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嫂

她的眼睛很大,是传说中的杏眼,所以看起来很有韵味。头发我记得之前是一条长长的麻花辫,像清朝的那些老爷们,所以我又觉得她有点古板。按理说,她是70年代出生的人,本不必这么传统,但她就是她,辫子很粗,牵着一大丛瓢样的乌发,垂在脑后,额前还偏梳着几绺流海,鼻子恰到好处,嘴巴却略大了些。不论怎么说,她那时简直是绝世的美人。

我不敢拿正眼瞧她,连看一眼都不行。每次见她,总是低着头,本来要说的话也变得嗫嚅不堪,现在想想,那时的自己定是十足的窘态。也不知道心里在怕什么,或是期许什么。我应该是喜欢她的,或者说喜欢像她那样的人,但她是我的堂嫂,这样说来,有点不符人伦,但谁管得了那么多,一个处于青春期的年青人,正是钟情的大好时节,对于美好的人与物,欣而悦之,不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吗?

当然这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的她发福了,胖得还不算离谱。但眼睛似乎受到脸颊的排挤,被拉长变细了,下巴处垒瓦般堆了两层肉皮,嚼东西的时候它们就在抖。头发也被她剪短了,剪成了男士的那种,笑容也增加了不少,所以她坐在餐桌边老是笑,笑得前俯后仰,嗓门被她训练得大了许多。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这些年,听说她住在城里,守着她的两个女儿,大女儿考上了大学,二女儿还在读高中。堂哥我倒是经常见,逢年过节他都会回来,他还是那样高,模样也没怎么变。他在北京做生意,赚了不少钱。他是我们族里的佼佼者,我们都很崇拜他。

这次我给小女办三岁生日宴,堂嫂却破天荒地回了家,还坐在了宴席上。这让妈妈很开心,吃完饭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一边问还一边垂泪,说:“这些年你受了不少苦啊!”她笑着应承道:“哪有?哪有?”我在一旁听了也有点犯迷糊,她在城里生活得好好的,何来受苦之说。要说受苦,当年她家里穷,为了生个儿子,躲计划生育之事倒是有,苦也应该在那时。这几年,堂哥做生意发了财,在城里给她们娘仨买了房,两个女儿学习也很优秀,堂哥似乎也看开了,每次见面总对我们说:“没有儿子又怎样?人自己一辈子活舒服了就行了。”他说活舒服这话我们信,因为按照他的钱财来说,他的确可以活得很舒服,至于没有儿子也能泰然处之,这话我信,但族里人听了,多少都有点撇嘴,我妈妈就是这批人中的一员。

现在的我终于敢大胆地看她了,虽然她没那么好看了。她也是,在跟妈妈说话的间隙,很大方地拍了拍我的手臂说:“二小终于长大了,都有自己的孩子了,嗯,”她像欣赏某件东西一样接着说道,“不错,不错,不再是之前那个……哈哈哈。”她突然又像刚才那样大笑了几声。这笑声让我立感窘迫,似乎又回到了年轻时,仿佛一个熟知的故人突然造访般让人不知所措。而她呢?也只管笑,不过这笑声,无论我怎么听,都感觉有些假。

堂哥的爷爷与我的爷爷是兄弟俩,再往上便一脉单传了很多辈,再往上便不记得了,也无人想记得了。这么说来,堂哥的父亲(我称之为堂伯)与我的父亲是堂兄弟,本来也算是比较亲近的关系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爸爸几近饿死,全凭着堂伯家的接济才度过难关,所以堂兄弟俩又格外亲,奶奶一度想让父亲认堂伯为干哥哥,但两家关系本就不远,爷爷们都觉得麻烦,所以也便作罢。但两家关系相较于它家要亲近很多,这是不争的事实。

堂伯自然也在酒席里,而且还坐在主位上。这些年他老了不少,头发全都白了。想想也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你还能要求他什么呢?除了一点点老去恐怕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留下了。他有一些慢性病,患了哮喘,说话总是上气不接下气,短上那么一节。这两年又得了脑血栓,幸亏治疗及时,才没留下太大病根,但说话愈发不利索,走路必须辅以拐杖,不然就难以举步。但他却经常串门,尤喜呆在村里小卖部里。那里是人场。

他早些年吃了不少苦,堂伯母早逝,留下了二男一女三个孩子给他。起始他家境尚可,堂伯母去后,情况就糟糕起来,一日不如一日,贫穷自然而然找上门来,从此就如尾巴般再也没有甩开过。大儿子娶亲几乎费尽了他所有的心血,也没能给他找上一个好媳妇儿,等二儿子到了要结婚的年龄,家里更是贫如水洗,空余立锥之地了。

但他却看中了堂嫂,真是有点异想天开。堂嫂的父亲是邻村的医生,医术高超,远近闻名,家庭在乡下也算是殷实之户。早早就盖起了三间大瓦房,还是带门廊的那种,在众多草屋矮垛的映衬下,它简真是殿宇一般的存在。而堂嫂呢?彼时也出落成一个大美人,十里八村尽知,求亲者络绎不绝,当然不乏青年俊秀、骐骥之才。堂哥虽然也很英俊,但毕竟是穷苦之人。小小地方,也讲究门当户对,让堂哥迎娶堂嫂,在那时,无异于跬步登天,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这事竟被堂伯给办成了,其中的曲折自然难以为外人道也。总结起来,也不外乎一个字——磨。他让堂哥隔三差五就去堂嫂家磨上一阵,端茶倒水自是不会,扶犁把锄却是一个好手,再加上年轻人人虽穷志却不短,谈吐多出惊人之语,堂嫂的父亲慢慢就青眼相看了。一来二去,这事就这么成了。

堂嫂嫁过来的那天,几乎成了我们族的盛事。大美人下嫁,谁不想上去看看呢?我也是在那时看到了美丽的堂嫂,自此就喜欢上了她。堂伯也是尽其所能,东凑西拼,才算给堂嫂操办了一场像样的婚礼。至于堂嫂嫁过来的心情,我想,当时的她应该是快乐的。

美人缱绻,伉俪情深,堂哥与堂嫂二人,在族里出双入对,真真是羡煞旁人。贫穷似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人愿意跟你承担。倘若有一美眷,自始至终都能与你同甘共苦,倒也不失为一件幸事。甘于清贫固非人之常情,富而不淫才是清正之道。清贫与富有,到底哪个才能让人认清人之本质,在这一点上,我常常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在贫穷之时,我们恰恰能同舟共济,而一旦富有了,却往往要分道扬镳了呢?我不懂,堂嫂也不懂,估计堂哥也不会懂。

堂伯的席位与堂嫂的席位相隔不甚远,从堂伯的位置看过去,刚好可以看到堂嫂的右后侧。两人之前应该没有过交流,从堂伯见到堂嫂时略显惊讶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得出来。他坐在那里,时不时地还偷瞄几下她。而堂嫂呢,虽开心地和大家说笑,但我觉得她的后脑勺似乎长了一只眼睛,逼视着堂伯,这让他有点坐立不安。所以他离开得很晚,即便他并不怎么喝酒,却也陪父亲聊到擦黑,酒桌上再无余人为止。

他站起身来,颤巍巍地扶着他的拐杖,说是要回家。父亲也站起来,扶着他,打算送他回去。他抹了一下父亲的手,似乎在跟谁生气一样,严厉地说了一句不用。在拐杖的支撑下,他别别扭扭地出了我家门,从背影上看,就如一条老狗溶入了灰黑的夜色里。

吃晚饭的当口,堂伯家传来了吵架的声音。两个人的声音,其中一个声音很大,似在怒吼,像一个膨胀了很大的皮球在嘟嘟地冒气。另一个呢,有气无力,像完全泄了气的皮球。不消说,前一个是堂嫂,后一个是堂伯。

我有些惊讶,堂嫂素有孝顺之名,这次为什么却和堂伯吵架呢?妈妈率先听到,亦是率先奔堂伯家而去,紧接着是父亲。于别人的事情,我基本不感兴趣,不过这次牵连到堂嫂,所以我也踅了过去。

我们两家离得并不远,但不在一个胡同里,需要绕到主街上才能到堂伯家。等我走到他家,院子里已经聚了不少人,彼时吵架已经结束。堂嫂坐在地上,保持着波妇骂街的姿势,旁边站着大堂嫂。她的眼神很复杂,有些冰冷,但看堂嫂时又让人感觉到有些同情,同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又分明从里面看出了一丝狡黠。大堂嫂素来不是省油的灯,堂伯与堂嫂吵架,她断然会从中煽风点火。只不过,她现在什么话也没说,想是太多人在的缘故吧。

妈妈扯开大堂嫂,扶起堂嫂道:“这是要闹啥呢?”

堂嫂木木的,仿佛泄了的那个皮球是她一样。

堂伯坐在院中的交椅上,急促的呼吸已经打断了他的话语。他低着头,双手搭在竖着的拐杖上。拐杖把上的龙头,张大着嘴,也像是在急促地呼吸,抑或是对着空气莫名地狂吼。

许久,堂伯才稍稍平静了些,依然低着头对众人摆摆手道:“都走吧——呼咝——不怪她,不怪她——呼咝。”说完便喘着气缓缓抬起头来。他脸色煞白,嘴唇发紫。院灯灯光很强,把他的脸扯成了一个平面,就像一张画着五官的白纸。我突然忆起,两天前我和爸爸一起来看他,他也是一张这样的脸隐在院灯里,很凄然地对我说道:“人老了,不中用了,要是一下子没了就好了,眼不见心不烦。”

在众乡邻的调和下,堂嫂连夜回了城里,堂伯也把自己锁在了院子里。大堂嫂似乎还有话说,在妈妈的制止下,也嗫嚅着回了家。

妈妈回到家后,很神秘地对着爸爸说:“杏儿(堂嫂名)不会知道了那件事了吧?”

爸爸看了看妈妈说:“不会吧!”

我连忙问:“啥事儿?”

“你堂哥和你堂嫂离婚了,这事儿你知道不?”妈妈问我。

这个我当然知道,已经有些年头了,那几年他们连生了两个女儿,之后便一直未有所出。当时计划生育抓得又紧,他们便办理了假离婚,离婚不离家,估计只是想偷偷生个儿子。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儿,我岂能不知?

“不是这样子的”,妈妈摆了摆手说,“起始是假离婚,后来就变成真的了,而且,”也不知为何,她突然压低了声音,回头环顾了一圈说,“你堂哥在北京有女人。”

妈妈说得神神秘秘,就像她参与了密谋一样,那样态多少让我感觉有些滑稽。我对人心向来不报太大希望,因而对堂哥出轨也没有感到多么惊讶。如果一个有钱的男人不整点花花边边,在这个时代,反觉有些不正常了。这不是时代的倒退,与人心不古也没有多大关系。仔细算来,只能说我们从来没有进步过,只不过“向来如此”罢了。

其实也并不是没有预兆。几年前,我还在读研究生,有一年寒假尚未开始,爸爸打电话过来问我是否愿意在北京过个年。北京我没有去过,一直心向往之。繁华自是不用说了,文化氛围肯定也是相当浓烈。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之后我便知道,是堂哥给爸爸打电话,让我给他看一段时间的厂房。工钱自然是有的,而且还不少,工作也很轻松,就晚上睡在厂房就行了,夜间再巡视一下,白天另外有人照看,我俩两班倒,这样,白天我就可以到处逛。如此说来,这真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工作,我还真得好好感谢堂哥对我的照顾才行。

我到北京的时候,堂哥还没有回家。去车站接我的不是他,而是跟我交班的那个人。此人形容猥琐,一看便知非堂堂正正之人,但他能力似乎尚佳,在堂哥的手下是一个小头目。

京城的繁华在他的口中不值一提,这让我怀疑他到底来自哪里。烟花柳巷,他倒是如数家珍,感觉没少去过。堂哥请我吃饭,他一个人忙来忙去,极尽奉承之能事,堂哥看起来很受用,我觉得他有些飘了。现在想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也不是没有道理。

堂哥之所以没回,按照他的说法,原因有二:一是等我,二是等降压药,药是买给堂嫂吃的,进口药,不大好买。

“嫂子有高血压?”我问他。

“是啊!”他垂下头来,黯然道,“今年才检查出来的。”

那真是有点可惜,我在心里这样念道。不知怎么了,心上突然抚过一丝悲凉,似乎被屋顶上呼呼的北风吹过。

第二天,药到了,堂哥就要回家。小头目争着去送他,被堂哥拒绝了。他眼睛一滴溜,嘿嘿笑道:“我懂,我懂。”

等堂哥走后,他转头对我说道:“走,大学生,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说的好地方我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在被我拒绝了后,他讪讪地笑道:“男人嘛,都懂,都懂。有钱人有有钱人的搞法,没钱人有没钱人的搞法。”倘若我当时能够机灵些,应该能猜到他的弦外之音,也自然知晓堂哥当时已经有外遇了。可猜到了又怎样呢?

“不止这些,”妈妈依然神秘秘地说,“那女的给你堂哥生了个儿子,前几天还在城里办了酒席,就在你堂嫂的眼皮子底下。”

“啊!”我不禁大吃一惊,事情竟然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堂哥在城里办酒席并未邀请爸爸妈妈,但邀请了在城里的二姑。堂伯自然是知晓的,而且也去了。不知大堂嫂是否知道,这个拿不准。除了邀请亲人外,堂哥还邀请了在城里的一众好友。说起来还真是有点讽刺,仿若天下人都知道了,却独独瞒着堂嫂。

堂哥在宴席上表现得相当大方,并未有任何愧疚。想想也是,他都已经离婚了,法律人心都不能奈他何。有了儿子似乎可以让他直起腰杆来了。他喝了不少酒,在酒桌上骂骂咧咧,也不知道在骂谁。

“那个女的来了没?”我问妈妈。

“没有。”妈妈说。

我松了一口气,心里竟有些感激她。这个我并未谋过面的新堂嫂,据说很年轻,长得也不赖。我想,也不过是年轻时的堂嫂罢了。爱情本来的模样应该是从一而终,但多不及此。喜新厌旧或许是人之本性,没有了道德与法律的约束,它就会跳出来作祟。有的时候我也在想,如果这个漂亮的新堂嫂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会不会同样喜欢上她呢?我问我自己,可怕的是,我竟然给出了模棱两可的回答。

给姑娘过完生日,又呆了几天,我便回了广东。暑假也结束了,我也要开始工作了。关于堂哥与堂嫂,我把他们悉数抛在了脑后。

没过多久,妈妈打电话过来,颇为落寞地对我说道:“二小,告诉你个事儿。”

“咋了?”我问。

“你堂嫂死了!”

“啊!”一声惊叹在我的心底升起。心之死水被搅得浑浊不堪。遗憾、痛心,诸如此类的情感在脑海里翻腾。“咋回事?”我惊问道。

“得了脑溢血,一下子就死了。”

“为啥会脑溢血?”

“她有高血压,没吃药吧?就得了。”

“噢。”我应了一声。遗憾过后,竟有些木然,觉得整个人像是解脱了一样,但隐隐约约又有些不甘,仿佛一个远行的人对家还有所依恋一样。堂嫂那可爱的面庞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但渐渐模糊,我甚至都搞不清楚,我对她的欷歔到底是出于道德还是出于情爱,这真是一件令我十分苦恼的事情。

药?我突然在心底“啊”了一声,“不会是?莫不会是?”这突如其来的想法令我脊背发寒,“太可怕了”,我不敢想,也不愿去想。堂哥那英俊的模样依然存在我的记忆里,早些年他们两个恩爱的情形现在还是族里的榜样。人性是恶,但不至于恶到这种地步吧!

“谁说得准呢?”我妈妈说,“族里人都说你堂嫂是被你堂哥害死的。”

“没有验尸吗?”

“当天就火化了。”

“没人报警吗?”

“她们娘家人不报警,谁管这闲事?”

妈妈说得没错,这还真是一件闲事,于我而言,也不过如此。我没有做什么,唯有落寞而已,过了几天,连这落寞也烟消云散了。像大多数不关己的事情一样,我终究还是把它给忘掉了,就像忘掉我那曾经不成型的爱恋一样。

此时,天空已大白,哒哒的机器声与啾啾的鸟鸣声同时拥进窗子。有人早起在晨练,隔壁家刚满月的小孩子还在哭,似乎有学生已经背起书包往学校赶,门口包子店的摊桌上早已经热气腾腾。又是崭新的一天,生活终究要继续,类似此类的虚无主义念头充斥着我的头脑,让我在自己的麻木中与自己握手言和了。

嗯!人总是要成长的,不是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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