盘好腿脚,安心坐禅。踏实,怡然,舒服。

汪汪汪,一群野狗的嘶咬声。元一吓了一跳,睁开眼睛。天已大亮,一轮鲜亮的红日,斜挂在东方的榆树林上。几只野狗正在抢食东西。顺着嘶咬声看去,元一惊出一身冷汗。一具人的尸体,已经被野狗咬得乱七八糟,血肉模糊。原来自己坐了一夜的地方,正是一个乱坟岗。尸体、白骨、骷髅,到处都是。

再低头瞧,顿时,一阵恶心,袭上心头。“哇。”狂吐不止,直如倒海翻江。昨天喝过的是,一个死人天灵盖里的脏东西。太阳下,天灵盖里,还有蠕动的蛆虫。

吐啊,吐啊!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大恶心了。

吐啊,吐啊!……。突然,元一不吐了。他楞住了。

昨天,如饮仙露,如饮琼浆。今天,……,为什么呢?

“全是一个心啊!好是它。歹是它。天堂是它。地狱也是它。”

“心是佛!”元一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声音震撼了整个山岗。

历尽千辛万苦,元一开悟了。这个小个子的东洋人,这个日本和尚,在朝圣临江寺的途中,大彻大悟了。

无尘感知到了。人世间又开了一朵花,奇葩。心花开了。见佛了,佛来了。

元一,开悟了。老和尚无尘“如是,如是!”给他做了印证。

“哈哈。”欢乐地笑了两声,元一转身走了。头也没回。

临江寺的一众僧人傻傻地看着他又蹦又跳地走了。

老和尚无尘乐呵呵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告诉大家,开悟的人,“不异旧时人,只异旧时行履处。”人,还是这个人,行事作派完全不同了。

元一走了,一身破衣烂衫。他感觉自己就是一阵清风,空空荡荡。所有的心情,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都没有了。山河大地,都是我。天也是我,你也是我,他也是我,我也是我。

再凝神,哪里还有一个我呢?“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哈哈,空打空,空空如焉。”他走在荒凉的山岗上,望着悠悠的云彩,用并不地道的中国话,吟唱起来。

一间茅屋在深山,
白云半间僧半间。
风过白云行雨去,
回头却羡老僧闲。

歌声悠扬,在秋天的阳光中,飘了很远很远。

元一喜欢中国文化。经常和师弟小种,学中国文人,吟诗作对,互相唱和。师兄弟俩从小在临济寺长大。一起学文化,一起练武功,一起学佛法。

哥儿俩,都爱着自己的国家。在他们的心中,都怀着对国家前途的担忧。

日本国,飘摇在茫茫沧海中。自号扶桑国。也就是太阳升起的地方。这个太阳国的民众,千百年来,都有着对国家存亡的忧患。

日本国多地震。他们的祖先流传着一个故事,说几只天上的乌龟,触犯了天条,被罚下凡尘。去背负几个岛屿。等有一天刑期界满,就要回归天界。这几只乌龟背负的岛屿,就是日本国。每当这几只乌龟伸伸爪子,蹬蹬腿的时候,就是日本地动山搖的时候。

当年高野山的开山祖师空海,是日本最受尊崇的圣人。他快要圆寂的时候,国君前来询问国运。空海大师瞑目不语。

国君叩首再三,空海方开圣口。大师指着佛前的清油灯,哀然说道:“将来佛前的明灯,灯头向下了,扶桑近休矣。”说有一天,灯火向下燃了,日本国的国运,就行将完结了。

国君俯首,祈请化解方法。空海默然。不说话。一众人等,俱叩首于地,长跪不起。师哀悯之。“有大唐震旦国,山川清秀,人杰地灵。或可救扶桑于既危。”大师娓娓而语。

欲知空海说出个什么化解方法,且听老夫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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