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照例每天到根生的自行车修理铺坐坐,师傅不问,根生当然不会主动提起这件事,根生毕竟心虚,师傅每次来,根生都是殷勤地跑去给师傅买啤酒,或者买烟。他把自己搞得很忙,没有时间坐下来陪师傅聊天。师傅看出了根生的小心思,也不点破,只是说,我每天都来,你这样招待我,太见外了吧。
根生摸着脖子,咧嘴笑着。一双小眼睛,有着藏不住的心事。他离开家都一个多星期了,母亲的信还没有到。要知道,母亲来的不光是一封信,而是一个姑娘,他要用这姑娘做挡箭牌的。根生支棱着耳朵,扑捉着马路上的动静,他多么希望邮递员从天而降。
师傅觉察出了根生的心不在焉。他当然明白根源所在。老婆当初说让根生做上门女婿,作为男人,他心里是抵触的,如果他是根生的父母,即便是家里再穷,也不会把儿子拱手相送。可是,老婆说得也有道理,姑娘家境殷实,根生入赘,对于他那个穷家,可以达到曲线救国。
师傅本来话就少,这时候话就更少了。坐了一会,正好来了顾客,他站起身,准备告辞。临走,把烟揣在口袋里,把啤酒留给根生喝,告辞了。
母亲的信到底也没来,根生终于绝望了。伴随着绝望,还有对母亲深深的失望。
半个月后,师母又一次从根生的修理铺门前经过,这次是一个人,师母进了门没说话先笑,笑得根生心里发毛,他提醒自己,千万不能沦陷在这笑里。
师母笑过后,用陕西腔调的河南话问,根生,你是信不过师母吧?
没有呀,师母对我很好,我心里把师傅和师母当成亲生父母呢。
那你听师母一句话,就答应做上门女婿吧。你家的情况,你师傅跟我说过,你在这边混好了,才能帮到自己家。
根生垂下脑袋,没有说话。
师母也没多说什么,就告辞了,根生送到店门口,没像以往那样,看着师母走远才返身回屋,而是立马回了屋。师母走了几步,以为根生还站在门口目送她,回过身想让根生别送了,一回头,哪有根生的影子,自个就笑了,自言自语说,自己这完全是自作多情嘛。
这天傍晚,根生正在给顾客校正自行车轮胎,师傅骑着自行车悠悠而来。自行车轮胎的钢圈用久了,就不圆了,骑行的时候,车子就会摆动。这是一项技术要求很高的手艺,有人干了一辈子自行车修理,都不敢接这样的活计。技术要求高,自然收费就高,根生胆子大,只要能挣钱,没有他不敢修理的。
师傅怕打扰根生,支好自行车,悄没声息地站在根生背后,看根生干活,根生现在已经能很淡定的在别人的注视下工作了,眼睛余光看见是师傅,扭过头对师傅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师傅没说话,用眼睛说,忙你的,别管我。
根生低下头继续工作。
老师傅,你能不能别离我这么近,挡着我光线了。根生对站在跟前看热闹的顾客说。根生讨厌他干活时,顾客站在跟前看,明显的是对他的修车技术不放心嘛。顾客没理会,继续背着手贴近根生站着。
根生抬头看着顾客,说,你是不放心我干活吧?来!你自己干。顾客尴尬地笑着,朝后退去。
师傅知道根生不是说给他听的,他理解根生,他干活的时候,也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盯着看,碍手碍脚。
根生麻利地操作着,他眯起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瞄准正在快速转动的轮胎,他的眼睛就是准星,不用机器测试,完全达到了熟能生巧的地步。根生用工具阻止住快速转动的轮胎,招手让顾客过来,顾客愣愣地看着他,站着没动。根生笑了,说,你咋回事嘛!顾客这才相信根生允许他靠近自己的自行车了,笑着走过来,根生当着顾客的面,又演示了一遍,轮胎一点都不摆动了。顾客说,看不出来,你年纪不大,校正轮胎水平却这么高,是我小看你了。
根生笑笑,表示他不计较。
师傅目送顾客远去,对根生说,你师母晚上炒了几菜,咱爷俩喝几盅。根生打定主意不做上门女婿,本来想跟师傅师母保持距离,肚子里的馋虫却不安分起来,正好没有顾客,他麻利地关了店门,脱掉工作服,换上一件运动装。师傅问,今天咋不穿西服啦?
根生自己也是一震,穿运动装完全就是下意识行为,不就是到师傅家吃个饭嘛,干嘛要穿那么正式。西服可是他的礼服,是在正式场合才穿的,他今天没有心情穿西装。
师徒俩出了店门,推起自行车,好像有人在后面给他俩喊一二三似的,两个人步调一致,整齐划一同时跨上自行车,并排朝师傅家骑去。
到了师傅家,跟师母一起到他店里去过的那个白胖姑娘,正在帮师母把菜往餐桌上摆,看见根生,就把头低下去了。根生这才明白师傅问他为什么不穿西装的原因了,师傅想告诉他有正事,又不好明说。
师母看见根生,用河南话招呼根生赶紧朝餐桌旁边坐,菜马上就上齐了。根生红了脸,搓着两只手,站着没动。
师傅说,在路上我都听见你肚子唱空城计了,还愣着干什么,坐过去呀。
根生听话地坐在师母安排的座位上。
师母安排胖姑娘坐在根生左侧。胖姑娘扭捏了一下,说,二姑,你坐我旁边。
师母听胖姑娘叫她二姑,知道她们的关系瞒不住了,索性给根生和侄女做了正式介绍。她指着胖姑娘用河南话对根生说,她是我侄女,家住郊区李家庄,叫李夏艳,家里姐妹四个,名字是按春夏秋冬起的,她是老二,就叫夏艳,她们的名字是她们的爸起的,单看这名字,就知道她爸有文化,对吧?又指着根生用陕西话对胖姑娘说,他叫韩根生,河南人,家里是兄弟四个,他也是老二,看看多有缘。二姑说着,又用河南话对根生说,你跟夏艳介绍一下你兄弟四人的名字。根生低着头,眼睛看着地面,好似跟地面说话,小声说,我哥叫韩树生,我叫韩根生,大弟叫韩柳生,小弟叫韩榆生,我爸是哑巴,名字是我妈起的,生一个,我妈就用后院里的一棵树起一个名字。二姑跟姑父都笑了,夏艳捂着嘴也笑了。二姑接着用陕西话继续介绍根生,根生原先是你姑父的徒弟,现在开修理自行车铺,你们俩在他修理铺见过面。根生和夏艳窘得耳朵根都红了,把头埋在胸前。
师傅哈哈大笑几声,以缓解两人的窘态。四个人坐下来吃饭。师傅和师母轮流给根生夹菜,搞得根生很不自在。不吃又怕师傅师母不高兴,只是象征性的吃几口。
根生肚子里的空城计在路上唱得再欢畅,这时候面对着一桌子佳肴,却是悄无声息。说起来根生的胃真是善解人意,知道主人不乐意吃这顿饭,所以消极怠工。
师傅没见过根生吃饭这么斯文,相反,坐在旁边的夏艳一点也不斯文,还吧唧着嘴。师傅看一眼老婆,老婆笑了,替侄女掩饰说,陕西人嘛,直性子,吃饭肯定也是大动静,动静大才能说明吃得过瘾。
师傅没接话,老婆就是直戳戳的这么个人,说话从来不会拐弯,好在根生不是外人。
吃罢饭,根生站起来,说他要走了。师母说,才七点,早着呢。
想到师母对他的好,根生站在原地,不好意思立即走掉。
师傅从口袋里掏出两张蓝色电影票,跟根生说,工会发了两张电影票,是《红衣少女》电影,一听名字就是年轻人爱看的,我跟你二姑都不喜欢看,正好你俩去看吧。
根生业余时间几乎没有什么娱乐,能看场电影那是再好不过,可是,夏艳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最主要的,他不想做上门女婿。
夏艳见根生不说话,怕电影看不成了,就表态说,我在电影院门口看到过预告,好看得很。
师母看一眼夏艳,心里说,这个傻姑娘,怎么不知道害臊呢,有你这么火急火燎地上赶子的往上贴吗?
夏艳也不管,张罗着穿外套,换鞋子。
师傅跟根生说,你看夏艳想看,我跟你师母不想看,就当你是替我们陪夏艳,好不好?
根生不好驳了师傅的脸面,就跟在夏艳后面出了门。师母撵到门外,叮嘱根生,看完电影,一定要把夏艳送回家。根生停顿了一下,答应了。
出了门,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根生在前,夏艳在后,中间间隔了有一米距离,来到电影院门口,根生径直朝里走去。夏艳看见进电影院的人,都在门口买了爆米花,她也买了两包举在手里。
根生虽然没回头,可是好似脑袋后头长着眼睛,知道夏艳没跟上来,就站住等夏艳。夏艳跟上来,递给根生一包爆米花,根生觉得,女生才吃爆米花,他有心不接,怕夏艳难为情,就接了。
电影结束后,两个人又是一前一后往回走,这次两人的间距从一米缩减到半米。
夏艳对着根生的后背,用陕西话问,前几天你是回家相亲去了吧?
根生的脸红到脖子根,辛亏他走在前面,又是夜晚,夏艳看不见。根生用河南话说,没有的事,谁说的?
我姑父说的。夏艳老实说。
根生心里一震,心想,原来师傅什么都知道。
根生长这么大,还没跟女生走得这么近,夏艳虽然胖,可毕竟是女生,他的心还是动了一下。
能让我看看那女孩的照片吗?夏艳试探根生。有人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是零,可是,夏艳却是比平常聪明了许多。
都说过了,没有相亲,哪来的照片。根生生硬地说。
路灯的暗影里,夏艳咬着嘴唇笑了。
根生突然站住不走了,夏艳还以为根生要采取什么行动,心就噗噗跳起来。根生瓮声瓮气地说,你到家了。
呀?这么快就到了,夏艳脱口而出。根生也没说再见,转过身就走了。夏艳挥着胳膊,无声的跟根生背影说着再见,脸上烧烧的。
根生走了一会,这才想起来自行车还在师傅家放着,他却不愿意再返回去取自行车了,干脆走着回去。
根生一路走,一路想心事,昏暗的路灯把他的影子一会拉得老长,一会又压成一团黑疙瘩。根生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影子跟他调皮,一蹦蹦到他前面,又一蹦被他踩在脚下,再一蹦窜到他背后。夏艳的大白脸忽然在他眼前一晃,吓他一跳。他睁大眼睛,夏艳又不见了。根生心里冒出一个思想来,夏艳虽然胖,可是,也不是那么的讨厌。按说胖人的眼睛都小,夏艳的眼睛却那么大,还是双眼皮。根生自己眼睛小,就特别喜欢别人的大眼睛。
根生想到这里,不由得嘿嘿笑了。
身后传来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根生身子快速朝路边闪去,给自行车让道,自行车却横在了根生面前,根生正要说,咋骑车呢!不料,却是夏艳,夏艳咯咯咯的笑着,说,逗人死了,一个大男人,竟然被自行车吓得惊慌失措。
根生怕是幻觉,揉揉眼睛,仔细一看,眼前的确是夏艳。
你也不去骑你的自行车,这个点公交车早就停了,给,我把你的车子送来了。夏艳说着,把自行车倾斜到根生怀里。
根生很感动,接过自行车,把车头掉个过,翘腿坐在自行车上,一只脚踩在马路牙子上,一只脚支在马路上,示意夏艳坐上去,他送她回去。夏艳羞羞答答坐在后座上,两只手扶在根生腰眼上,根生第一次被女生搂腰,他的头发根都竖起来了,慌乱中,没扶住车头,后座上夏艳的吨位超重,自行车头翘了起来,差点来个人仰马翻,根生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把这头闹事的马制服。
夏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手死死的钳住根生的腰,根生的腰火辣辣的疼,前后夹攻,根生差点从自行车上栽下来。
根生到底没有栽下来,他使出一身蛮劲,跳下自行车,连带着把夏艳也拉下来了。
根生尴尬地说,这自行车有问题,不能骑了,我推着送你回去。夏艳不相信,忽闪着大眼睛说,不可能,我骑来时都好好的,要不你再试试。
根生没说话,推起自行车就走,夏艳只好跟在后面,一起朝二姑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