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蓝


一夜失眠。

昨天有人通知我,唐沁今天下午将来拜访。

下午1:30分我从落地窗旁看到一辆豪华轿车停在大门口,我转动轮椅缓缓拉上左右白色窗帘。对门边开关伸了三次手终于按下,瞬间室内笼罩在柔和白光下。

这是全白一室半户,半户是个小客厅,整体还算宽敞。

接了一壶水,放到茶具上,打开电源,煮起来。

打开书桌抽屉,蓝粉两封信。一把M29左轮手枪,11.2mm马格南枪弹,穿透能力巨强。

盯信片刻将它们放进睡袍左口袋,M29放右口袋。

这时,身后的门“咚咚”响了两声,我还没回应,“吱唔”一声它自己打开了,我调转轮子的方向慢慢转过身来。

相望,互哽咽。

关火,冲茶。


Chapter 1  与唐沁对话


我:“猴魁,尝尝。”

唐沁:“你还记得我喜欢喝什么茶?”

我:“没错,发小嘛,你有些习惯我记得很清楚。现在老了,越发对以前的事记得更清楚了。”

唐沁:“嗯~(久久品味),这是上品,醇厚爽口回甘无穷。”

我:“在美国过得怎么样?”

唐沁:“人在外乡总是觉得最好的是家乡。”

我:“听说,你不止跑遍了美国的那些州,而且还去了加拿大、墨西哥、拉丁美洲等。”

唐沁:“是的,钢铁城市,贫富差距巨大。每次我都会望着第五大道辽阔空寂的雨幕发呆;我会专门去墨西哥的女巫市场去寻找你说过的神奇魔法女巫;我也会在古巴烟火晚会散场后空无一人的加勒比沙滩无声哭泣。”

我:“为什么不回去呢,当时我们都在中国。”

她扫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其实我知道原因,她怕回忆,一切的,与我有关的回忆;她怕我,怕见到我,甚至只是一个我的背影都能让她胆颤心惊。

唐沁:“其实走遍那些国家和城市,都感觉像替你走了一遍似的。”

她缓慢的瞟一眼盖在我膝盖上的毛毯。

我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手无声地滑进右口袋,按住M29。

唐沁:“如果你双腿完好的话,一定会去周游世界。我想,阿冷也一定会陪你到天涯海角。”

口袋里,我的食指慢慢滑到扳机上扣住。

她的手指触上茶把,轻声说:“我很抱歉。”

我微愣刹那,然后略松开右手食指,开门见山道:“四十七年没见了,不,准确来说,是四十七年零三个月九天。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我一直有两个问题要听你的答案。”

她把皱巴巴的瘦小的身子陷进沙发里,看着我,在等我开口。室内白光柔和,室内一片静谧,只听到书桌上方白圆钟的滴嗒滴嗒声,和偶尔屋外传来的几声鸟鸣声。

我:“可能是因为年龄大了,不但对你的事记得越来越清楚,我还记起了那件事被忽略的很重要的一些细枝末节。”

我抬起耷拉的眼皮看了眼圆钟,它指向1:50,“现在时间尚早,我们慢慢聊。”她沉默。

唐沁扫了一眼书桌上的书,突然轻声说:“名作家,你写的那些书,我每一本都看过,出奇的心理分析,悬念迭起引人入胜,让人想一口气读完,很棒。”

我:“嗨去他妈的那些书吧。现在来谈我们的事情,整整隔了四十七年的问题。”

她看着我沉默。

我把手从右口袋里悄无声息的拿出来。

我:“我们是发小,不过至今那些老街坊都弄不明白,我也没搞懂:为什么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并且一起走过了那么长的岁月?明明你家是那一带最富有的。

你自小吃的穿的用的,跟我们这些普通家庭的差距远不止十倍二十倍。有一件事令我至今记忆犹新,当时我们要攒一年的零花钱才能买一本相当于大人一个月工资的《怒达传奇》,那套书一共58本,但我却在你金碧辉煌的私人书架上看到了全集,并且这个全集是世上仅印百套的黄金珍藏纪念版中的一套。

这样的你成了我的朋友,而且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令人奇怪的是,是你主动找我接交朋友的,我一直没搞明白,究竟,是我哪一点吸引了你?让你对我形影不离,不离不弃,究竟是为什么?

这让我想起另一件事,在小学升学考试之前,有一道算术证明题,我和几个小伙伴用几种不同的思路反复求证出正确值,而你偏偏不信,坚持你的思路是对的,丝毫不理会最后的结果跟大家不一致。碰巧升学考试正好考到此题,你毅然决然的用你的思路把错误的答案写上去。当然,必然的,此题你获得了零分。数学本来就是你的弱项,所以那次升学考试你数学不及格得了59分。

最后你怎么顺利升学的,我不在意。我在意的是,即便到了后来的后来,你还是坚持你没错,我震惊了。

现在,经过反复思考,我似乎终于明白:

你对我如此锲而不舍,是因为你这个极度孤单寂寞的灵魂需要一个陪伴,你需要一个陪衬,一个类似于侍从这样的角色。

我一直把你当好友,挚友。而你,一直把我当侍从,当你这朵高高在上的高原之花的绿叶,在你眼里还是残次的绿叶!”我撑着轮椅手激动吼起来,她默不作声看着我,我们衰老的眼睛四目相对。

时间一秒一秒的流逝,我逐渐平复下来,身子落回到轮椅里。

我喝了口茶,茶水略烫的温度很好的滋润了嘶吼过后的喉嗓。

我:“现在我有时候会揣测,或许也有一种可能是我当时的活泼好动,和在朋友中一呼百应的魅力吸引了你,那是一直孤独的你所欠缺的。

为什么在上流宴会中能坐在雅马哈钢琴前优雅的弹一手美妙《致爱丽丝》的唐沁,会妒忌在小伙伴们中间坐残破钢琴旁无忧无虑弹着《小叶子》的星斐?

我猜,是我身上那自由自在的气息,是我那亲和的领导力令你妒忌的发狂!”

她倾身向前拿起杯子啜了口茶,低头看着杯里的猴魁,面无表情。

我:“你的气质与我的小伙伴们格格不入。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上初中,上高中,甚至上大学了,我一直名列前茅,但我发现身边的小伙伴一个个离我而去。我问原因,他们各找理由搪塞。

虽然我有怀疑,是你,但是我会立刻摇摇头,自我否决了。

直到有一天,李凌跟我说‘为什么你要把那座冷山走到哪带到哪?’我才真正醒悟,但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认识你,也没后悔过因为你而失去了几乎所有的朋友。我认为知心朋友在质不在量,而且我认为你值得一辈子真心对待。

大二那年,你第一次跟我说起了他。

你说,那人是个王子,一表人才,温文尔雅,气宇不凡,他爸是巨商与你家门当户对。我真心为你高兴,心想像你这样的名门千金就应该有一个童话般幸福的结局,这是毫无疑问,铁板钉钉的事。

然而没过半年,我发现你嘴里渐渐的不再提及那个人,从以前的一天提十多次减到提五六次?再然后提二三次?再再然后就没然后了。从你郁郁寡欢的表情,我似乎知道了些什么,但是我决定假装不知道。

后来,大学毕业,我用大学期间打工攒的钱瞒着父母独自来到非洲。我要完成自我儿时起的一个梦——独自横穿撒哈拉沙漠。为了这个看上去极不现实的梦,我在非洲待了差不多两年。

你是极小数知道我这个计划的朋友之一,但是那次为我送行的机场唯独缺了你。在听了第八遍你的电话盲音后,我背上超大户外包洒脱的跟那两三个哭成泪人的男男女女生别。

我在非洲找骆驼行家集训了一年多。

在那段艰苦的岁月里我学会了怎么给骆驼上鼻栓,怎么给骆驼注射抗生素药物,如何根据骆驼的粪便判断它的健康情况,如何找回逃跑的骆驼,如何击退野生公骆驼,学习沙漠野外生存技巧,辨别可食性食物,学习与原始部落打交道的内行技巧。每天都精疲力尽。

李凌他们总是一二个星期给我打次电话。并且在我即将独自出发时,他们凑钱千里迢迢飞来看我,又哭成泪人千叮万嘱我,大家其实心里都认为我可能回不来了,嗯,我也——尽管我心向上——内心深处还是有点点悲观的觉得回来的机会渺茫。但是至到我骑上我的道奇独自上路那刻,我都没从小镇的公共电话处接到过一通你关心你在乎的电话。或许,你从来都没有在乎过我,我对你而言,只是一个无聊时打发时间的工具,哦,对,你认为的一片绿叶。

等我九个月后从撒哈拉沙漠回来时,不但带回了媒体高曝光的女冒险家的称号和知名度,还带回了一个人,他叫阿冷,是一个一表人才,温文尔雅,气宇不凡的人。他总是抬头看着撒哈拉湛蓝的天空。那时候我不知道他家很有钱,他爸是巨商。没错,他就是你一开始兴致勃勃滔滔不绝,而后忽然闭口不谈的神秘意中人。然而,当时,我同样并不知道这一层关系。”

唐沁把茶杯置于茶几上,“啪”的一声,不是很大,但是对于一贯注重优雅举止的她来说,这说明她的情绪已经在波动。

我靠在椅背上,枯手放在毛毯上相互交叉。

我:“我是跟他在沙漠里认识的。更确切的说,在热浪腾升的废弃公路旁边,一望无尽的沙丘中,当时迎面正走来四只公骆驼,该死的,我弯腰拼命扣我的来复枪,它却卡壳了。

我的三只骆驼,在我发现野公骆驼出现时就已经将它们套在附近倒地的树干上。看到野骆驼越走越近,我边频繁的转头注意它们跟我的距离边疯狂的反复扣着扳机,它却一动不动。当头骆嘴角淌下的口水都清晰可见时,我一屁股坐在滚烫的沙子上,把来复枪砸到一边,几近绝望。当野骆驼开始向我狂奔过来时,我认命的闭上了眼睛。突然,我听到了越野车由远而近急促驶来的声音,伴随着像放鞭炮一样迸射的枪声,又听到庞然大物倒地的崩塌声和一阵越来越远的骆驼嘈杂脚步声。

我睁开眼,看到了他。在看到他的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里响起了你第一次描述你那神秘意中人的成语,一表人才,温文尔雅,气宇不凡。如此贴切,简直可以说不差分毫。然而凭谁也不会想到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我也从来没有听你说过他要到非洲或已在非洲。”

她把身子陷进沙发里,头偏向一边,目光闪烁。

“我是在我们即将结婚的前五天,才见到他的父母。那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他家是巨商之家,我竟无意中将要嫁给一个名符其实的富二代。

我永远记得那天,他带我走进甚至比你家更金碧辉煌的‘宫殿’——是的,宫殿,这样说丝毫没有夸张——

当你从车上跨脚出来踩在像奥斯卡明星走红毯的红毯上时,当你站在红毯上看到两列站着52个着白色女仆装的侍女同时整齐划一的向你鞠躬行礼时,当你的目光沿着红毯延伸二十多米——绕过中央的大喷泉——触及到那跟电影上一模一样的真正的宫殿时,

——任何一个正常的普通人都会以为那是在做梦。

所幸这样不真实的幻梦很快被击碎。

当我们走进金光闪闪的大客厅时,我看到了脸色铁青的冷父不怒自威的坐在正中间的大沙发上,高雅娇小的冷母面带焦虑的看着我们。

冷父看都不看我一眼,直问阿冷:“你要做什么?”

阿冷握着我的手向前,“父亲,这就是我要与之结婚的女孩,她叫星斐。”

我只看到一道白光在眼前闪过,然后听到“啪”的前后几声,一声是瓷器砸在骨头上的碎裂声,另几声是瓷器碎片擦在地面上的声音。

几乎是同时,冷母胆颤心惊的惊叫声刺破耳膜。

我惊慌的看向阿冷,他的头偏向一边,白T上落下一片褐色的茶渍和几滴触目惊心的腥红血渍。

冷父指着我,眦裂发指,额脖青筋突爆,震耳发聩的咆哮:“谁允许,你娶这个女孩的,是谁?!”

我鼓起勇气走向前,想查看阿冷的伤势。他稍稍把头一偏,避开我的关心。握着我的手却攥得更紧。

冷父一把扯住欲起身看看儿子的冷母,强令她坐下。

我略带迷惑的看着阿冷,他却在此时抬起受伤的脸直面自己的父亲,沉稳的宣布:“这是我的决定。而且,我一定会做到。”

说完这句,他拉着我就走,无视背后火山正在滚滚喷发的现场。

虽然我家是普通家庭,但因独自穿越撒哈拉和出了一本书,作为冒险家和作家已有一点点名气,然而,必然无法跟你们这种豪门贵族相提并论。

冷母偷偷来找过我们。对我说很喜欢我,她看过我的那本书,对它盛赞不已。虽然她长得是一副柔弱女流的贵妇模样,但通过跟她交流我发现她骨子里跟我一样有一股不羁的英气,和对大自然自由自在的生活热血般的向往。

虽然,跟他母亲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但她希望五天后的婚礼照常举行,这令我很难接受。其一,我很难原谅他竟将富二代的身份欺瞒我至今。其二,其父的态度令我印象深刻,永生难忘。我要的婚礼,是要能得到家人祝福的,如果不能得到,我宁愿不要。

如是,我委婉的要求跟他私下谈谈。当只有我们俩人时,我开门见山,要他取消五天后的婚礼,我把上面的原因跟他说得一清二楚。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蓄意偷听的冷母听到,急急冲进来抱住我,替她儿子向我道歉,并把个中不得已的原由道得明明白白。然后再三保证定会说服其父同意我们的婚礼并定会前来参加。

听了冷母如泣如诉的解释,看到她泪流满面的脸,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阿冷会在非洲待了四年。

最后我点了头。

非常意外的,如冷母所言,极力反对我们结婚的冷父竟然同意了,并且在冷母的陪伴下盛装出席了我们的婚礼。”

唐沁:“说到底,你还是想嫁入豪门!”

我:“哈哈哈,我想嫁入豪门?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大学有几个福布斯排名前茅的富家子追我,我甩都都没甩他们?”

唐沁:“……”

我:“你很清楚,因为那是阿冷,跟他们不一样。他是我心里的那片蓝。”

唐沁:“你不是要问我问题吗?为什么说这么多无关痛痒的事?“

我:“你到现在还为我嫁入他家而动怒。可是你要知道,在我结婚之前,你俩任何一个都没有告诉过我,你们之前的关系!你们在我面前装做互不认识,是的,装做,互不认识!“

……我喘气,尽力平复。

我:“问题,我等了四十七年,肯定是要问的,但是在问之前,我要把来龙去脉都说清楚。“

扫一眼圆钟,2:30。

我:“时间充足,足够我们把它全都谈完。”

我不再理会她怒气未消的眼神,继续说:“结婚以后,我们跟他父母分开住,一年到头,难得见上一二回。冷母倒是经常带亲手做的食材来看我们。

无可否认,阿冷,在他父亲面前一直把我保护得很好,以致我连看到他父亲给我脸色的机会都微乎其微。

婚后,阿冷开始在其父公司上班了。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因我深知他异常厌恶商业圈。他的爱好应该是画画,我之前看过他的画,用色很美,我知道那种东西叫做才华。但是婚后他却再也没画过,也从来不跟我讲公司里的事,一字不提。问他,他总避重就轻的搪塞,或转移话题。

过了两年,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阿冷与冷妈私下争吵,才知道当年冷父同意我们结婚提的要求是,阿冷回去继承整个商业帝国。

冷母以极其压抑谨慎的声音暗示,阿冷大伯对他家产业虎视眈眈。

子承父业,再正常不过,但是我隐约觉得阿冷是为了我(因为我说过我若结婚定要得到整个家族的祝福),放弃了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东西。

就在那一刻,在更激烈的争吵中,我还听到更久以前的事,阿冷之所以去非洲是其父硬逼他与一富家女结婚。阿冷不从,连夜出逃。

呵呵,富家女,出逃,非洲,四年,这所有的一切任我想象力如何丰富,也不会想到,那个富家女是你!他放弃了所有,只是为了摆脱强加给他的命运!”

“这些废话你说够了没有?”她又变回年青时那副尖刻的嘴脸。

我:“马上就说到正事上了,都过了这么多年,你还如此急躁。”

她咬牙看我,眼神虽是尖锐但嵌在满是皱纹的脸上失了应有的锋度。

我:“一天,我在书房找书,却无意中发现最后一排靠墙的书架后面,与墙相交的隙缝里有一个积满厚厚灰尘的画架,我费力将它弄出来,拂去上面的厚尘。

那是一幅用湛蓝颜料,一笔涂满的画。一笔,一种颜色,再无其它。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这不是画,最多算个底色。但是我知道它是一幅画:那是一片天空,撒哈拉的湛蓝纯净的天空。

之前,我们在撒哈拉的时候,他倒在绿洲的阴影里看天空,我会问看什么呢?他用下巴点点天空,目光坚定的说:“这世上,我最喜欢蓝天,因为它代表纯净、自由、梦想。”然后他将目光移到我身上说:“你活成了蓝天,成为了自己最喜欢的人。”

我一直记得这句话。

但是那幅画,后来消失了。悄悄地来,悄悄地去,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我低下头,沉默。

室内只听见钟声滴嗒滴嗒滴嗒。

她:“为什么不说了?”

我用力抓着椅手,极力想平复我突然暴涨的情绪,但声调还是陡然升高了:“那天!那天!同样在我家的书房,我站在门外,从门缝中看到:我从小到大的发小,你这个女人,你伸手抓住的是谁的丈夫?!你扎进的,是谁的怀抱!我坚持等待,他却没有推开你!那股至今让我想起还浑身感觉肮脏不已的味道!你知不知道,你对你自小到大的发小做了多么过份的事?!你们对我做了多么残忍的事?!!”

很奇怪,她竟然用很平静的眼睛看着我。我松开手把,把手紧紧捏成拳,拳头一直在抖。

静默,长时间的静默。

只有我略为粗重的喘气声。

我很努力的平复自己的情绪。

时间滴嗒……

滴嗒……

我松开皮肤松弛的拳头,轻轻抚上盖着毛毯的毫无知觉的膝盖。我抬头看向她,她的目光也放在我的膝盖上,然后马上把视线撇开,眼神闪动不定。

我:“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那年夏天,我们一起回他家乡别墅去度假。别墅坐落在爱情海边,二十米开外有一座百米高的断崖,在那上面可以看到世界上最美的夕阳。

爱情海,多么美丽浪漫的名字。但在我们三个人中间这是多么讽刺的名字!

竖日下午四点钟,我一个人去了断崖,你知道的,我喜欢黄昏,当它降临,整个地球有最美的纯净之蓝。那天的天空正好很美丽。

我不会叫阿冷陪我去,那时我对他已心存隔阂,不会再对他提任何要求,只会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更不会叫你,厌恶,是的,对你已是深深的厌恶!

可是,为什么我那么粗心大意,那么单纯天真。但是,话说回来,我想,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想到她从小到大的挚友……不,不,绝对不会,一个心地善良的人绝对不会想到的……

我没有看到,在门后的阴影里紧盯我的后背闪着仇恨光芒的双眼。我也没有在路上察觉到紧跟我身后的小心翼翼的黑影。

我气喘吁吁爬了百米,终于来到荒草丛生的断崖上。断崖下面就是浅黄色的沙滩,这条沙滩向前延伸十多米直直插入大海的腹地。

天空,是无穷无尽的湛蓝,远方的海平线上方太阳射出干净利落令人不敢直视的白线。这片蓝,让我想到了被藏在书架后面的那幅画,想到了画的主人,想到了撒哈拉,那片天空。‘够了!’我跟自己说。

海风猛烈吹来,吹起我的长发和衣裙,吹倒我脚下的杂草,我站在断崖的边上,风太大索性就闭起眼,张开双臂,整个天地间,只有我与海与风。这一刻,我是属于我的,自由自在,完完整整,没有我爱的那个男人,没有挚友,没有爱情,没有友情,没有背叛,没有捅在我心口的那把看不见的刀。

可能,是当时的风太大,带来了杂音;也可能是我太投入到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注意到危险的步步逼近。

当我觉察到混在周围杂音里似乎微不可察的脚步声的同时,后背被人猛的一推,来不及做出任何的自救动作,我就那么从断崖上直直滚坠下去,我的眼睛看到了天边最纯净的蓝,但是却连推我的人的衣角都没看到!”

我捏着膝盖抬起头,确信的盯着她:“是你!我可以百分之一百断定是你!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辩解吗?啊?!”

虽然膝盖感觉不到疼痛,但是我的手感觉到了。

我们对视着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没有注意时间。

等到我情绪平稳后,我继续说:“唐沁,我对你的熟悉,甚至赶得上,我对我父母的熟悉程度。你的脚步声,即便混在一百个人里面,甚至一千个,一万个人里面,我也能一耳就能辨别出来。那天虽然风声很大,又有海浪声,周遭很嘈杂,但是我的耳朵一贯非常灵敏,你知道的。

而且,虽然你那天特意没擦香水,但是前一天的香水味——即便你洗过澡——还残留在你的肌肤上。我是用香水的女人,我对味道也非常敏感。

还有,那双唯一与我接触过的,将我推向毁灭之路的双手,那双手,虽然好像带着塑料手套,但是那是一双女人的手——骨指纤细——而且即便带着手套也,感觉得到肉质柔软。

我想,你一定认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唐沁,你低估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对你的了解程度。

你很心虚很害怕对不对?所以在我即将醒来的前一天你立即踏上了去美国的班机。有什么样的紧急事,在发小刚逃离死神的魔爪即将醒来时,却连见都不见上一面就消失,而且这一消失,就消失了四十七年?

我醒来时已是四天后。我想你一定很好奇,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从百米高的断崖坠滚下来,只是摔断了腿?

或许,是老天可怜我吧。

如果我是老天的话,也会对你这种令人发指的行径怒不可遏!“

滴嗒

滴嗒

滴嗒…

我:“我坠到一棵离地二十米不到的怪树上,它的枝干从崖缝里崩出来,经年累月蚕食崖石的空隙,挣夺生存的空间,所以长得粗壮。如果没有它给予的反冲,我直接从百米峭壁滚坠地面——确实,绝对必死无疑。

命不该绝。

阿冷告诉我警察局已立案调查,但一直找不到线索,因为那座断崖甚至那片沙滩人烟罕至,所以有可能会立为悬案。悬案?哈哈哈,凶手现在就坐在我旁边,哈哈哈。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说吗?你一定很惊诧即便远在美国却一直没从旁人嘴里听到我透露过有关此事的一言半语。

我有说过,一次。

我记得一个月后我出院,阿冷说中午来接我。但是一大早,我就让吴妈带我去,赤阳路792号,离我家三个街区的你的单人公寓。

自从我出嫁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你这单人公寓,更是因为你再也没有邀请过我来的缘故。

当吴妈把我从电梯里推出来时,走在前面的门卫大叔站在拐角处看着你家大门的方向,张大了嘴,那不是看一个陌生人的神情。

我让吴妈推我过去。

轮椅转过拐角,我看到阿冷站在你家的大厅里,两扇大门洞开着,他的手里拿着一串钥匙。这串钥匙虽然让我心震惊,但更让我心生悲痛的,是他站在大厅里的表情,那是甜美爱情破碎后,万念俱灭的亡灵般空洞的表情。不,我是女人,我绝不会看错。

我想是从这时候开始,我的脑子开始胡思乱想,无边无垠。

吴妈推我过去,他转过头看到是我,一脸惊讶,然后瞬间平复,淡淡的说:“你怎么来了?”就像在商场上面谈论一桩虽然交易额巨大却司空见惯的‘小生意’一样平淡无奇。

我让门卫和吴妈下去等我,把门带上。

房间里就只剩他和我,他的目光极其缓慢的滑过一件件的家具,我甚至觉得他连一把小叉子,一块丝巾都没漏掉。他的目光不似在看一个陌生的环境。

我轻轻开口:“是唐沁把我推下去的。”

他似没听到,“什么?”

我异常仔细的观察他,就像屏息在显微镜下观察微生物一样的专注,我再说了一遍:“我说,是她把我推下去的。”

他用审视的眼睛看我,“你胡说什么?”

“呵呵呵,哈哈哈哈,原来你一直不信我?你信她对吗?”

“你在乱说些什么?!”

“你说你信不信我?”我大吼。

他抓着头发坐到身边的沙发上,坚决的说:“她不可能推你,没有理由。”

我又冷笑起来,讥讽道:“理由?理由你最清楚!”

我吃力的转过轮椅,对着他歇斯底里:“为什么,受伤的却是最无辜的我?!是我好欺负吗?!”

他抬起头,头发早已凌乱成了鸟窝,表情痛苦的说:“星斐,你不能无凭瞎猜。”

我抓着轮子的骨节泛白,嘶吼:“冷诺!你给我搞清楚,唐沁的脚步声,我一辈子,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听错!即使我的双眼没有看到她,但是她的脚步和气息,我决不会弄错!”

他木然看着我,我苦涩的说:“冷诺,你对我,你对我……”

我真的说不下去了,于是调转轮子离开。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起是你推我的,整整四十七年,我也再也没有对阿冷开口讲过一句话。即便自此以后,他每天早晚抱我下上床,尽心尽力照料我起居。我并不感动,只是觉的他是为了替你赎罪在做这一切。难道,有人害我残废了,又来忏悔我就得接受吗?这不太可笑了吗?

她看着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从此以后,可以说我性情大变,我开始越来越少跟人交流。我把我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写作中去,我结婚之前就已经出过书,并小有名气,很快的,我写的书一本本出现在热销榜上。我也越来越沉迷在自己乱七八糟的幻想里。

随着时间的流逝,关于你的,他的,你们的,我们的、我跟他的,这些事,有时我也搞不清,哪些是事实哪些是我的臆想。

然而!又有什么关系!我们的关系,永远都回不去了!只能破裂,只能碎裂,然后化成粉末,消失在这个地球,消失在这个宇宙,就像从不曾出现过一样!”

她看着我,面无表情。

我身体前倾:“唐沁,你以为我会问,你为什么要推我下去,怎么下得了手这样肤浅的蠢问题吗?不,不,唐沁,这样的问题在过去这四十多年里我早已自己找到完美的答案。

一直困扰我的,我也非常想知道的只有接下来的这两个问题:

你推我的事阿冷在推之前知不知道?

另一个问题,他是爱你还是爱我?”

她抿着唇看着面前的茶杯,猴魁的芽叶已泡成朵,或悬或沉,在明澈嫩绿的茶汁之中,似乎有好些小猴子在对你搔首弄姿。

“你的问题,我选择,都不回答。”她的老脸垂在茶杯上方。

静默片刻,我缓慢的点点头,似乎这一切在我的意料之中。等了四十七年的问题,没有答案。

我从左口袋里拿出那两封信,“这是阿冷最后留下来的两封信,一封是你的,一封是我的”

“他,是七年前去世的?”她看着我压低声音问。

我点头,“是的,我不知道他临终前嘴里叫的是谁的名字,可能是你的名字。”

“他走得安宁吗?”她眼中闪着一丝泪花,还是那么爱哭。

我靠到椅背上,手里还举着那两封信:“不知道,他死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

她张了张嘴,再次将头埋在茶杯上方,不再说话。

我说:“这两封信,在我抽屉里放了七年了,只要我打开就可以知道我想要的答案。”

她抬起头,看了看我手里的信,继续沉默不语。

“你不想看看,他对你的临终之言吗?”

她把眼睛转向圆钟,已经下午4:30。

她扫了一眼我手中的信封,把头再次转向一边。

我弯身从床下拖出个干净的脸盆,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啪”的一声,把两封信点燃,让它们在手里大燃起来,然后丢进脸盆里。

她惊讶地盯着燃烧的信封。

我:“既然你不想看,那我也不想看。”

那个粉红色的信封已被火舌吞掉了一个‘心’字,还剩一个唐和一个偏旁氵在垂死挣扎。屋里灰烟缭绕。

她拿起旁边的手包“嚯”的站起来,“你要问的问题问完了,那我走了。”

我的手再次滑进右口袋抓住那个一直安静躺着的家伙,我抬头看着她,目光对着目光。

电光火石后的某个一瞬间,我感觉如此漫长,漫长到像走完了我的一生一样,最后,我松开了枪,把手拿了出来“好。”

我转动轮椅,把她送到门边。

她打开门,苍老的手扶着门板,转头看我:“你好好保重,告辞。”

我抬起头看她,我们都很清楚,这是我们这一生最后一次这样的见面,最后一次这样的相望。

我:“唐沁,就在刚才,我原谅了你。”她惊讶的看我,我对着她笑了一下,就像小时候在夕阳中,我们即将分离各回各家时,我对她露出的笑一样。

送她出门后,我把门关上。滑动轮子调头,看到还在脸盆里一亮一灭的一点碎片残渣,密封的屋里滞留的烟雾久久不散。


Chapter 2  一幅画


滴嗒

滴嗒

滴嗒…

“吱唔”身后门开,白衣护士桑娜拿着个托盘和一个白色四方物件进来。边走边说:“冷太太您又在病房里烧东西。”她把东西放到书桌上,“哗”一下敞开窗帘和窗户,阳光、新鲜空气闯进来。

“冷太太,您吃完药,我们像往常一样下去散散步。”我点点头,她递给我水、两粒夜合片和两粒安定片(神经类药)。趁着她去整理客厅的茶具,我将药片藏到书桌后的缝隙里。

背着她,我把M29放进抽屉。她却突然走过来,边整理书桌边说,“冷太太,您又把玩具枪拿出来玩了,干嘛拿小孩子的东西玩啊?”我缓慢的把抽屉关上,皱着眉头抬头看她,疯子,真枪都不知道。哪次死在它手里才知厉害。

她拿起散乱的几本书在桌上磕两下,整齐的放在桌旁说:“冷太太,您以前写的书都热销。但是自从您先生七年前去世后,您再也不写书了。我们做为您的书迷感觉真遗憾呐。不过也是,您年龄大了,再说您的头脑….嗳,不管怎么样,您是一个智商很高的女人呐,是我们年青女性的榜样。”

智商很高……年青女性的榜样……

桑娜:“冷太太,刚才您那位朋友给您留下了这个东西,要我们交给您。”

白色四方物件递到我面前。

我眯起眼睛盯着那个四方形,然后迅速夺过,用力撕开白色包装纸——眼熟的边框,更眼熟的蓝——陈旧,但依然熟悉——当包装纸全部剥离,跃入眼帘,是那一片记忆中鲜活的湛蓝——是那幅之前消失了的画。相较于之前,右下角添加了我熟悉的陈旧笔迹:致星斐,吾爱。

我布满皱纹的老手颤抖着抚上那几个字。

致星斐,吾爱。

咣当。画框从我手中滑落。

致星斐,吾爱。

桑娜马上弯腰去捡,“冷太太?”

我颤危危的抓住衣领,感觉呼吸有些困难。

“冷太太?”,桑娜把画放在桌上,转过来看我。

我扶住她的手臂,语无伦次的说:“桑娜,散步,我们去散步,去散步。”


Chapter 3  与桑娜对话


一滑出洛芙塔精神疗养院正门,大量新鲜的空气窜进我衰老的肺里,心脏复苏了。一切笼罩在夕阳浅金光芒中,天空一片湛蓝。

洛芙塔大喷泉,时断时续内外两圈交替着喷落几团水柱。三三二二护士、病友一簇一簇团在喷泉周边或坐或走。

放眼望去,我第一次正视这个事实——人群中再也没有阿冷,这个地球上再也没有阿冷——在这个世界上可能最爱我的人。

我枯手捂脸。

桑娜:“冷太太,您怎么了?”

我伸手指向右边,“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好”她推我向右去。

洛芙塔山右边是撒哈拉沙漠,左边是隔空相望的古奇山。

我们停在广场右边的树荫下,看着夕阳下无边无垠的金澄澄沙丘此起彼伏。

桑娜:“冷太太,看得出来,冷先生很爱您。”

我的心惊跳了一下,“何以见得?”

桑娜:“那幅画是最好证明。”

我:“…….”

桑娜:“而且听说自从您腿脚…不便后,他整整照顾了您四十多年,每天无怨无悔,从不多说一句。而您,我也听说,他生病那几年,您都是每天煮好营养餐让吴妈送到他房里。听说在他病危时,他一直叫着您的名字,您却没有出现,为什么?“

我看着沙漠上方的湛蓝天空,轻轻地说:“很多事没有什么为什么,不想见就不见。就像不想原谅就永不原谅一样。”

小姑娘走过来蹲在我身边,双手放在我膝盖上,一脸迷惑的看着我,“我不明白,您深爱着您的丈夫,却不见他,不原谅他,那还是爱吗?”

我:“我没爱他,所以可以不见他,不原谅他。况且,爱,不一定要包含原谅。”

桑娜:“我不相信。

您很爱您丈夫,所以您才会在您丈夫离世后,重回您们相遇相恋的撒哈拉,并在此住了下来。”

她此时一脸笃定的看着我,看着她这张脸,有一瞬间我将这张脸与她身后的撒哈拉重叠在了一起,仿佛是听到撒哈拉在说。

我的目光飘向远方的撒哈拉:“也可能,我仅仅是喜欢撒哈拉罢了。”

桑娜:“不会,我女人的直觉,是因为您深爱着您的丈夫。而且我也能从您写的书里找到蛛丝马迹。”

我轻笑了一声,“小姑娘,年青就是好啊。”

她啊了一声,不名所以。

我:“桑娜,那四十年里我没跟他说过一句话。那期间,他总是找我说话,在我面前自言自语,开始时他问我为什么不说话,后来他揣测,再后来他在揣测的基础上作出各种解释。然而,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在他面前我全然将自己当成哑巴。有时候我也深深懊恼。但是,面对我所遭受的一切,我无力责怪自己的铁石心肠。”

桑娜:“……”

我:“扶我走走吧,别总是站在这里”。

她推着轮椅缓步走向外圈的绿化带,向洛芙塔左边走去。傍晚的风,拂面而来,让人感到一阵凉爽,抒解了身心的燥热。

我:“桑娜,你怎么看原谅这个词?”

桑娜:“原谅?这要看是什么事了。”

我:“比如说,你的好友抢了你的爱人。”

桑娜把肥肥的手重重的拍在轮椅推手把上,震得我的身子跳了三跳,她义愤填膺的说:“这两个人统统给我去死!“

我低头看着安安静静的毛毯:“如果这个好友还害你残疾了呢?“

桑娜:“那她必须得死!一定得死!“

我反手拉住她推着轮椅的手,我们停了下来。

我:“桑娜,你很年青,万一碰到那样的事,去原谅。“

她又转到我身前,略带愤怒的蹲下来,像刚才一样手搭在我膝盖上,万般迷惑的问:“什么?为什么?这样的人还值得原谅?做了猪狗不如的事,早就该千刀万剐!”

我摸着她黑亮亮的脸,“先去原谅。然后随你将他们交给司法或时间去惩罚。”

她一脸茫然,我倾身,我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傻瓜,不要去恨。这是我用一辈子领悟到的真理。”

她看着我的眼睛,喃喃的说:“冷太太,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您没病,您有时候看起来比正常人聪明多了。”

我离开她宽阔光亮的额头,笑起来。

古奇山周围的晚霞逐渐暗淡,但是天空的蓝似乎更炽了。白天即将落幕。

她走回我背后,推着车问:“冷太太,您这是在构思您的新书吗?”

我依然笑着:“我已经很老了,早写不动了,也不想写了。”

“诶,可是我真的好期待还能再看到您的新书。您的书跟市面上那些肤浅的书不一样,读者可以从里面感受到人生的启发。”

我狡黠的说:“如果你够聪明的话,在与我的谈话中也能感受到这种启发。”

一片静默。

桑娜:“是的,您所言非虚。”

我低头,打开皱巴巴的枯手:“其实,我写的那些心理学的,人性的,哲理的,爱恨情仇的。这些统统,在某种程度上,在某种情况下,让我把现实和想象搅混在了一起,有时候,我并不那么确定,自己在现实里的判断。”

我抬起头,看着黯然失色的晚霞:“我没疯,只是有时候有点分不清。”

后面的人说,“对,您就是给我这样的感觉。他们都说您疯了,但从我照顾您的这几年看来,您有时候比正常人正常多了。”

我:“但是,令我备感不安的是,即便我停止写作,这种混沌还是在我脑海里留存。它好像已经成为我生命里的一种脉络。有时候,我怕我的那种判断,特别是在面对自己爱的人的时候。我怕我的判断是非真实的,是臆想的,失了真实与公正。”

桑娜:“冷太太,我觉得,在面对爱人时,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您相信他吗?”

“相信?”我复问。

桑娜:“对,相信。相信那个爱您的人,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什么时间里,都爱着您,一心一意,忠心耿耿。”

我扭头看她,她的脸在夕阳残辉下带着一种憧憬的梦幻。

我扭回头,“你还真是一个小姑娘。成人的世界说相信,荒谬。”

“不!”她又转到我面前,双手打开横在我面前,充满活力与坚定。

桑娜:“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的世界,在爱的世界里永远是简单单纯的:爱就是爱,相信就是相信。其它的一切都不重要,也无所谓。

就拿您跟冷先生来说吧,虽然我没亲眼见过他,但是从吴妈嘴里我了解到,他爱您至深,这样的男人绝不会搞外遇找情人。”她一脸笃定。

我好奇问道:“何以见得,而且为何如此坚定?”

桑娜:“一个总裁,每天处理大量的工作,却是四十年如一日般侍您的男人,一个如此默默付出的男人。

吴妈说她经常看到冷先生半夜听到您的尖叫声,冲进您房间,抱住在噩梦中挣扎的您无声哭泣。

吴妈说,在他生病那几年,即便在最后那一年他重病时,都时刻关心着您的身体状况和三餐饮食。

吴妈还说,你不在时,冷先生总是抬头看着天空;你在时,他总是目光一寸不离的追随着你,就像你是他的天空一样。

他没有选择千金小姐却选了当时普普通通的您,说明他是一个忠于自我的人,这样的人,绝不会去违背自己高傲的心做如此廉价的补偿,这不是补偿。

连我这种年龄的小姑娘都看得出来,他表现出来的点点滴滴是对您的爱,是深爱。他把您的一切放在了他的生命之上。”

天空,深爱…

生命之上……

我双手捧住脸颊,发现自己竟无法反驳,感觉累极了。

她蹲下来,抓住我的双腕,轻声问:“冷太太,您相信冷先生吗?”

我放下双手,情绪开始激动,并迅速失控:“但是,我亲眼看到他抱着别的女人,就在自家的书房!!亲眼,你知道亲眼是什么意思吗?”

我的声音太大了,即便我们现在隐在花草树中,也引起了不少在广场乘凉的人们的侧目,但是失控的我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

她又拉回我的双手,轻声说:“冷太太,您冷静下来,请冷静。”

我看着她,尽量深呼吸,我说:“我很冷静。”

桑娜:“冷太太,亲眼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相。您注意到了吗?我说的是真相,不是事实。

您可能看到的是事实,但是它不一定是真相。我想您这么聪明,写过热销小说的人,对词语有极高的辨识度。您一定懂我说的是什么。

那么,你事后当面问过冷先生吗?他亲口承认了吗?您给过他解释的机会吗?”

我看着她,极其认真的审视她。我一直知道这小姑娘很聪明,这也是我喜欢跟她聊天的原因之一。

桑娜:“冷太太,我觉得并深信,您们深爱着对方,只是因沟通和信任问题,产生误会,伤害了您们的感情。”

我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感觉晚霞亮堂起来,天上的蓝也更加湛蓝。不但如此,我还感觉我的脑子突然‘嘭’的一声,豁然开朗。

其实最后一丝霞光奄奄一息,天空的蓝似乎此时才惊起反击,却极速败退。

路灯全亮了。

桑娜推着我走到广场左边小空地上。海天路与我们相隔不到十米。

洛芙塔山与古奇山均海拔百米。连接两山头的海天路,在山脚与横穿两山之间的第十七大道相交。不少车辆在两路交叉口右转上古奇山去往苏丹的首都喀土穆。

这个时段,两条路上的车辆都会多点。

我每天都细心观察这些,等待着唐沁。

桑娜:“冷太太,刚才来看您的那位贵妇一定是您的挚友吧,真是令人羡慕,一辈子的友谊真难得。”

我的心有点隐隐发痛,问:“你从哪看出来她跟我是挚友?”

“冷太太,您是中国人,却来我们苏丹疗养。千里迢迢来看您的人很少。您在这几年了,一年来看您的人不用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但能来看您的一定是对您很关心的。”

我轻轻抚摸毛毯。

她走到我面前,边从上衣口袋里掏东西边说:“冷太太,您那位朋友刚才在前台交给我们一张五百万支票做您的疗养费。

其实吴妈一直都不敢告诉您,冷先生患病七年之间,正是全球经济大萧条时期,好像公司还有内鬼,最后病重的冷先生所剩无几。所以您不知道冷先生为您留下的遗产只能支撑您住到明年开春。

本来我们和院长一直愁眉不展不知道要如何跟您开口提这件事,现在不用愁了,有人来雪中送炭,您可以在这里安享晚年了。”

我:“我知道在冷父的指示下一直有人在监视着阿冷,至我们结婚十二年后,冷父冷母前后逝世,冷家大伯开始明目张胆操控公司董事会那帮人与阿冷周旋,我用写作全部所得暗中助力阿冷,但是…杯水车薪…….”

桑娜:“…….”

一张对折的纸条递到我面前,“这是她在前台匆匆写下叫我们送到您手上的。”

——五百万,唐沁。

她把纸条塞到我手里。

全军覆灭,整个天空被黑暗尽数占领。美好的一天结束。

我:“桑娜,你帮我把那朵小黄花采来,我喜欢。”

她笑笑说:“好,您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我对她灿然一笑。

纸条随风飞了出去。

我转动轮子,滑到了海天路的边缘。

“来,我们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同时喊出来,准备,1、2、3!”

“蓝天!”

“蓝天!”

我双手反撑着轮子,用力一拔。

“阿冷,……带我回家……”

“冷太太!!!”伴随着桑娜极恐怖的尖叫声,我双手死抓着轮椅手把,闭上双眼,任双轮在下坡路上狂癫狂啸着冲下去。

风又在我耳边凄厉的尖叫起来。

“冷太太,纸条!纸条上面写的是!!那是冷先生卖画留给您的钱啊!!!”身后桑娜破碎的嘶吼和嚎啕大哭的眼泪,全被凌厉的风撕得支离破碎。

我感觉,又回到了坠崖中的那一刹那,明明内心是那么的恐惧,却又那么的坦然。

我相信,阿冷,一定会来接我。他,一定会来,接我。

“阿冷,…….我们回家,…….回我们蓝色的家。”

期待崭新的一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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