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一大早,我端着妈妈煮的八宝豆粥骑着门槛吃,隔壁家的二婶子拎个桶,过来我家水井里打水。二婶子乐呵呵地逗我:“你妈给你买新衣了没?”不等我回答,二婶子又冲我妈笑着说:“这年呀,就是娃娃们的年,我们过什么年,过难哩!”妈妈也笑:“快点过,快点过,天天洗洗涮涮,累死个人!”
二十三,糖瓜黏;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炖羊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印象中,过年的序幕,从腊月初,就已经拉开了。小孩子自然是欢喜的,街上时不时地响着爆花炮的声音,响着年猪被杀时的叫唤声,响着老头老太太互相调侃着又活过一年的说笑声。妈妈们脚上像长了轮子,成天在厨房里飞转,花馍、糖包、油果、各种扣肉扣菜的香味混在一起,吊着馋嘴娃的胃。爸爸们也不落下,再陈旧的墙壁,现在也刷得雪白。屋里边边角角打扫干净,然后带上娃娃们去祭祖。旧去新来,总有些事,需要在老祖宗面前念叨下。
那时候物质贫乏,小孩一件新衣,多半要穿三个新年的——买的时候特意买大许多,第一个年,卷着袖口穿,到年初四,立马脱下来,洗干净叠好;第二年拿出来穿的时候基本刚好,还是过完三天年马上脱下来;第三年,穿在身上,袖口短得像八分袖,不过应该是最高兴的时候了,终于不用到年初四脱下这“新衣”了。我老家桌面的玻璃板下还压着一张这样的照片:我穿着短了一大截的“新衣”,剪着短短的妹妹头,站在爸爸妈妈面前咧着嘴巴笑——那时候,快乐,简单到一件半旧的衣服,简单到一块舍不得吃的糖果。
而我心里对过年,好像很小的时候就有了抵触,或者说,惧怕。记忆中,每年的年三十晚上,到正月十五前,家里总有好几次争吵。现在想来,每次的缘由,无非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是因为钱吗?不全是。那个年代,真正有钱的,有几家呢?我见过吃不起肉的人,见过买不了衣的人,见过虽然窗户破旧,但仍然贴着喜庆的窗花的人,见过买不了玩具,就给小孩用浆糊粘风车的人,他们,脸上挂着真实的笑,心里藏着火热的爱,在北方的隆冬里,如同雪地里的红梅,发着傲人的光。
过年,与其说是财力、人力的考验,不如说是家庭关系的考验,爱与理解力的考验。七大姑八大姨唰地将这张考卷摊到主妇面前,亲里乡间,迎来送往,礼数与周全,客套与心思,密密地涂抹在笑脸里。过年,也让小孩子们懂得世故人情里什么是亲什么是疏,不要看人儿小,谁心中没有一杆秤呢?
过年,如同一出大戏,从腊月一直唱到正月十五。元宵夜,汤圆一煮,小孩们肚皮吃得溜圆,然后央着父母去镇上看花灯去。不看花灯的,就抱了柴火,烈烈地燃起来,一个个排着队从上面跨过去。据说,从火堆上跨过去的人,来年一定福气旺旺,运气旺旺。等柴火燃完,灰烬还来不及完全冷却,就有人顾不上烫手,抓起一把来迎风一扬,“啊,开春要多种小麦少种大豆!”于是在一片嘻嘻哈哈中,年,悄无声息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