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里长了几棵枣树。北面靠路边一课,西面三棵。因为东面是一个大湾,常年积水;南面是一户人家房子的屋脊,所以,这几棵枣树算是环侍着这个园子了。
园子在村子最北边,我家在村庄中段,我要到园子里来,或者向东从村庄中间的南北路向北再折向西一点,或者从我家胡同口向西穿过一片田野再折向东一点。那时候,我是经常到我家园子里去的,但我不记得从哪边过去多一些。有一次,我梦到从家里出来,既没有向东,也没有向西,而是正直向北,穿过一座座院子,径直来到园子里——那些人家的屋子北面居然都开了一扇门。这个梦我记得很清楚,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它会留给我这么深刻的印记,我从未觉得向东或者向西绕个小圈子到园子里是件很费劲的事情,从未因此而苦恼。相反,从踏上去往园子的第一步,喜悦已经开始滋生蔓延。
我是经常爬到靠路的那棵枣树上去的,不仅因为它的个头稍矮一些,我能够很方便就爬上去。而且,我站在或者坐在上面,可以看见整条路上的状况。东边,晃过来一副担子,一头还隐约冒着热气,是剃头的朱师傅来了,他一个月至少来两趟的;西边,一头牛慢吞吞地,后面的人也不焦急,沿路有一把没一把地薅着青草,是顺子从坡里干活回来了;东边,一辆手推车,一边是半袋粮食,一边一个孩子,嘴里还嚼着果子,是二楞赶集回来了,他总是拿村头捡来的这个孩子当作宝贝;西边,突突突突,直直向上喷出一股青栩栩的烟,我赶紧从树上出溜下来迎过去——是姐姐开着东方红回来了,我要坐上去一直到就要出村子,像个凯旋的战士。
我不知道从何时起,那块地成为了我家的园子;不知道是否在这个园子诞生时,我的祖辈就在园子里栽下了这些枣树。我不知道,因为从我记事起,那块地就是我家的园子,那些枣树就粗粗壮壮地长在园子里。我不知道在我看来一些理所当然的事情也需要一个缘起,就像一条河流,无论宽广与否,它要有一个源头。我不思考这些事情,也从未生过问一下谁的念头。或许对我来说,这一切很好,而我恰好在其中,于是,其他任何事情就不再重要,甚至可以忽略。
那些枣树粗粗壮壮地长在我家园子里,它们仿佛对这一切也感到满意。它们没有呼吸,没有声响,没有表情,但走在园子里,站在树下,我可以感觉到,它们心里说,嗯,嗯,…
…没有再多的语言,没有更多的词汇,但我知道了它要表达的全部。就像我家的那头老黄牛,它干完了所有的活计,闲下来,用舌头卷一把青草或者反刍吃进去的草。它也不做声,眼睛虚虚闲闲的。我蹲下来摸它的角,抚它的头。我听见草末在它的牙齿中间挤压摩擦的沉闷的声响,然后是它心里嗯,嗯,…
…它没有别的回应,但我知道它很满意。老黄牛很满意,于是第二天顺承地去做它的工作;枣树很满意,它春天的时候发它的芽,夏天摇晃满树的叶子,秋天枣子红彤彤的,冬天静默成一头闲下来的牛。
我当然喜欢那些红彤彤的枣子。我爬上枣树,在一处树杈上坐实,逡巡着,四周都是成熟的果实,它们仿佛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我,但我要找一颗最熟最大的枣子。我挎来筐子,拎来竹竿,头上还戴了斗笠。噼里啪啦,竹竿捋在枣子最密集的地方;噼里啪啦,枣子砸在斗笠上。我一边连枣子带叶子划拉进筐子里,一边捡熟透了的枣子放进嘴里。喀嚓喀嚓,枣子在我牙齿中间脆响;嗯,嗯…
…
枣树满意地呻吟着。
我似乎更喜欢在冬天来到这里。多少年后的印象里我都是在冬天来到这里。那时候太阳懒懒的,风细细的,我脚步轻轻的。枣树更加安宁,如果树也有姿势,那么它是盘卧着的,舒适、安逸。我走在园子里,园子更加空落;我站在树下,枣树更加简洁。它露出了全部筋骨,遒劲、曲折,枯槁之中的青春,年轻之中的衰老。我走在园子里,我在冬天的园子里漫不经心;我站在树下,我在冬天的枣树下面无所事事。风在回旋。
… …
我知道它们不是那些枣树的根,它们是些年轻的根,它们是些松松垮垮的根,它们是杨树,梧桐,臭椿…之类的根,而不是枣树的根,不是我家园子里枣树的根。但我几乎认定它们是那些枣树的根,不仅因为它们躺在曾经是我家园子的一个院落的墙根底下,不仅因为那个院落是本家侄子——父亲对他说,那个园子,那个园子里的枣树,你看着处理吧。我只是觉得,一个生命要向另一个生命交代,它习惯了看见他,它习惯了被他触摸,但它不再看见他,不再嗅到他的气息。它也就继续他的事情,春天的时候发它的芽,夏天摇晃满树的叶子,秋天结出红彤彤的果子,冬天静默成一头闲下来的牛。它认为这些事情总该做,为他或者不为他。它也许等待,一边像老牛反刍一样,一些日子,一些记忆。但等待的终结是一只锯子,哧啦哧啦…
…那时,曾经只是“嗯,嗯”声音终于成了句子,半个句子:哎呦,你看看你… …
那时,我听不到。它晓得我听不到。现在,我听到了。我不知道它还能不能晓得。
那些不相干的树根躺在那里,眼睛光光地看着我。我不再看它们,我费了很大地劲不再看它们。我把目光投向那块曾经是我家园子的地方,只是,我再也找不到关于园子的蛛丝马迹。
风在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