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只讲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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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还没有吹来,雪已经开始斜着撒落,初冬的雪花继承了秋夏的脾气,带着雨水的气势和雪花的姿态,一个猛子接着一个,扎在脸上。李兴国缩着脖子,把头尽力地掩藏在围巾里面,细小的雪花仍扰得他眼睛几乎都睁不开。他便眯着眼,就像那年走在放学的路上。

“兴国啊,前几次培训的效果都特别好。我听说了,已经有十几个人去了你家分店,还有好几个人合资新开了几家呢。”“嗯,嗯,是啊,主任。昨天还有几个人找我咨询,想去分店呢。”他听着窗外的雪声入了神,扶贫办主任的话挤进耳朵里,便连忙应答。

李兴国第一次发现雪也有声音,就像雨敲在窗上,但雪声更细,没有余音,也更小,一分神可能就听不见了。县政府的扶贫办公室他已经来过好几次了,除了一张花花绿绿的本县地图,墙上便空荡荡的。他心里别扭,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几次以后才发觉,别的办公室都有锦旗。有次他去公厕,那里都挂着一面。

“兴国,明天去扎西岗准备得怎么样了?”“已经准备好了,今天就是来跟您汇报一下去扎西岗的事情的。”边说边把材料交到主任手里继续说,“这次的培训我打算做整整一周,以前是五天,多一天,想学的人就能多学一点呢。”“我们可没有多余的钱,只能给你报销五天的生活费啊。”主任边说边笑,声音就像在唱歌。

刚出县政府的门,李兴国接到了发小打来的电话。发小来看他,马上就要到车站了。李兴国本来想顺便去医院里看看梅朵,明天周六,他刚好要去扎西岗,藏语意为吉祥之地,她家就在那。想起自己初来时的举步维艰,只能放弃和她吃饭的机会,从城北赶到城南的车站。

县医院的护士休息处,梅朵刚吃完饭,手机屏幕停在微信的消息栏,背景图片是她和一个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的小伙子互相侧靠着,他比他高,侧靠过去她的头刚好枕在他的肩膀上。她知道他明天要去扎西岗,她要和他一起去,带着他回家。交往三年,这是她第一次带他回家。想到这,又打消了给他打电话的念头。这事终归还是要等着他说出来。

那年大学毕业,身边的所有人都给她选了西宁的大医院,她最后选择留在家乡,成了县医院的一名护士。八月份报到前的那个暑假,夏季的青藏高原,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太阳直射,气温却深谙“高处不胜寒”的道理,始终停留在让人最舒服的范围。五颜六色的野花夹在漫山遍野的绿里,一直延申,直到远处的雪山。柔软的雪山顶和满山的羊就像天上落下的云彩一般。

她就在家后面的那个山坡上碰见了他。

他穿着一条花花绿绿的短裤,戴着一副墨镜,在无边无际的绿野之下像一团移动的野花。快走到跟前时梅朵才发现,他身材很高大,脸比她的还要白。花短裤离梅朵越来越近,她听见脚踩在草上,成千上万颗草倒下的吱吱声。“扎西德勒。”这句蹩脚的藏语学会显然还不到一周,梅朵差点笑出声。“你是来旅游的吗?”“我以为你不会普通话呢。”两个人大笑,山上的羊也叫个不停。

响起的闹铃声把她吓了一跳,工作时间到了。在这里,除了死亡的叫声,不会有这么大的动静。手机刚要装进兜里,消息提示音响了。“本来今天中午要来找你,我发小来了,我去接他。晚上下班了我来接你,一起吃个饭。我还有事跟你说。”梅朵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挂上了笑脸,她回了一个亲昵的表情,就去工作了。

接到发小,李兴国就带他去了自己的拉面店。他在这里一个人,稍微收拾一下干脆住在了店里。到店便给他亲自下了一碗拉面。发小穿着时髦,皮肤算不上白皙却也和本地人一眼就能看出差异。他已经成了本地人。会说几句简单的藏语,也深度享受着阳光的沐浴。三年前,他来到这个至今还向家乡输送着他的屈辱的地方。高反不适,感冒住院,人生地疏。他留了下来,开了一家拉面店。除了过年过节,很少回家,发小也常年在外奔波,他们三年没见面。突如其来的会面没有想象中的轰轰烈烈,李兴国介绍这儿的每一座神山,发小总聊起同窗时河里的鱼和山上的杏子。听不听的其实没那么重要,只要有人在那儿。

“你说你怎么就把店开在这儿了,说是去旅游,结果倒好。”整个拉面店的后厅像被按下暂停键的一个电影画面,只有大堂里的几个人声和拉面甩进面汤锅的声音交相辉映。那是他最近刚雇的一个小伙子,干活麻利,学东西比他还快。小伙子是他下乡培训的时候遇见的一个孤儿,刚满十八岁。晚上人少,其他人下班了,他回去一个人,就干脆让他也住在这儿,两个人刚好能做个伴。

“这地方好啊,风景好,人也好。”李兴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干咳了几声,这儿的青稞酒太烈,他到现在还喝不惯。“羊娃,我听说你刚开这个店的时候做了十一个月的赔本买卖,免费吃面不收钱?”李兴国愣住了,他已经忘了自己也叫“羊娃”。他叫李兴国。见他没有答话,发小继续说,“你留在这,十一个月不收钱,是不是因为你爸?”后厨里拉面摔打在面板上,梆梆的声音就像一颗颗打出的子弹。

“我打算要开第二家分店了,就开在城南,到时候你再来,一下车就能吃到我拉的拉面。”枪里面的子弹打完了。他说话的声音颤抖着,有可能是喝了酒的原因。他继续激昂地说着,好像子弹全打在了他身上。“我明天要去一个乡镇去做拉面培训呢,是县里组织的,我已经做过好几次了。”“好啊,没想到你还在这地方干出名堂来了。明天我想跟你一起去,我也可以做一个拉面师傅嘛。哈哈哈。”“哈哈哈。”这话倒也没错,在化隆,谁家的姑娘小伙没一手拉面的绝活。

青稞酒过烈,几杯下肚,发小睡了过去。“羊娃,羊娃”,李兴国自言自语地叫着,说话间又喝了一杯。他记起了那个叫“羊娃”的小伙,还有那个瘸腿的李统胜。他妈生他生了整整一天,两个人都活了下来,大的却一卧不起了。李统胜一点钱都没有,为了老婆孩子,没有办法,就跟着来村里找人的尽人皆知的“羊老板”,进了可可西里。他们白天开车出去,晚上就拉着整车的藏羚羊回来,李统胜几个人负责剥皮。当他划开第十只羊的肚子,一滩蠕动的东西掉了出来,动弹了几下就没声了。他扔了刀拼了命的往外跑。

后面的事李统胜没有再跟李兴国讲起过,每次这个故事都只讲一半,就像李统胜在他长到十岁的时候突然回来。李统胜回来那年他已经十岁了,回来的时候右腿是瘸的。他妈在他两岁那年死了,是他姨妈跟他说的。他跟着姨妈生活了十年。“羊娃”恨李统胜这个瘸子爸爸,“羊娃”这个绰号就是因为他才让同学给起的。小时候放学他总需要规划好回家时间和路线,他不盗猎,也需要像“羊老板”那样躲躲藏藏。他更惨,因为需要躲避的人更多。

晚上七点的时候他手机响了,是梅朵发来的消息,她下班了。他本来不想叫发小起来,他的酒估计还没醒透,转念一想,他也没啥机会见梅朵,便扯着衣服,喊了几声。发小本来也不想去,听见“羊娃”说带他见他的女朋友,挣扎着穿好了衣服。

街边的一个火锅店里,三个人坐在一起,围着热气腾腾的火锅,一片火红色的涌动之上,蒸汽像一层轻纱飘荡,他觉得梅朵在蒸汽的掩映下更加好看了,红扑扑的脸像那桃红色的苹果。他在三年前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被迷住了,一直迷到现在。一会他就跟她说,他想和她一起去她的家里看望父母,今年过年带她回化隆的家。然后他们会结婚。

“羊娃,我头晕的厉害,比喝酒之前还难受,你去帮我买个药。”他心里的小算盘被发小的话打乱了。“嗯?你小名叫羊娃?从来没跟我说过。”听到这个名字,梅朵笑着更加厉害了,她想不明白连羊都没放过的人咋还叫羊娃。梅朵对这个名字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心里咯噔一下,说发小应该是有点高反了,去买点药,便匆匆出了门。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梅朵说。他深知,脚下的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都对盗猎者恨之入骨,因为索南达杰的野牦牛队当年就在这里。

李统胜回来在家里务农,就像那晚羚羊肚子里蠕动的东西,开始默默无闻,最后消失。化隆的拉面顺着黄河飘到了全国各地,征服了一处又一处人的味蕾。钻进地底的李统胜活了过来,凭着手艺去了拉面馆拉拉面。后来政府支持之下他自己开了一家店,这个瘸子一发不可收拾,如今已经开了十家分店。第十家分店出了青海,是在兰州开张的。他的拉面手艺也是跟李统胜学的,三年前他来到这个童年的地狱,当他第一次看到藏羚羊,他哭了。他在这里开了一家拉面店。十几年里给李统胜说媒的也大有人在,但他一直没有再娶,他说,母亲是他害死的,他的报应落在了母亲头上。

他回来的时候只有发小一个人在,酒还没有醒,稀稀拉拉地说,梅朵医院里有急事要加班,就先回去了。他打了电话过去,发小没听错,梅朵跟他说的一样。估计这个周末可能都需要在医院里值班,让他好好做自己的培训,她有时间再来找他。往发小嘴里填了几颗药,带着他回了拉面店。明天羊娃还要去扎西岗。

拉面培训很顺利,第七天下午培训结束,他去了梅朵家里。宽大的藏袍裹着一个小巧却坚韧的身体,脸上时常挂着和梅朵一样的笑容。那个立体的移动藏袍听他说是梅朵的朋友,这周梅朵加班回不来,托他来看看,便大概猜到了两个人的关系。牛羊肉食和炸的油饼馓子还没吃,奶茶就喝饱了。看见墙上一幅往生者的像,他猜到了大概。坚韧的躯体软了,像泡在奶茶里的油饼,坐了下来,讲起一个故事。

“梅朵的爸爸当年可是青海师范大学的大学生,我们县的西部工委成立野牦牛队的时候,她的爸爸也加入了。”哐的一声,他手里的奶茶洒了一地,他就像一只中了弹的藏羚羊。故事刚讲到一半。他觉得房间里的空气愈加稀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拉面店里打来电话,他嘱咐了几声就出了门,梅朵母亲站在家门口送他,笑容像从梅朵那里借来。

发小走了,“羊娃”的第二家分店开张了。他的拉面培训还在继续,越来越多的人跟着青海拉面走了出去,越来越多的藏羚羊来到这里。

至于梅朵,他们的故事只讲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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