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在20出头,风华正茂,如花似玉的时候生下了我。那个年代还不流行月嫂和保姆的时候,把我甩手给了她未出阁的三妹妹照料,然后佯装和我老爸一副热恋还没有孩子的样子,持续到我三岁。我的三姨天生豪迈,虽然少女情怀十七八岁,但一副花木兰挂帅的英气,据说当时一手抱着我单手还可以骑自行车,估计我个性没有像我妈,多半和我这彪悍的启蒙老师有关系,多年以后三姨说,你妈当年生过你之后,还和小女孩无二样,不好意思带你上街,反正作为刚出厂的产品压根不记任何事,最终解释权全部归厂家所有,老妈全盘否认,我不置可否。
紧接着我就开始记事,似乎从我记事开始我妈就是个神仙姐姐。她很爱美,我很小的时候,她烫着很流行的卷卷,听着流行歌,还骑着轻骑摩托,她像洁癖一样的爱整洁,我第一次怨恨她就是因为她拽着吱哇乱叫的我一顿搓澡,还把香皂沫弄在我的眼睛里。好像第二次是因为给我理发,我乱动剪了我的耳朵,当时的场景是血流五步中,我还在挨骂。在很多年间我娘说我的口头禅,是我怎么生了你这样的女儿,如雷贯耳后我死皮赖脸的免疫了。本来想在母亲节写个妈妈我要感恩之类的煽情文章,脑子里浮现的全是这样的画面。
硬着头皮往下写,不知道后面还能不能把这个记仇的梗圆回来。
记忆中老妈总是用她那360度无死角的大眼睛瞪我,精准狠,且毫无作用。当我把马蛇子放在背心里拿回家准备养的时候,来一眼,当我把煤油炉子踢洒在家门口,又一眼,当我骑墙头磨烂裤裆时候,翻一眼,当我在雪里包着石头打雪仗把小朋友打的头破血流的时候,还是一眼,据说梅兰芳当年练眼神的时候,眼睛眨都不眨的跟着火光移动,他是没有我这样的女儿,否则,艺术成就肯定远在此之上。我老妈的眸子常年在我身上翻飞,美盘流觞,白鹭窥秋水,我不敢与之对视,表虚服,而心中置之不理。说好的棉袄那都是传说,有的女儿天生就不是件衣服,在数九寒天里一出场就自己带着一股天然冰凉的属性,傲视群雄。
性格似水般温柔的老妈从来没有打过我,只是在冗长的岁月里一眼又一眼的别着我,我欣然接受。
我从幼儿园的假期里就已经被反锁在家里,我凭着一己之力,就能把老妈收拾整洁的房间弄得狼藉不堪,无奈,带着我上班,我拿着水枪跟在她领导的后面把人家屁股呲的一片湿。再无奈,又被反锁在家,我在暖气管子上吊悠悠,把捡回来的炮扔在炉子里。中午从来不睡午觉,在她睡觉的时候,在院子里唱歌跳舞,老妈挂着红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后悔带我来到世界上的复杂神情。
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我,磨练着老妈的意志,每到一处,她都会安顿我说,一定要少说话,不要乱动,风力达到了十级,可惜都从我的耳旁吹过。每次出去玩都会挂彩,把自己弄成脏兮兮的流浪儿才回家,娘亲功力深厚,边看电视边用搓衣板给我洗衣服,在演广告的时候一边端着洗衣盆换水一边模式化的数落我几句,我像个多动症晚期的猴子,在沙发和床之间蹦来蹦去,几乎每天都是如此。长此以往,说她不是神仙,我都不信。我长得很像老妈,所以她理所应当的以为我的一切都像她。但是一切都是空想,她开始的时候也怀着对小女孩的美好幻想来用尽心思的打扮我,可惜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我,穿着新鞋一天就能踢得大拇指朝外,膝盖里面是红药水紫药水,外面是形态各异的补丁。我那天生丽质出去倒个垃圾都打扮的板板整整的娘亲,领着一个浑身是伤,指甲盖里发黑,脸上和土豆皮一样的女儿,不知道心里有多澎湃。
在我五岁的时候,拥有勇者之心的老妈去外地上大专脱产去学会计了。我并没有像一个留守儿童一样瘪了气,眼巴巴的盼着我她赶快回来,反而在我爷爷奶奶家习得了一手飞扬跋扈的好本事。其实老妈上学那几年,每次幼儿园老师在我中午不睡觉我时候都用毛巾蘸着水抽我,我也有点想她,想她对我那柔情似水的惊鸿一瞥,想着想着我就越来越觉得我幼儿园老师面目可憎,和老师对着干当然没有好下场,基本都是我输,当时我家里人好像旗帜鲜明的都站在老师那一面觉得我应该管教,老妈刚放假的时候,我一顿告状,她还想和老师去理论,果然是距离产生美,但是犹如昙花一现,美得短暂到回来的当天下午就开始用眼睛瞪我,经过在爷爷奶奶家的升级,我目光如炬,已经不再躲闪,假期过后,老妈估计以度假的心态开足了马力逃回学校去,反正我们娘两在分开的时候彼此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太姥姥在老妈读书期间去世,那个可爱的小脚太姥姥连用眼睛都追不住风一样的我,妈妈和我的太姥姥感情很深,我的姥姥怕影响妈妈的学习,在当时咨询和交通都不发达的时代没有打电报告诉她,一个月后,我爸带着我驱车三天行驶上千公里路去看她的时候,我姥姥再三嘱咐我不要告诉我妈太姥姥去世的事情,成事不足败事绝对有余的我,在见到我妈的第一句话就是太姥姥躺在了木头盒子里,我爸愕然,丝毫不顾车马劳顿的开始说我不懂事,我理直气壮的顶嘴说最后还给木盒子盖了盖儿。老妈哭的一塌糊涂。我作为专业砸场子选手,不费吹灰之力就摧毁了我妈见到我们的喜悦。
三四年的时间很快过去, 我娘学成归来,我已然刀枪不入。除了任性,挑食,邋遢,胆大妄为的肆意顶嘴之外还体弱多病。我那温婉的老妈不知道被我气哭多少回。我妈越挫越勇,我亦越战越勇,虽然我主观从未想过与我娘为敌,但的确也是顽冥不灵的不听她的话。
我和我弟弟差八岁,据说我妈是被我这个多动的猴子吓得一直不敢生二胎,不过苍天有眼,也可能怀孕的时候太想着要一个和我不一样的宝宝,所以我弟弟静若处子,和我从里到外都不是一个品种的东西。
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行说女儿就是妈妈贴心的小棉袄,当时我妈看着这句话,特别感慨的说有的女儿也就是个裤衩。气氛瞬间就尴尬了,我无力反驳,自认的确有的女儿裤衩不如,比如我。
在我的成长历程中,我总是在和她对着干,她领着我买过年的新衣服,我不试,把她的算盘当滑轮弄坏,抓了老鼠吓得她蹦三米高,顶嘴更是不计其数。妈妈一直都很惯着那个不懂事的我,老妈从来没有向我对自己儿子大声呵斥的骂过我,轻声数落和用眼神来告诫就是她的全部法宝,在少年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爷们的时候,老妈依然拿我当公主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甚至我在上大学之前连自己的袜子内衣都没有洗过。
前几天,我问老妈说,我小时候那么不听话,你是怎么忍过来的,我妈竟然回了我一句说你小时候特别爱看书。心里纵然是冰雪般坚强,也轰然的化成了如沐春风的小溪,流淌在我生命的小河,闭上了眼睛都拦不住决堤的水库,有阳光雨露滋润的石头都蹦出了孙悟空。我说妈妈希望你回到22岁,将时间停留在我没出生的那年,那一年你美得倾国倾城。她狡黠说算了,还是把你生了吧,其实你是一个特别好玩的小孩子。
我就坐在离妈妈不远的地方端详着她,我那么漂亮的妈妈,染过的头发仍然露出了银色的发根。
那么顽劣的少年,在妈妈的眼里只是一个爱看书的孩子。心被狠狠的击了一下,记忆和现实折叠,我忽然感受到生命中无法承受的重量。
其实我长大已经很久了。在浑然不觉中,已经大到给妈妈买东西开始往少了说价钱的年纪,已经大到了我给妈妈打电话只报喜不报忧的年纪,已经大到了妈妈现在会打电话和我商量事情的年纪。
其实我并不善于表达对老妈的感情,妈妈我爱你这种话,要是让我说出来,老妈估计也会觉得我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了,不过我也已经掌握了老妈开心的钥匙——那就是让自己变得更好。
我的每一点进步,老妈都会开心很久,并且还会偷偷的和她的闺蜜去显摆。我也极其无比高调的配合,她和老同学们长途旅游,我专门梳妆打扮后去送她,在一片称赞中,老妈笑的像个孩子。
的确,我不是那么那么的贴心小棉袄,现在还没有学会嘘寒问暖的天凉多加衣服之类的话。可是裤衩是真真正正一年四季都得穿的刚性需求呀,我想给妈妈一个骄傲的人生,让我老妈在茶余饭后,街坊邻居间说起我的小时候追猫打狗,不好带的时候,我妈回他们一句说,我那从小爱看书的女儿,长大了有出息。
练个生命的腹肌马甲线,把裤衩穿成比基尼,陪老妈走过今后的每一个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