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记忆的隧道-12

第十二章文人的洁癖

因为期末考试,我去了趟学院办公室,一个男老师突然问了我名字:“你叫陆程?”

“嗯,我是。”

“听说……”他缓缓地停下手中的事情看着我。

我有些反感,那些以“听说”开头的句子,总是有种盘是弄非、道听途说的意味,不知他“听说”了什么?

他没接着刚才的句式讲下去,又换了个开头,“你们最近忙不忙?如果有空的话能不能帮我做些事情,我实在太忙,需要一个助手。你好像有些文学功底,能不能帮我写写材料之类的?”

旁边的辅导员插话:“郑老,能跟着您做事是荣幸啊,要不要我来当您的助手啊?”

这个被称作郑老的男人微微一笑,“你啊,做学生工作就够忙的啦,不敢劳驾,我找个学生帮我就好。”

辅导员转过头对我说,“忙也要答应啊,你看我是想去还没有机会呢,郑老不管在学术方面还是为人方面都是一个大家,而且他是文理兼修,数学思维好得很,文学积淀也是深得要命。”一边说还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生怕郑老看不见。

我用微笑附和了一下,点点头表示同意。

“那行,谢谢你啊小陆,明天下午有空吗?可以的话,明天下午3点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办公室在转角那间。”

“好的。”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认识了一位教授,实在无法想象他是怎么认识我的,不过看来辅导员对我印象还不坏。

第二天我提前了几分钟到他办公室,主要就是帮他录入了一些数据进SPSS,一个数据处理的软件,然后他再进行数据分析。事情不是很繁琐,他一边聊着一边处理着数据,弄完以后就天南地北地聊天,当然,主要是他在聊。听得出来,他的确是有些底蕴。弄完以后我就回去了,后来也经常帮他处理一下其他事情。

他真是一个做学问的人,敬业、认真、细致、严谨,每一篇论文都斟酌到字句,斟酌到标点。他也很有思想,不论是数学领域还是文学、历史、哲学,他都能侃侃而谈。

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从来没有乱发,所有的头发也都顺从地按他的要求排队站着,像是用了发蜡。他平日的穿着也是一身裁剪合适的衣服,每天都换一件新的衬衫。有次我提起他的衬衫,他给我说了一段故事。他说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有次穿着头一天的衣服,没有换件新的衣服就直接去上课了,而且那天也忘了刮胡子,去到教室老师就很奇怪地看着他,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整洁的,在中国不换一件衣服太正常不过了,但老师的问话和眼神却让他铭记了一辈子,老师带着半是疑惑半是看不起的眼神问他,“你昨晚没回家吗?”

在日本,男士每天都要刮胡子,每天都要换衣服,如果都没做的话,那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头天晚上加班,在办公室里没回去,但第二天他们也会赶回家梳洗整齐了再过来;第二种就是,去了“那些”地方。

他说,老师当时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去了“那些”地方,内心充满了耻辱,从此,他再也没有一件衣服穿了超过一天,到现在就养成了习惯,每天不换就不舒服。

一丝不苟用在他身上真是不过分,除了他严谨的治学态度与精神,他人真的很好,他的为人更像是一位儒者,谦虚、温和、平易近人,他从来不会发火,也不会感到不耐烦,每次和他交流,总是有很多收获,亦能感受到他的谦卑与尊重。

我偶尔也会到他上课的班级去旁听,听他和学生谈笑风生。他总能把一节数学课上得和哲学课一样,充满了思辨的味道。数学本来就是哲学的另一种表达,只是在更多的老师那里,数学被上成了一门工具课。他在讲函数的极限时,那些孔孟之学信手拈来;在讲导数和积分的时候,西方哲学家又成了他口中的常客,还有矩阵、行列式、依测度收敛、曲面的结构方程、循环群、群同态……那些费解的数学问题都能被他整合上文学、历史、哲学形成他的一整套逻辑,在耳朵和心灵的共同享受中,还吸收了数学知识。他的课节节爆满,别个班的、甚至是其他学院的同学都会慕名而来,班上的同学都称他为“数学王子”。我在想,能作他的助手,和他走那么近,果然是一种幸运。

后来,郑老师也经常邀请我去他们家吃饭,他们家离学校不远,走路一会儿就到。师母把家收得整整齐齐的,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老师家有一个上初中的女儿,一看就是个乖乖的女生,他们还养了一只狗,叫辛迪。家装饰得简单,但有一种很温馨的氛围,溢满了家的温度。师母很细心,即使是室内也不忘点缀一些绿意,音响上、茶几上到处都可以看到垂下的植物。师母经营了一家酒吧,而郑老师则是专心弄他的学术,两人的工作如此不同,却还能相遇相知,然后相守一生,真是不易。突然觉得结婚是一件很奇妙的事,一个作家爱上了歌唱家,医生又爱上了老师,主持人又爱上了企业家……他们的专业背景不同,但却有共同的基础,那就是爱,完全不用专业对口,只要有爱,录取的大门就会敞开,让你进入一个完全不一样的领域,而彼此的世界也会由此打开。

吃饭的时候,师母做了一桌子菜,我们坐在一起聊天。

“老师家真是特别有氛围。”

“哦?什么氛围?”郑老师笑着问我。

“就是一种家的味道,一进门就感觉出来了。”我说的是真的。

“是他弄的比较多啦,你一会儿上去看看我们那个屋顶花园,都是他一个人弄起来的。”师母一脸幸福地看着郑老师,转而对女儿说,“妹妹,你待会儿带哥哥上去看看。”

“叫辛迪带就好了嘛。”她看了一眼脚下的辛迪。

“咦,说什么呢?你带着辛迪一起上去,给哥哥看看你爸爸钓的鱼。吃完饭不动,小心长一身的肉。”师母瞪了女儿一眼。

“哦,知道了。”

“郑老师还喜欢钓鱼?”

“他经常去钓呢,几个朋友开着车到深山老林里面去找水塘,然后自己钓钓鱼,又拿车运回来,所以我们家的鱼都吃不完,还没污染,他们都不去鱼塘钓呢,都是去些山里面根本没人的地方钓,你尝尝看,新鲜得很。”师母说着就夹了一块鱼到我碗里。

“你看我皮肤的颜色像不像其他老师。”郑老师突然冒出一句。

“嗯,不像。”我如实回答。

他大笑,“哈哈,我原来也是一介白面书生,现在都是钓鱼晒黑了啊!”

吃完饭以后,我帮着收了碗,师母忙接了过去,“不用不用,你和辛迪玩去。”

他们家是顶楼,有一个屋顶花园,我很喜欢这样一个花园,不远离人群又能避开邻居的窥视,是一栋楼离太阳最近的地方,或许还能在某个午后听仙人说说仙话。辛迪冲在前面,妹妹在后面使劲拉着它,我跟在他们两个后面上了楼。

其他家的屋顶多是荒芜,而他们家的却是一片生机盎然。进门是一扇小小的柴扉,妹妹解释说平常把辛迪放上来怕它跑出去,就安了个门。进门之后便是池塘,也就是郑老师一家为之自豪的野生鱼放养池塘,真奇怪被钓上来的鱼还能存活那么长时间,但那些鱼却游得神采奕奕,整个池子连同池底的水草也是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院子的西面有个葡萄架,下面是一张石桌,那时是夏天,整个葡萄架上挂满了一串一串晶莹剔透的葡萄,阳光透过葡萄照射下来,绿色水晶球里的脉络清晰可见,仿佛洞穿了一个夏天的心事,空气中全是葡萄的味道。

屋顶花园的另一边种了很多蔬菜,护理得很好,虽然没有迅猛的长势,但有一种和季节相得益彰的美好。作物和节令一起悠悠漫步过时间的河流,不汹涌,不磅礴,细水长流,一切都是刚刚好。就如我们的生命,顺应节令,没有必要去抢跑,没有必要去换道,你走,岁月陪着你走,你不走,岁月也会拉着你走。

一棵小小的松树上坠着块石头,我好奇地看着,妹妹解释说是为了造盆景。这让我想起《病梅馆记》里面梅花的虬枝,人力的加入强行扭曲了树枝本来的样子,但眼前的盆景也并没有让我觉得有什么不妥。在批判别人时我们总会蒙住自己的眼睛,一旦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时候,却不断地为它去寻找存在的合理性。

“咯咯咯”笼子里一阵慌乱,我这才注意到他们家养了一群鸡。在城市拥挤的土地上,还能用城市的节奏过着田园式的生活,实在是一种奢侈的享受。有两只鸡是单独养在一个笼子里,一雄一雌,它们的长相的确和其他鸡有些不同。公鸡脑袋是那种阳光底下会反光的蓝色,红着脸,有着圆弧状的勾嘴,它脖子上那一圈白色的边,像是套了一件有领的毛衣,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凤尾,的确漂亮;而母鸡毛色则是卡其色打底,黑色在上面勾出了花纹,简单,却有另一种风味的精致。

“这是什么鸡?”我问妹妹。

“野鸡,但是我一般叫它们‘鸡唧唧’。”她看了一眼“鸡唧唧”说到。

“你不会告诉我这两只野鸡是你爸爸去山里面钓鱼抓到的吧?”这个神奇的名字让我想到有本叫《爸爸爸》的书。

“那肯定抓不到了,家鸡都会飞,野鸡就更厉害,而且它们还要更凶猛一些。是我爸爸的一个朋友送来的,觉得它长得挺好看的就一直养起来啦。”

“长相好确实有优势。”我笑笑。

“哈哈,哥哥,我在网络上看过,这种鸡可是传说中凤凰的原型呢,你不知道那天刚送来的时候把我们家弄了个翻天。”提到她的“小凤凰”她一脸幸福。

“怎么了?”

“它们两口子本来是睡在一个竹编的篮子里面,盖子是线拴着的,然后我们就把盖子打开了。一般的鸡脚上不都要拴着线嘛,我们也以为它拴着的,看了看鸡就把盖子随意地放在一旁了,结果过了一会儿,就听到‘扑棱扑棱’的声音,它们扇着翅膀飞出来了。”

“我们全部吓得冲过来看,发现母鸡像个老爷一样地坐在我家洗手池里,我们走近了,它想跑,但是盆太滑,它的小爪子不适合在陶瓷上面行走,站又站不起来,飞也飞不了,看它紧张兮兮的。而公鸡就更猖狂了,你看我家的房子,厨房连着我卧室的窗子,它就直接从厨房飞进了我的房间,我开灯把它吓了一跳,它就直接飞去我房间的门头上站着了。天,被鸡追着跑,简直太可怕了。”她激动地边讲边比划,一只凶悍的公鸡,一个被鸡追着跑的女孩,画面感好强,而事件的主人公现在都站在我的面前,像是我经历了那个时间点。

“后来怎么办的?”我帮她的故事继续引了个话头。

“我爸让把家里的灯都关了,他就去捉门头上那只公鸡了。听到公鸡惨叫,我们打开灯,发现公鸡已经在爸爸手里了,瞬间觉得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特别高大。”她越讲越激动,“哥哥,你知道吗?那只母鸡是我捉的!”

“那么厉害?”

“鸡到了晚上真是特别特别瞎,我以前不信,现在是真信啦。住城里面你知道的,晚上关了灯也会很亮,我能看到鸡,但是鸡就是看不到我。然后我就把它逮啦!”

“你怕不怕?”好的故事里面总有细节,我尝试着问问。

“当然喽,我走到它面前就听到它呼吸的声音变得很紧张,我也很紧张,就用手在它眼睛面前晃了几下,发现它真的看不到耶!然后伸手就抱住了它。哈哈!”她得意地说,故事里面果然埋有细节。

“它们现在还会乱跑吗?”

“嗯,还会,每次喂完食都要检查一下,不然从这儿飞出去就了不得啦!”她指指楼下继续说道,“我要把鸡唧唧训练成我的战斗鸡,我指哪儿,它们就飞哪儿。”

“那会有难度哦,人类的驯化史可是一部血泪史啊。”

“我才不怕呢,慢慢来嘛,总可以的,而且我现在还掌握了它们的语言呢。比如‘咯咯咯’这几个字的发音就要靠我们腹腔发声才能学得像,这是我研究了很久才发现的!还比如母鸡下蛋要唱蛋歌,那个就需要含一口水来唱啦!哈哈,我每次学它们叫的时候,它们就会用那种特别专注的眼神研究我,肯定在想我究竟是一只什么样的怪兽。”

她学鸡叫的确有几分相像,她的鸡伙伴们也全部回过神来看着她,还不时纠正一下她的发音。小孩和动物之间总是能相互理解,我不懂他们之间的快乐,就如他们不懂我为什么不快乐。

下楼之后我夸郑老师真是一个生活家,把花园护理得那么好,郑老师开心地笑着,还说下次来的时候给我煮野鸡蛋吃。

临走的时候,郑老师打趣地对女儿说:“哥哥和你的样子还真有些像。”

“和我妈才像。”她一撇嘴,初中的小女生嘴上永远不吃亏。

“你不说,还真是,眼睛特别像。”郑老师接过女儿的话头,兴奋地说。

“好啦好啦,这就是缘分啊,以后就是一家人啦,你有什么事就来找我们。妹妹以后的数学还要拜托你呢。”师母忙出来打了个圆场,不然郑老师的话匣子一打开又收不回来。

后面去他们家的次数多了,我会经常给妹妹讲讲数学题,也吃了他们家的野鸡蛋,嫩嫩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或许是营养价值不一样吧。但每次看到母鸡都会觉得内心很不安,毕竟拿了人家的东西,总是觉得有所亏欠。我们之间就渐渐熟悉了起来,他们家藏书很多,书房中的墙壁基本都被木工师傅做成了书柜,简单而又自然,但木头的材质却让整个书架多了一份厚重感。我常常面对着书架想,要达到这样的渊博,究竟是需要阅读过多少人生?我也经常会借一些感兴趣的书回去看,第二次来的时候再带过来换其他书。我们还会一起交流些问题,若是遇到他也感兴趣的问题,他就放下手中的事,泡上一壶茶,坐下来和我细细地交流读书心得,我也会把自己一些想法讲给他听,他总是很耐心地听着,怀着对一个青年学者无限的尊重,我充满感激,也受益颇深。

“嘿,你看,这个是我前几天做的一个书架。”郑老师得意地展示他的作品。一个A字型的梯子上面搭了长长的木板,进而被改造成了一个书架,足够有创意。我称赞到,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书藉扩张速度太猛,超过了书架的负荷,所以才诞生了创意的种子。

他还会经常给我说书架上书的摆放顺序,他说书架的秩序观就是人的秩序观,一个人的藏书可以显示一个人的灵魂。有的人会按颜色来排列,有的人会根据字母音序来排列,有的人会按出版社来排列……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排序,有些比较讲究的人还会注意,谁和谁的作品不能放在一起,放在一起天天吵架,会扰乱了书房的清净。他给我举了个例子,台湾一个作家就经常和朋友说莎士比亚的书绝对不能和玛娄的书放在一起,玛娄是和莎士比亚同时期的一个剧作家,那个人死的早,命运也很坎坷,他常常指控莎士比亚抄袭了他的剧本。当时他们都很红,谁也看不上谁。所以作为一个有责任的学者来说,就不能把他们放在一起。

听来自觉惭愧,真是一种文人的洁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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