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后山上，一个背着绿色帆布包的少年望着山涧出神，流水的潺潺、鸟儿的莺声沥沥都没有将他从愣神中清醒过来，红色的大日头在他头顶上倨傲的滚动着，将他的背影拉的老长老长。

这个蔫儿不拉几的小孩儿叫阿拓，是星星光小学三年级的学生，每天傍晚放学，他都会在教室提前写完作业，然后蹑手蹑脚的从铁丝网开口的破洞处爬到学校的后山上去玩耍，这儿是属于他的地盘，是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人光临的“伊甸园”。

1.

每次上完课之后，阿拓的桌子上总是摆满了废纸和橡皮屑。

他是班上用文具最快的一个人。他的书包里，他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图画本，铅笔和橡皮。

阿拓并不是一个爱学习的孩子，他喜欢画画。

阿拓有一项挥毫而就的本领，无论他在什么地方，只要一有空，他就会拿出本子和笔，将“来之不易”的时间消磨掉。他的世界常常只有他一个人，但他并不为意。

因为在他的笔下，画面是活的。

他的每幅画里都有一个永恒的主题:正义与邪恶的较量。邪恶总是强大的，它有时候是怪兽，高大威猛，从头到尾长满了逆鳞，喷出的火焰覆盖九州；有时候是外星人，他们个头不高，用火柴杆一样的脖子挑着一个硕大的脑袋，但他们却掌握着人类无法理解的先进科技...他笔下正义的一方总是渺小的人类，人类的世界充满了压迫与绝望，他们每天都在忍辱负重的活着。但是善良的一方终究会战胜邪恶，光明会摧毁黑暗，正义将压倒苟安，在胜利的交响乐中，正义的使者率领人类赢得了地球的和平。他喜欢细细描绘每幅图画的感觉，坦克的直筒，云的曲线，小鹿欢快跳脱的眼神，他喜欢在他的笔下让每一个事物都活过来，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这种亲手创造世界的感觉让他欲罢不能。

但是事实上他是一个孤僻的怪小孩，同学这么觉得，父母这么觉得，老师伸长了脖子想要了解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际交往的难题，但最后也只能无奈的得出这个结论。因为他太喜欢画画了，大部分时间他都忘我的投入到作画的过程中，他没有时间去结交新的朋友，即便是交了朋友也会因没有时间维持而逐渐变淡。

时间长了，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永远是那种没人疼没人爱的孩子，他感觉自己只是并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寻求爱的庇护罢了，换句话说，他感觉自己一个人也蛮开心的。当然他并不是一点孤独也没有。有些孤独，只是偶尔才出现。比如上体育课的时候，跑完步老师让大家自由活动，他就自己蹲在秋千后面，那时候他没有画画的工具，他就认真看着操场上的男孩子们欢快的踢足球，女孩子们在操场上谈天说地，这个时候孤独就像火山一样在他的胸前热烈的燃烧。

他的“孤立无援”并没有延续很长时间，来年开春的时候，教室里转来了一个新学生，老师摸着他的头，热情洋溢的介绍着这个叫阿强的孩子，说他是临市某小学的“高材生”，并鼓励大家多和这个害羞的新同学交往，班上的每个人都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个新来的男生，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人就是阿拓。

他还是趴在那张脏兮兮的桌子上画画，画的可谓是“天昏地暗”。即便老师提出让阿强帮扶阿拓的时候他也没有抬头多看两眼。

阿拓没有理会阿强是有原因的，他正在画一幅全新的作品，这是一项伟大的画画的计划，他为此耗尽了几个月的心血，光起名就花了很长时间，最后他参照他喜欢的动漫，将其命名为《正义的伙伴》，描述了一个红发的小男孩为了让“正义”永驻人间而与邪恶势力进行斗争的故事，他为它创作了一个系列，而现在已经接近了尾声。

阿强走了过来，嫩白的手臂摩擦衣服发出沙沙的响声，阿拓用铅笔在本子上欢乐的涂描着，也发出沙沙的响声。

过了一会儿，清脆的声音在阿拓的头顶响起。

“你好，我叫阿强。”阿强端端正正的坐在小板凳上，他好奇地伸过平平的脑袋，矜持地笑着。

他没有得到回应。

“我也喜欢画画。”他再次补充说道。

依然没有任何回声。

“你画的逊爆了。”

阿拓心里一怔，他慌忙地回过头，看见了一双会笑的眼睛。

“你好。”

2.

第二天，阿拓开始拜阿强为师父。

阿拓终于遇见了一个比他还要厉害的男孩子，他画画的水平并不如自己，但是他画的画显然更吸引人。阿强是个喜欢读书的孩子，他懂得很多世界上的事情。阿强喜欢一边画画一边讲解，他为主角配备了一台酷炫的摩托战车，他说这是世界上最酷炫的战车，它的名字叫哈雷，每个男孩见到它都会变得癫狂。他给他们的主角起了一个拉风的名字叫复仇者，他的腰间始终别着两柄沙漠之鹰，总是紧要关头出面改变战局，他画的大boss并不是单纯的大怪兽和外星人，而是有着各种各样的性格的人，有酷炫吊炸天的，有懦弱表演型的，他们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甚至有自己的信仰，总之，他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结局也不再是单纯的正义战胜邪恶那么简单。阿拓感到惊讶极了。

他们一起画画，一起吃饭，一起上学，一起做游戏，他们形影不离。

阿拓画画的技术进步很快，有了”老师“的帮助，他感觉自己如虎添翼，他推翻了以前自己的设定集，开始认真思考自己作品中以前从没有思考过的问题。

比如，“正义”真的存在吗？“正义”一定会战胜“邪恶”吗？还有更重要的是，当你突然有一天知道你所秉持的“正义”会演变成变异的“正义行为”，即打着“正义”的旗号进行斗争的结果反而助长了邪恶，你会怎么办？

当阿拓开始思考的时候，他知道很多事情往往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他想起前段日子看过一个悲伤的西西弗斯神话，在神话中西西弗斯遭到众神的驱逐，诸神惩罚他往一座大山上搬运石头，并向他许诺假如他把石头运到了山顶之上，他就会迎来自由。但是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得到自由，因为每当他往山头上搬运石块的时候，在接近山顶的地方总是会滚落到山底，无论他怎样努力、怎样的拼劲全力都无济于事，他陷入了“西西弗斯的循环”，一个华丽而又绝望的陷阱。那是他注定的宿命。

他想不明白这些事儿，他也就是一个三年级的小孩儿，即便他考虑事情的深度已经远超同龄人的水平。

他去问阿强，阿强对他说；“我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但是面对这样的事情我们别无选择不是吗？”

阿拓与阿强相视一笑。他们立项开始新的计划，为他们的“英雄罗宾汉”塑造一个全新的结局。

但是这件事没多久班里的人就知道了。他们弄不明白这两个大男人整天搞在一起叽里咕噜的说话有什么意思，他们不敢开阿强的玩笑，因为阿强是他们班级里的第一名，又担任着班里的学习委员的职位，他们只能转而开阿拓的玩笑，他们嘲笑阿拓，嘲笑他就像一个整天跟在阿强背后的小脚媳妇儿。

也对，除了阿强，阿拓一个朋友也没有。

假如一直保持这个样子的话，他反倒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他一直不太在乎别人的眼光，又何况是现在。他尽量不招惹他们，他只是画着自己的画，他们玩他们的，他们之间井水不犯河水，这样也挺好的。但是不久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那是一个阳光柔暖的下午，下午放学之后，他像往常一样伏在桌子上画画，一个满脸雀斑的坏小子探过头来玩世不恭的扫着他看。

阿拓抬起头，他发现了一张咄咄逼人的眼睛。

“你...你干什么？”

他战战兢兢地往后退，这才发现他的身旁已经聚拢了一帮人，先前打扫卫生的同学都带着看热闹的眼光看着他。坏小子吹着口哨说道；“当然是看我们的大画家画画呀。” 说完他拿起了桌子上的画纸，随即哈哈大笑。

“我当你在画什么呢?这是‘哥斯拉’？难不成你以为你是奥特曼吗？”坏小子说完话，揪起了阿拓的衣领，他装出恶狠狠的表情说道,“你这个倒数第一的垃圾，阿强和你同桌完全被你带坏了！”

“哈哈哈哈..”教室里响起了一片笑声，很多放学后写作业的女生听到也忍不住笑了。

“阿拓竟然这么古怪。”

“都三年级了，还那么幼稚。”旁边传来越来越多的窃窃私语声和异样的目光，让阿拓感觉异常羞愧。

“把我的画还给我！”阿拓收回了看向女生的目光，羞愤的说。

“有本事你来拿呀！爱告状的小屁虫。”说完话他一个敏捷的身子闪到了教室之外，就像一头敏捷的猎豹。

阿拓一直追到了二楼的走廊的尽头，然后他看到坏小子和一个胖子已经站在楼梯拐角处早已经在等他了。坏小子扬起了手中的白纸，得意洋洋地对着他将图画撕掉，整整几十页的图画册瞬间变成了纸屑，他的手一扬，纸屑就像雪花一样在天空中飞散，有的落在了草坪上，有的落到人工湖里，有的落在水杉树上，甚至还有的被微风吹到了对面的教学楼上。

“你！”

阿拓突然感到脑海变成了一片空白，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几个月的心血会成为这个样子。他的心情变得颓然无力，他扶着楼梯慢慢弯下腰，最后蹲在地上无助的哭泣。

“哈哈，赌赢了！小胖儿，瞧见没有，这个没用的东西只会哭。”

他拉着哭丧着脸的小胖儿走开了。

傍晚的余辉拉长了阿拓的身影，他蜷缩在地上，目光呆滞，他完全被先前的景象震惊了，他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他与他们没有交集，为什么还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找自己的事儿。

我真的是个没用的东西吗？我在阿强的身边，只会拖他的后腿吗？阿拓第一次开始开始思考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思考。

画画真的没用吗？

事实上他也知道，即便没有这帮人捣乱，他与阿强的关系也并不是所有人想象中的那样“如胶似漆”。他们之间在画画上的差距蛮大的。他欣赏阿强画画，是欣赏阿强的故事性。阿强显然是个比他更会讲故事的人，不同于阿拓的绞尽脑汁，他讲故事的能力更像是一种天分，他的故事浑然天成，画画完全沦为了一种辅助的手段，和他在一起他总是感觉时间过得很快，他们白纸用的飞快，橡皮擦了又擦，就像在观看一场场精彩的动作电影一样，但是他的一切都绑在阿强的身上，他的长处在阿强面前并不是长处，而他不擅长的地方在阿强的手中仍然如鱼得水，虽然他的绘画技巧也在不断增强，但是他永远也越不过那种叫做“天赋”的鸿沟。他依附在阿强的身上，沦为了阿强的附庸，他得到了新的快乐，却是用以前自己画画的快乐作为代价。

也许我就是如此敏感的人吧。

别人无论对我是好是坏我都会感受到不快乐在里面。

总能感受得到，过多或少。

3.

阿拓变了。

全班人都感觉到了异样，因为阿拓开始变得不苟言笑。

坏小子难以忍受自己羞辱不成的尴尬局面，他三番五次去找阿拓的茬，可是那小子木的就像一头倔驴，无论自己怎么声张他都不正眼看自己一下，坏小子是个很有表演欲望的人，对他来讲，局势失去控制是个很掉面子的事情。但是他又不敢出手，这个少年看起来虽然弱不禁风，但是颇有一种兔子逼急了也咬人的架势。

当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的时候，原本很在意的事儿都变成了不怎么重要的事儿。

每天早晨，阿拓都伴着清晨的阳光跑步到学校，他听着潺潺的流水声，鸟儿的欢唱，用最平和的心态来迎来自己崭新的一天。在课堂上认真听课，课下复习，这是在课堂上的阿拓，而在人们看不到的家里，阿拓就像一头愤怒的公牛，每天学习到半夜，当他开始认真学习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有太多的功课被落下，他只能疯狂的通过课下的努力进行弥补。

他的成绩开始回升了，首先超过了坏小子，其次是那个胖子，最后窜到了班级中游的水平。

这件事最高兴的是老师，他不知道这个小子抽了哪门子的疯，逢人就开始夸奖阿拓，在她看来，阿拓的成长颇有一番自己苦口婆心劝解不良儿童最终看到小花苗改邪归正茁壮成长的成就感。

为人师表，做到这种地步，也算是知足了。

但是在阿拓的变化中，最伤心的人莫属阿强了，傻子都看得出来，阿拓开始疏远他了。虽然还是像平常那样聊天说地，可是他明显觉得阿拓的心里有一部分彻底变得与以前不一样了。

最明显的表现是他再也不画画了。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当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在阿拓与坏小子发生冲突的时候，他已经回家了，他完成了老师布置的作业，然后开始在写字台上肆无忌惮的绘画。

每个人都觉得他是个乖小孩儿，他不用大人的嘱托就能按时完成作业，老师和父母都这么觉得，但是真正知道真相的只是他们两个人而已。

他一直很珍惜梦想。

可是现在梦想已经破碎了。

他很明白，他们画画是一件很幼稚的事儿，即便有西西弗斯神话，也不会让他们的故事有多现实。他们再也不会为主角的遭遇感到担忧了，那些深刻的东西不符合实际，最起码现实中没有哈雷摩托，没有墨镜和披风，也没有亮闪闪的沙漠之鹰。

什么都没有，“正义”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望向外面的天空发呆，看着橘黄色的云朵在教学楼顶上像蜗牛一般的爬行，黄昏的余晖打在教室的一角上，落在他粉嫩白皙的脸庞。他有些孤单，他不缺朋友，班上的每个人都能和他说上话，但是他并不想和他们搭腔，他现在惦记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而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

4.

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月，是小城十几年以来最冷的一个月，街面上冻得硬邦邦，环卫工人们拉着一车的融雪剂卖力的撒盐，汽车在行驶的时候格外小心翼翼，它们排成了一条线，尾灯组成了一条红色的长龙。

阿拓穿着厚厚的高领毛衣，外面又套着一层厚厚的白色羽绒服，他站在贴满厚厚冰花的玻璃面前向外望去，班上的男生和邻班的男生在外面打雪仗，堆雪人，有的人用雪球趁他们不注意塞到他们的脖颈儿里，受到羞辱的男生奋起反击，这些南方的小孩儿在冰天雪地中，用他们冻得通红的小手和哈出的热气肆意挥洒着青春的激情与生命的活力。

阿拓仿佛听到天使在他的耳边歌唱，因为就在今天，他拿到了期末的成绩单。

全班第二。

他穿着新年的衣服，在全班人错愕的目光中领了奖状，开心之余，有一点让他感到有些失望：班里的第一名，依旧是阿强。

到如今，阿拓终于承认人与人之间确实是有天赋差距的，阿强永远是那么强，他以无可辩驳的成绩继续登在榜首，将他远远甩在了背后。

然而阿强也有些心神不定。

他其实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但是他犹犹豫豫错过了很多机会，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假如再不和阿拓谈的话，他会后悔一辈子。

老师在课堂上眉飞色舞地表扬阿强继续蝉联了班级里的第一名，另外他还着重强调了阿拓这一学期的进步，相应的，依旧批评了坏小子依旧不求上进，最后当老师宣布放假时，阿强三步并作两步上去追住了阿拓，他忍不住了，他决定要将自己心里想说的话一股脑的说出来。

他追上了阿拓。

阿拓回头看到了失魂落魄的阿强，呆若木鸡，不敢置信。

阿拓不敢相信。

然而事实确实如此。

阿强走了，走得如此的突然。有的时候阿拓回想起他们曾经交往的过往云烟，他们画过的很多很多的画，交流过的很多很多的故事，但是他却想不起一个完整的情节。那些残垣碎片一片一片划过了他的脑海，就像风一样，飘忽而来，呼啸而去。他的到来完全改变了自己，从那个无所关心的自闭儿童，到现在稳重沉默的少年。

而他就这么走了，让他猝不及防。他坐在他父亲的轿车上向后哭着挥手告别，阿拓也机械的挥着手，但他掩饰住了内心的悲哀，他的表情木然，但是他的内心在簌簌落泪。

最终还是一个人了啊。

微风卷起了地面上枯黑的落叶，阿拓站在学校的后山的山顶之上，在这个从这个地方就能够观察到学校的全貌。那座橘红的、与朝阳一般颜色的学校此时被皑皑的白雪所覆盖，就像穿上了一层轻型的羽绒被。潺潺的流水声没了，代之以白色的冰河，这条河流直穿到学校的中央，学校的低年级熊孩子就在冰河上玩耍打滚滑冰。

自己是有多长时间没来过了呢？阿拓心里想道。

这个美丽的后山曾经只属于他一个人，他平常很反感有其他人进入他的世界，这个后山夏天有山雀，有山药，有帝王蝶，冬天的时候，偶尔还能看到野鸡从草窝里钻出来，这儿很美，但是并没有多少人知晓。

冬日的阳光还是那么刺眼，金色的光芒将白皑皑的山头镀上了一层黄澄澄的金粉。就在这时，阿拓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半蹲在地上打开了绿色的帆布包，他记得包里有一件阿强送给他的礼物。

他激动的颤抖着。

他拆开了那件礼物。

小心翼翼。

当他把外面的包装打开后，阿拓瞬间泪如雨下。

那是一副熟悉的画册。

《正义的伙伴》。

他又想起了那个温暖的午后，他穿着红色的连帽衫，伏在桌子上专心致志地描绘着幻想中的世界，教室里除了嗡嗡的苍蝇声外，只有老师和柔温顺的声音，她的手放在阿强的额头上，介绍这个新来的插班生。他现在好想回到过去的那个瞬间，他想从这一刻重新开始，以弥补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心灵的亏欠。

“阿拓，我愿永远做那个无人在意的西西弗斯，即便背负全世界的嘲笑，我都不会放弃！”

他手上拿着这张隽秀的字条，望向山下，开心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