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贴春联、年夜饭、压岁钱是过年的重头戏的话,那么,放鞭炮(老家叫做炮子)无疑是孩子们的“年高潮”。
你想想,那个年代的农村,一年到头看不到几场电影,甚至看不到一台演出,电视更是闻所未闻的稀罕事,就连那能弄出一点喜庆声音的鼓、钹、铜锣,也给大炼钢铁以及后来的“破四旧”整得差不多了。
只剩️️那“噼哩啪啦”的响声过后,随即升腾起一团烟雾,在空气中散发出好闻香味的鞭炮,在年复一年顽强地存在着。
在我们老家,鞭炮有好几种,最厉害的叫做“地雷炮”。炮身用生铁浇注而成,约5寸左右高2寸多宽,外形短矮浑圆。
燃放时先将火药填装至炮膛三分之二处,剩余三分之一填装粘土,再用工具严严压实,使火药更具强大的爆炸力。
燃放“地雷炮”有一定的危险,因为火药在爆炸的一瞬间会产生巨大冲击力。所以,即便是成人燃放“地雷炮”也是小心翼翼。
燃放时先将“地雷炮”在地面上安放稳当,燃放者手持香火,在离开“地雷炮”两三步的地方呈弓箭步伸出手中香火点燃引信。
一见引信冒出青烟,燃放者便迅速后撤闪至一边,双手捂住耳朵。“轰隆”一声巨响,脚底地面抖动一下,只见一股黑烟直冲天空,倾刻间向四周弥散开来,“地雷炮”轰然横躺在地面上……
这威力了得的“地雷炮”过年时绝对不会拿给孩子们玩,只有在宗族举行大型祭祀活动,或者大户人家婚丧嫁取仪式上偶露峥嵘。这“地雷炮”自十几二十年前就已销声匿迹了。
纸质鞭炮种类很多。按火药可分为土硝炮和洋硝炮(也称电光炮);按个头大小,大的那种叫“雷公炮”,最小的那种叫“衫毛炮”;按包装形式分为“散炮”(用小半张纸包着若干个,方便小孩购买)、“扎炮”(10响为一扎)和“挂炮”。
“挂炮“长度从100响—10000响不等。100响实际只有80响左右,凑个整数只是叫起来好听而已。
我跟老家所有的男孩子一样,特别喜欢燃放鞭炮时的那种害怕加刺激的感觉。四、五岁的时候便不知危险,拿着香火学着燃放鞭炮了。过年时总扯着父亲的衣角闹着要买,父亲每每皆以放鞭炮危险为由从未予满足过。
一直到上了小学一年级,父亲才买回一小包散鞭炮应付一下。年纪稍长之后,过年想有足够多鞭炮的欲望更加强烈,甚至到了“宁可不吃饭,不可无鞭炮”的地步。
我过年时玩的鞭炮来自三条渠道,首先当然是父亲给买,其次是姑丈馈赠,最后是自力更生。
父亲给买的数量只勉勉强强凑个数,大可忽略不计,倒是姑丈馈赠的占了大头。自从姑丈一家学会了做鞭炮的手艺,我家过年用的鞭炮就由他家包揽了,同时还会另行附上一小包专门给我玩用。
有一年,姑丈馈赠的两份鞭炮前一天已随过年礼送达至我家,正巧第二天母亲使我去姑丈家还礼,便于返家前趁机央求姑姑再给一些鞭炮。
疼我的姑姑左找右找没找到存货,便把窗台上姑丈留给自家用的一挂拿来剪了一段给我,我如获至宝满心欢喜而归。
末想到这剪去一段的挂炮因缠着引信的细绵线断开,上面一段鞭炮便一个个往下掉。姑丈为此大为光火,为此跟姑姑大吵了一架。后来父亲得知此事,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如今想起这事,仍对姑姑心怀愧疚。
大年初一凌晨,老家有在家门口燃放鞭炮辞旧迎新的习俗,称之为“开门”。我所谓的自力更生,便是指在别人家“开门”时长挂鞭炮炸响过后,摸搜、拾捡尚末炸响的零星 鞭炮。
这是一个既“痛苦”也快乐的过程——
年夜饭吃完了,忙活了一天的父母亲早早上床休息了。早有预谋的我故意在厅堂磨磨蹭蹭,左挨右挨到父母房间没有声响时,便蹑手蹑脚打开大门,再转身轻轻带上,随即拔腿冲向巳在门外不远处等候的伙伴们。
那时农村不通电,晚上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平日里大人、小孩八九点钟就睡觉了。怎样捱过这漫长冰冷的的几个钟头,是一个严峻考验。
起始大家兴致勃勃地聊着,没想到聊着聊着就眼皮打架了。有人提议到门坪上的芦箕堆内先睡上一觉,说完几个人先后钻了进去。
这芦箕堆内虽然柔软、暖和,但它可能是鸡、狗们曾经的窝穴,有鸡屎、跳蚤在所难免。果不其然,刚刚进入迷迷糊糊的状态,跳蚤们便循着人的味道,悄无声息地跳到你胸背上、屁股上、大腿上肆意叮咬着。
一会儿,身上隆起一个个红包包,令人奇痒难耐。两只手搔了这边搔那边,抓了上边抓下边,加上鸡屎臭味的熏陶,睡意已跑掉一大半。
朦朦胧胧中不知过了多久,王老郎中家的罗马挂钟响了十二下,紧接着便从远处传来“啪、啪”、啪”几声零星炮竹声,有人家“开门”了!所有人睡意一扫而光,连忙钻出芦箕堆,奋力往鞭炮响声方向跑去!
燃放“开门”鞭炮有个约定俗成的基本程式,即要先放三、五个个头稍大的散鞭炮,然后才可点燃长挂鞭炮。
当年的鞭炮都由不同人家的家庭作坊手工制作,质量自然良莠不齐。好的,爆炸声“噼哩啪啦”响亮清脆,差的则“咝嘭、咝嘭”沉闷无力。
守候在一旁巴不得主人快点燃放的我等这伙小毛头,为避免主人讨嫌而遭驱赶,个个深黯如何讨得主人喜欢的吉祥俚语,视现场鞭炮燃放情形应变叫唤。
鞭炮燃烧快捷,响声震耳,便说,响响亮亮,顺顺利利;响声微弱又时快时慢,则故意压低声音说,和和气气,积少成多;若鞭炮回潮,引信屡燃屡灭,就说,长长久久,有来有回…无论何种说辞,取悦主人之心昭然若揭。
这是一个令人兴奋不已又紧张忙碌的一段时光。大家忘了搔痒,在此起彼㐲的鞭炮声中来回奔跑于不同人家之间,一次又一次冲进滚滚硝烟中,在鞭炮纸屑中仔细摸搜,拾捡起一颗颗尚未引爆的鞭炮,悉数装入囊中……
对来之不易的每一颗鞭炮我视为宝贝,绝不轻易匆匆一放了之,而是变换着燃放花样,慢慢地享受这充满刺激与乐趣的一个个瞬间——
手持香火点燃一颗用力投向空中——“噼啪”!此乃一般式;用一短树枝撑起一半反倾在置于地面鞭炮之上的旧饭碗,点燃引信,快速移开树枝——“嘭”!叫做“关门打狗”;移步池塘边,将点燃的鞭炮稍等片刻再迅速扔入水中——“叭”!水柱窜起水花飞溅,美其名曰“水鼓炮”。
最最令人痴狂的莫过于燃放自制“竹炮”。三、两个小伙伴七手八脚取两三寸长,大姆指大小般粗山竹一段,留竹节,把一堆没有引信尚未炸开的零星鞭炮一个一个剝开,将火药聚拢一齐倒入竹筒内,装上引信,上段用纸团层层压实。
在一众小伙伴数十双眼睛盯注下,点火,“啪…”“竹炮”成功爆炸。这异乎寻常的响声令大人们惊悚,弄清原委后,总免不了一顿臭骂,因为制作、燃放“竹炮”存在极大危险!
过年的时光总是过得格外快,还没玩够、乐够、吃够,一转眼就是大年初️四了!
太阳依旧一大早便跃上了东边的上空,村外池塘水面上白雾袅袅,几只麻雀在铺满阳光的瓦面️上“叽叽喳喳”,跳来跳去。
村口通向远方大路上走着几对“转门”新婚夫妇。小媳妇肩挑一箩担礼物,脸带几分羞涩走在前头,春风满面的小伙子紧跟在后面,朝新娘娘家方向匆匆走去。
村外空旷的田塅间已经有人在劳作了。有的在挖土作畦,有的在播撒种子,有的在持弄烟秧。远望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心头突然“嘎咚”一下,又一个年要过完了……
几十年了,时光老人的匆匆脚步没有将一件件新衣服、一块块炒米糖、一张张红春联,一叠叠压岁钱,一声声鞭炮响从我记忆中带走,倒是这不断涌动的经济大潮,将华厦大地️上传承了几百、上千年浓郁绵长年的味道给悄无声息慢慢冲淡了。
在一代代年轻人心目中无关紧要的传统节日的风俗规矩,不经意间逐渐被情人节的玫瑰,平安夜的钟声,圣诞老人的礼物所取代;亲戚,故友间,充满浓郁乡土风情味的情感交往,也慢慢演变成为用电话、短信、微信问候,AA制分帐,直到断了来往。
更有甚者对“血浓于水”的至爱亲人也以“代沟”为由堂而皇之“避让三舍”,一年到头鲜有探望。我一次次感叹,难道这源远流长的中华传统风俗真的要断层?“忠孝仁义礼智信”之传统美德真的会被唾弃?
所幸的是,国家即将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传统节日振兴指日可待。
“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儿时对年的美好记忆仍然清晰镌刻在脑海中,一眨眼即近古稀。虽然生于农耕人家,长于乡间村野,既没通读四书五经,也末曾专心研习传统文化,但骨子里对中国传统节日中彰显正能量的规矩、仪式、作派却情有独钟。祈盼有生之年在家乡,在华厦广袤大地上又能体味到那浓浓的年味,浓浓的乡土之情!
庚子年正月初二·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