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的中文译本似乎被吐槽得体无完肤,而《结构主义神话学》的编者叶舒宪,选译了《结构人类学》的部分章节,翻译质量还是挺高的。这本书还收录了几篇研究列维-斯特劳斯和结构主义神话学的文章,对进一步理解列维-斯特劳斯很有帮助。本书的附录部分夹杂了一些编者的“私货”——几篇很有意思的国内学者的论文,关于使用结构主义来分析中国神话、民间故事、唐传奇、戏剧等等,虽然很有意思不过和列维-斯特劳斯没什么关系,就没有细读了。
神话的结构研究
神话学研究渐渐转入社会学和心理学领域,然而这导致神话学成为一种雄辩术,如果某个神话符合某种社会的结构和关系,那么就可以说该神话是一种现实的反映;如果不符合,则可以说提供了一个情感宣泄的出口。神话学研究之所以会遇到这种困境,是因为神话没有逻辑,没有连续性,似乎一切都有可能发生。然而不同地区的神话有着惊人的相似性,这就说明,神话表面上的随意性是虚假的。
于是神话表面的偶然性和随意性是神话学研究的一大障碍。这一点的解决,可以从语言学的发展中得到启示,正是索绪尔将语言的结构特性和统计学特性区分开来,即语言和言语的区分,(详见我的《索绪尔》读书笔记)才使得语言学走出了在语音与意义之间徒劳寻找联系的泥沼,而达到了科学水平。
神话是一种语言,因此可以用语言学来研究神话,但是神话是一种独特的语言。诗歌和神话,可以说是“翻译即是背叛”这个维度上的两个极端了,就是说,诗歌的翻译是一种背叛,因为即便字字推敲、句句斟酌也很难做到传神达意,而神话恰恰相反,多一句话甚至删掉一个段落都不会影响一个神话。所以,神话的实质与风格、句法、音韵没有关系,重要且唯一重要的是故事。因此如果要应用语言学的研究方式于神话学上,其基本组成单位不应是音素、词素,而是一个“大构成单位”,或者翻译为“神话素”,这种组成单位类似于一个情节,神话的意义正是从这些情节的组合关系中得以显现。
不妨以俄狄浦斯神话为例,看看列维-斯特劳斯是如何分解一个神话的。
我们不再按照时间顺序来阅读,而是把每个纵行当成一个单位,从左到右阅读。第一个纵行高估血缘关系,即比应有的亲人关系更亲近;第二个纵行低估血缘关系,亲人之间互相残杀;第三个纵行涉及被杀的怪物,而怪物都是从土地生出来的,所以本质上是在否定人类的土地起源;第四个纵行表示人物称谓都体现了直立或行走的困难,据说人刚从土地生长出来时是腿脚不健全的,走路一瘸一拐,所以这一纵行是在肯定人类的土地起源。
列维-斯特劳斯说,古时候的人信仰人的起源是土地,但是这和人是结合而生的事实相矛盾,俄狄浦斯神话虽然不能解决这个问题,但为调和矛盾提供了一种逻辑工具,即把人类的土地起源矛盾与人类的血缘关系矛盾联系起来,上述的四个纵行是一种 A : B = C : D 的关系,这样土地起源与信仰的冲突通过对立和转移得以消弭。
不过列维-斯特劳斯谦称自己并不是专精古希腊神话的学者,他只是给出一种结构主义神话学的研究方式,而神话素主题的归类方式还是需要神话学家来解决。但是无论神话素如何归类,至少由四个纵行构成,看他的其它作品,他再三强调多个纵行之间形成的 A : B = C : D 这种关系,所以也有人批判,这种四个主题的归类是直觉的、没有依据的。
结构与辩证法
这一部分阐述了神话与仪式的辩证关系。有人说神话是为了给仪式提供基础,有人说仪式是神话的戏剧化演示,无论两者谁先谁后,它们都应该有一种对立关系,或者说同构关系(homology),仪式是行为层面的,神话是概念层面的。但事实上,只有很少情况下神话和仪式是一一对应的。
列维斯特劳斯借助相邻地区的神话和仪式研究来表达他的观点,我简化如下:1. 神话的各个要素和仪式的各个要素并不是一一对应的,形成对应的是要素之间的关系;2. 类似于语言学的语言同源关系,即地理上关联的语言区域之间会相互影响,对某一部落神话与仪式的研究也必须与相邻社会的信仰与实践作比较。
第二点延伸出了“转换群”的概念,即一组相似的变异的神话,这部分内容在“神话的结构研究”一节有更充分的论述,核心思想是:一个神话不是从它所反映的制度,而是从它在一个转换群里与其它神话的关系中获得意义。仍以上述的俄狄浦斯神话为例,俄狄浦斯神话有许多变种(翻译为“异文”),比如俄狄浦斯的母亲自杀,俄狄浦斯刺杀自己的双眼等等,它们也需要被整合到神话结构中。
语言学与人类学
这一部分探讨的是语言与文化的关系,确切来说,是作为科学学科的语言学和人类学的关系。
语言可以说是文化的一种结果,也可以说,语言是文化的一部分。还可以说,语言是文化的一个条件,因为我们主要通过语言来了解文化,而且从结构角度来看,构成语言的要素与构成文化的要素是同一类型的,包括逻辑关系、对立、关联等等。
那么到底是语言影响了文化,还是文化影响了语言?这似乎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列维-斯特劳斯进一步表明,语言和文化都是心灵的产物。心灵与语言、文化不同的地方在于,心灵是独立封闭的,不像语言学和人类学,可以通过大量材料的共性分析得出结论。心灵问题自古以来就是哲学上的难题,结构主义虽然严格来说不属于哲学范畴,但也需直面这座大山,和康德哲学类似,结构主义从心灵的结构角度来理解心灵。
人类学和语言学都致力于探索心灵的结构,因此,人类学家与语言学家的合作也越来越紧密,但是,他们的目的是相反的。人类学家想从语言学那里获得抽象的、方法论上的指导,因为语言学是人文社科领域仅有的,在精确、谨慎和严密方面可以媲美自然科学研究的学科;而语言学家试图联合人类学家,是为了让他们的研究更加具体。语言与文化,在某种层次的某种事物上面具有某种关联,人类学家与语言学家密切合作所要完成的,就是找出是何种层次,何种事物。这也是为了建立一门广义的人类学,即吸收其它学科的方法来认识人的学问,且最终的目标应当是,理解我们的心灵。
最后一点在《生食与熟食》的序言中也有说明。列维-斯特劳斯坦言自己按照康德哲学的态度从事研究,康德构建的宏伟哲学殿堂,先验感性论也好,先验分析论也好,都是设定心灵有一些先验的、普遍必然的形式,而结构主义学者所要探求的正是心灵的结构。不同的是,人类学家并不像哲学家那样假设有一种普遍必然的人类认识形式,而是对认识的集体形式作经验性的研究,并从不同系统之间杂乱无章的组成以及眼花缭乱的变体中寻找一种基本的普遍的规则模式,这个过程,列维-斯特劳斯说,是一种终极的思维方式。
神话比任何其他事物都更能体现这种思维方式, 但神话学的目的并不是揭示人类如何显示这种思维。列维-斯特劳斯用语言学做类比来说明这一点。一个人即便熟谙各种语音学和语法学规则,他在实际言语中运用它们时也很难意识到它们,神话学亦然。创造和传播神话的讲述人或许会在某个瞬间意识到神话的结构和模式,但那也是偶然的和稍纵即逝的。神话学所要揭示的,并不是人怎样通过神话而思维,而是神话如何不知不觉地在人的心灵中运演。
最后
神话学并不是研究某一个神话的意义,而是要在神话的所有异文中比较差异,寻求对立,这一点和语言学的研究方式很类似。神话学和语言学的终极目的都是揭示人的心灵结构,从这一点来说,两个学科应跨界合作,互相借鉴。
通过分析俄狄浦斯神话,我们可以看到,神话通过类比的方式调和矛盾。所以列维-斯特劳斯说,神话的功能是解决人类的生存困境。神话可以让人以最简洁的方式达到对陌生环境,甚至整个宇宙的完全理解。这一点列维-斯特劳斯在周游原始人部落期间感触颇深,因为原始人的思维方式便如是。相关内容我会在下一篇《忧郁的热带》读书笔记中继续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