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初光乍现,百官于太和门前听政。
天子落座,群臣开始常参朝奏。
平日活跃的内阁辅臣,六部尚书、监察御史,今天出奇的保持着沉默,只有各部主事进行例行朝奏。
“徽州水灾已退,流民均已安置,赈灾款银已悉数发放至各郡县,未有瘟疫和流民暴乱。”
“拦河大坝加固了吗?”
“正在加固中。”
“谁主办此事?”
“徽州巡抚孙励正主办,臣督办。”
“水灾过后田地损毁,恐有虫灾,嘱咐地方官府定要及早准备。”
“是。”
“近日稷州天渝山流寇一案已结,匪首刺柴自毙于尧东城外,其余匪众已就地正法。匪首刺柴自毙前曾承认与璟王府里通外敌,为蒙古和璟王传递书信,勾结蒙古意图谋反。”兵部主事沈德成面色沉着,语气有些急切,毕竟有些事并不完全是事实。
说完他抬眼快速参了眼圣色,天子没说话,余光瞥了眼有玉。
要说只是清剿山匪的案子,正常来说该是地方巡抚先上折子呈报情况,得圣上朱批后交都察院御史核查,刑部开立案卷,查清后裁决结案,大理寺复核,最后由都察院和大理寺呈报结案。
如今却由八杆子打不着的兵部主事呈报并结案,那显然是有了圣谕,这个案子立的颇有意思,明明璟王通敌卖国才是大案,却在呈报时指明是流寇清剿,也没提对璟王的裁定,甚至也没提因此牵连出的“清罪案”,璟王和当年的张淮麟等人颇有交情,可见,这文章越做越大了。
“大胆蠢才!”天子突然大怒,厉声喝道:“璟王是先皇众子中最憨厚忠直的,朕登位时,也是第一个支持朕的,你构陷亲王,可知道下场如何!”
沈德成跪地垂首,不紧不慢的说道:“微臣知道兹事体大,不敢欺瞒,璟王和蒙古图格的通信文书,匪首刺柴的供词,以及璟王的认罪书,证据俱全,一应在手,请陛下钦察。”
内监王竟取了案卷,呈给天子翻阅。翻看了几眼,天子挥了挥手,扶额沉思,看着百官,最后看着有玉。
“刑部先做收押,朕亲审,此事容后再议。”
百官神色各异,不由得看向张有玉。
有玉面色如常,低眉垂首,未见有什么变化。
“张丞相可有事呈报?”
百官倒吸了口气,整个心提到嗓子眼儿。
当年张淮麟被当堂斩杀的那一天,天子也是如此问的,下一刻,便血溅朝堂。十余年间,亲历这一幕的老臣所剩无几,但是这件事却仍旧在每一代群臣中流传,人人谈之色变。
“回圣上,自然是有的,但请偏殿呈报。”
天子见他一脸凛然坦荡,紧了紧眉,扫视群臣后,点了点头。
“也好,张有玉,李锡文,赵勉,于福达,刘理,偏殿议事,其他人散吧。”
李无楼于正阳门外,手中拎着食盒子。
皇城隔着几道门,城墙高的连里边的天都看不见,清早的薄雾正悠悠散去,街上也渐渐起了尘嚣。
过了辰时,宫中有人送出一腰牌,李无楼接过腰牌直奔刑部大牢。
“李道长,不是我们下您面子,犯人未经提审不得探视,您也出身名门,这规矩您也该懂。”
“规矩自然懂,这是大理寺腰牌,未得上命,我怎么敢来您这转悠…”李无楼说着,顺带不经意把藏在腰牌下的几两银子塞到那人的手中。“大家都是奉命办事,谁能心里没个数呢。”
那人细细掂量着,眯着眼一笑,碰上个明白人也实属不易,挥手放行。
漆黑潮湿的地牢深处,李无楼见到了璟王夫妇,夫妇两人披头散发,躺在破烂的草席子上,手脚均被铁链锁着,意志模糊,看到李无楼也毫无反应。
李无楼喊了两声,璟王妃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她。
“姑姑………”李无楼有些说不出话,她把食盒翻开,拿了一盘糕点递进去。
“等我救你们。”
璟王妃虚弱的说不出话,歪头看着李无楼只是流泪,发不出一点声音。
李无楼看不下去,转身看到朱颐瑾蜷在另一个牢房的角落里,双眼无神。
“小瑾…”
朱颐瑾看到她,眼神恢复一丝光亮,双手撑着身体,爬到牢门前。
“我给你的东西,可有保管好了?”
李无楼点点头。
“你见过他最后一面了?”
“见过了……亲眼见着…他死了。”
“小瑾,你得活着,他一定希望你活下去。”
“活着?为什么活着?”朱颐瑾指了指另一间牢房。
“昨天晚上,朱颐宸在那里,被狱卒一棍子打死了。”
李无楼看着那地上,仍有大片的血迹,混在烂草堆里,上面有老鼠和蛆虫,来来回回的爬着。
“无楼,我突然明白一件事,我们争不过世道,赢不得天命,管你是皇亲国戚还是布衣百姓,生死不由你,悲喜也不由你。”
“人世一遭,本来就是如此。”李无楼递给她一块糕饼。
两人隔着牢门,紧靠在一起。
“今天是中秋了?”朱颐瑾看着手中糕饼的花纹。
“嗯,外面此时正热闹,来时满街的人忙着架灯笼呢。”
“那热闹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现在觉得,整个人间都跟我没什么关系了。”
“我会救你出去的。”
“通敌卖国、谋反、窝藏清罪余党,哪一条不是死罪,你怎么救?”
“如果讲道理不行,那就劫狱。”
“呵…璟王府上下三百余人,清罪案余党一百五十人,你打算怎么个取舍?”
“别人我不管,王爷和姑姑,你,东家老爹和林婶夫妇,我必须救出去。”
“你这些年在武当山都学什么了?乱局中只能取一,这个道理难道师傅没教?”
“如果只能取一……那人一定是你。”
“我?”
“我在武当山三年,始终不能得道,在于我心有不甘,不是儿女情长,也不是业障未清,是我贪恋俗世温情。我到璟王府见的第一人是你,我见过这么许多人,从来只有我护着别人,只有你替我挨打,却还给我上药。”
“我并不记得我做过那些事。”
“你多没心没肺啊,可是我记得,刺柴也记得。”
“可我…不想那么费劲的活着了,活下来了,出去了,能怎么样呢?苟且偷生?一生就这么东躲西藏的活着?我不愿意”
“刺柴死时可有对你说什么?”
“除了字条,未来得及说一个字。”
“他定是走得满意,他之前忍了那么多年不见你,甘愿居于城外深山,你知道为什么?”
“不过是怕我爹罢了。”
“他连死都不怕会怕你爹?他经过生死,早就不怕这些了,但你是他最后的底线,他不愿意做一点点可能对你不利的事。”
“我自然懂他心意……不然我死命扛着不出嫁是为谁呢?”
“你明白就好,他之所以活得潇洒,死时心满意足都是因为你活着,你若不在了,他来这世上一遭也没什么意思,你死了能入宗祠,有牌位,有墓穴,可他连个名字都没有,有一天我也不在了,世上还有谁能记得他?”
朱颐瑾好半天没说话,抬了抬头,抹了把脸,拨开碎乱的头发,咬了口糕饼。
“你什么时候动手?”
……
“张有玉,你胆子真是够大,竟拿公开罪豢录来威胁天子!”王竟吊着嗓门扶着怒火升腾的天子。
有玉跪在地上,并不看他。
李锡文和一众老臣似乎早知如此,没什么变化。
“臣不是有意冒犯,清罪案过了这许多年仍旧未结,朝野人人心怀惶恐,说到底是圣上心中毒刺仍在,不如今天索性拔了,倒也痛快。”
“朕……竟把逆臣之子视为国之栋梁……,怪不得我夜不能寐,心绪不定,我以为余孽作祟,却没想到,是自己把刀悬在脊梁上了。”
“臣说过,臣不是为报仇而来,圣上可还记得当年登位前夕,和家父在院中彻夜畅谈的光景吗?难道那时的圣上也觉得父亲是个觊觎皇位,一心只想手握重权的谋逆贼子吗?”
“你住口!你这是在说谁?谁是贼子?”天子怒气冲冲拔出宝剑指着有玉,手却抖的厉害,当年,就是这把剑,沾了王君的血。
偏殿里没了声音,天子扔了剑,坐在软榻上。
他望着有玉,看他眼角眉梢,应是故人归来。
以前张淮麟也是这个脾气,细枝末节都要清楚计较一番,他算得清每块地上的每一厘钱,成天因为些寸厘毫末跟君王争的面红耳赤。
“他从没把皇家放在眼里。”
天子侧着头喃喃一语。
“父亲一心为公,他助您上位,不过是信任陛下您是更好的君王,能让天下万民安心。”
“你低估了你父亲的野心。”天子扶了扶首,深吸了口气,“里元桥亭下,你父亲对璟王说过一摸一样的话,他只不过是在赌,谁先动手。”
有玉抬起头,心中猛然一惊。
“你父亲的心远比皇位要大,他觉得天下万民都该归心于他,信奉他,追随他。”
“可他臣服于您,从没有过二心,也从无叛逆之举。”
“他臣服于我是想借我之手纵横于世,清罪案是他教我排除异己的谋划,是他说要在人心中先种下恐惧,才能换得臣服。”
“这不是他说的话,不可能。”
“少年人莫要太偏执了,你回头看看你身后这几个老臣,哪一个不是你的至交,可是当初也是这几个人,为了阻止你父亲'保税',亲自手书'罪豢录'。他们支持你,扶你到我眼前来,是为让朕有所顾忌。”
有玉看着天子扔下的剑,哑口无言。
殿上良久的沉默着。
“陛下,老臣历经两朝旧事,也追随您多年,如今满鬓寒霜时日无多,听得陛下重提旧事,颇有感慨,想对陛下和诸位同僚说几番话。”李锡文蜷着身子,慢腾腾挪到有玉身边,巍巍说道。
“说罢。”
“前朝危旦之际,有一年京城大雪封门,璟王、张淮麟和老臣被困竹节山夹道,恰遇一路江湖悍匪,山谷中兵匪相见免不了死伤,璟王身负重伤,仍护我二人避难,我们于峡谷内的山洞中挨过了七天七夜。第七天时,人已气息奄奄,行将就木,老臣和张淮麟曾向璟王发愿,若得生还,必助璟王上位,可璟王不愿,说若他日起兵,非蘅王不臣,后来得还,里元桥亭下,张淮麟再劝时,璟王仍说,非蘅王,毋宁死。陛下初登宝殿,璟王首先上缴兵权,只留府兵。其他藩王有微词,张淮麟辗转施计,安抚各方,顺通政事。若论臣功,璟王是普天之下最先拥护陛下的,张淮麟次之。至于这二人是否生了不臣之心,朝堂众臣如何伙派,这些年朝政如何,症结何在,陛下心中自有断夺,君臣德行,自有后人评说。”
仍是一阵良久的沉默,天子听李锡文不紧不缓的说着,眉头始终未展。他看着跪在地上满鬓白发的老臣,有些隐隐不安。
他好像看出他真正不安的是什么,也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他不劝他慈悲,只劝他做君王。他不像旁边的少年才子,以为世上只有黑白两面,一腔热血未得施展便觉得有失公允,自以为是为世间存大义,生死皆小事,可真是无知啊!
天子忽然捻着手指笑了一声,他起身走到殿下,穿过跪着的群臣,透过窗向外看,喜鹊站在屋瓴上,安静的闭着眼。
“今天是中秋了吧,都且回吧。”
………
正午时分,阳光分外的足,悠悠南风晃着白云,丞相府的院墙里有一棵柿子树,东臣坐在树上远远看见街巷上的李无楼和有玉,两人面色凝重,边走边交谈着什么。
“真是圣意难测,陛下竟然放了我。”
“他是怕'罪豢录'一公开,天下人会知道他的不堪。”
“我本打算今日以命相抵,但求税法继续,但今日堂上对峙,我觉得圣上似乎并不在意税法的事。”
“他当然不在乎了,他真正想除的是璟王,璟王全家在狱中受了刑,嫡子折损,妻女伤残,不是天子授意,还能是谁呢。”
“无楼,你有没有想过,你父亲是怎样的人?”
“他除了自私冷漠,还能如何。”
“今日朝堂上,他重提天子夺位之事,还说当年就是要拥璟王为君的,难道不是雪上加霜吗”
“他是你的老师,从小他教你国政国策,你还没看懂吗,每个人心里都有不可告人的隐疾,别人越是提及,他就越是想证明自己没有,别人越是说圣上忌惮璟王,他便越要装作若无其事,收回本来已经举着的刀。”
“我太鲁莽了,今日若无你父亲,恐怕没人能安然从殿里走出来。璟王全家也决计保不下来。”
“这也未必能得善了,月底之前必有圣旨传到,不管怎样你这官是当不成了。”
“官位我不在意,但是税例我得趁这几日加紧整理了。”
“今日歇了吧,反正已是如此,不如好好过个节吧,阴晴圆缺都不论,且喜人间好时节。”
“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