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萱嫁的是镇上的人,两家住得其实很近,只相隔一条窄小的街道。
林萱带着苏海晴往她自己的家走,这条路也是苏海晴曾经和她的妹妹走过无数遍的路,她熟悉这条路的每一个踏点和节奏,就像一段烂熟于心的旋律,每一个转音和音阶她都了如指掌,乐曲自动打开循环播放模式,在她的耳际回环往复。
林萱说得对,这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空间,就像一面光滑的墙壁,漫长岁月的流逝既没有让这面墙壁因侵蚀生出肮脏龌蹉的暗疮淡斑,也没有为它修饰上绿意蓬勃的葱茏爬山虎和藤蔓,它还是它,每一块青砖和瓦片都还是保存着曾经的模样。
林萱和苏海晴一前一后地走进一条窄小的巷子,天色阴沉,空气潮湿,漫天透明的雨丝从狭长的巷顶天际,洋洋洒洒地往下飘落。巷子两壁是墨黑色的滑腻土墙,雨滴从青瓦片流下坠落在黑色的石板路上,发出脆落爽然的声音,在窄长的通道里产生一种隔绝的清冽感和纵深感,好像她们正在往这场大雨的秘密深处走,似乎过了小巷的尽头,就会有一座清澈的雨之宫殿如寓言般出现。
林萱在苏海晴之前,因小巷狭窄而不得不斜撑着伞,小心翼翼地避开路上大大小小的水洼,偶尔回过头提醒紧随其后的苏海晴慢点走,一边絮叨着这条路一到雨天就烂得不成样子,怎么反映就是没人来修,真该让那些领导人也来这里走一走。
苏海晴也斜撑着伞慢慢走,泥泞的土路已经让她的白色球鞋外围黏上一圈深黄烂泥。林萱回头时,左脸向她,苏海晴看见她长长的疤痕隔着雨帘在隐约闪着一星奇异的光,仿佛是久远的记忆在急速闪回和排列时产生高温引起的火光。
苏海晴对眼前的这个女人一无所知又无所不知,这条醒目的伤疤在揭示的同时又在掩饰,在担做时光的里程碑的同时又在做往事的障目法,让她真假如梦进退为难。
时间或许可以放过空间和物,但它绝不让人毫发无损。苏海晴眼望着前方窄小的黑色通道,出口处是喧哗雨声和惨淡白光。
她意识到,她是在走在一条时间的隐秘隧道里,尽头不是雨的宫殿,而是记忆的驿站。
“唉呀你的鞋子都脏了,没事我等下帮你刷刷就好。”林萱看到苏海晴黄泥粘体的鞋子,冲着她笑笑说。
苏海晴也对着林萱笑,轻轻弯起嘴角的浅淡笑容。她们就像是一对曾经情谊深厚而后分别数年再度重聚的友人,在一笑一语之中慢慢重拾和感怀过往的亲密快乐。
可事实上,她们曾经只不过是冷言以对彼此漠视的陌路人罢了,那个时候的苏海晴,怎么也不会预想到,很久很久之后的一个雨天里,她会与这个女孩竟然会这样一派融洽和谐地对视和相笑,宛如久别重逢的亲切故人。
林萱带着苏海晴往林家院子走,这是一个三面围墙的小院,家门左边的这面墙开了一扇蓝色铁门,林萱推开铁门,苏海晴一眼望见对面墙上用蓝色油漆写的字:林家小院。
苏海晴不由笑了:“我记得以前没有这扇铁门,也没有林家小院这几个字呢。”
林萱一面把苏海晴让了进来,一面也笑:“还不是我哥无聊,在家鼓捣出来的,放话说要做什么园艺大师,有时候还会买点什么树根花种的,自己又不懂,就一股脑往院子里栽,也没活多少,就是瞎折腾,这毛病,多少年都改不了。”
院子里确实种了一些花草,在雨里都淋得水润。苏海晴看见最靠近门前的小花圃里有几株正盛开的菊花,黄澄澄的,像金丝灯笼,燃着固执的黄色火焰。菊花倒是开得好。她想。
“这个院子现在这样真好看,以前光秃秃的,只是一片黑色泥地,现在种上花草,充实多了。”苏海晴站在门前收伞时,看见院子被细心划分成几个小花圃和几方小菜畦,其中都物尽其用地种植了一些花卉、植物和蔬菜,浅绿深绿的颜色像漂浮在地面上的云团,在雨水的冲洗里更显纯净。
她由衷感慨,以前她和林棠在这片院子里玩,两个人有时也会慨叹院子的空荡和贫瘠,于是也搜罗来一些奇怪的种子和各种树枝,胡乱插在院子里,想要做一些改变和装饰。
“你还记得有一次你们两个居然在公园里偷偷拔了一棵小树苗回来,吭哧吭哧地栽在院子里,我妈一看还吓了一跳,一直担心有公园的管理人员会找上门来,现在想都觉得好笑。”
进屋之后,林萱给苏海晴倒上一杯热乎乎的茶,苏海晴捧着白色瓷杯,一阵温暖像柔和电流般从手掌直往心底沁入:“是啊,我记得的,那个主意还是林棠出的。”
苏海晴转头看往院子,在热烈跳闪的雨珠里,草木都无声地接受着浇灌。
她的目光停在院子右角处,一个长方形的狭窄菜圃延伸至此,深绿的韭菜和宽软的萝卜叶水润光滑。她和林棠当初偷来小树苗,两人就是一起栽在那里的。
她记得那是一个晴天,她们扛着那棵细瘦寡叶的树苗,从公园一路狂奔回来,到家时汗流浃背,两个人的刘海都因汗水紧紧贴在额头上,脸颊都是红通通的,喘着粗气,捂着胸口,心跳得像是要炸裂。
她们对视着大笑,互称对方为犯罪嫌疑人,然后林棠从工具间里拿出两把铲子和一个大桶。
“这是我们的作案工具。”林棠又笑,苏海晴也笑,彻头彻底的笑,她们刚刚做了一件多么逞心如意的事。
林萱坐在苏海晴身边,苏海晴突然说:“我多活了这么久,最开心的日子还是那时候。”林萱似乎有点意外,然后轻轻叹口气:“也别那样说,还会有更好的事在后头等着你。”苏海晴苦笑着摇摇头:“是吗?”
苏海晴站起身,她走到堂里正墙的祖宗台前,对着放置在左边的一张黑白遗照凝神细看,细长的眉毛,浓密的刘海,微微翘起的嘴角,她似乎还能听见那个遥远的晴日午后,照片里女孩浓密的刘海紧紧贴在额头,大汗淋漓,脸颊绯红,笑着对她说:“这是我们的作案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