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幽州台歌》
陈子昂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千载遥遥,陈子昂所处的时代与他是一个孤独的存在。
唐初,以帝王提倡而风靡的“宫体诗”,承继齐梁余风,依旧笼罩着朝廷上下。当时诗坛上的领军人物,都是沈佺期,宋之问,李峤这一类的宫廷宠臣。
这些人每日里奉和应制,歌功颂德,吟风弄月,献媚取宠。齐梁的浮华正好和他们的生活相应。文坛之上当真是雾霾弥漫。
稍他之前,初唐四杰虽有佳作,却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诗歌主张。卢照邻,骆宾王还没有完全摈弃齐梁的骈丽,王勃,和杨炯,一个少年凋零,一个远离朝廷。齐梁流传下来的为文绮丽之风,他们根本就无力恐怕也无意识扭转。
而陈子昂的出现,恰似一抹晨曦,虽不能扫尽六代的绮靡,但这缕天际的微光恰恰昭示了一个全新的诗歌盛唐将喷薄而出,耀亮后世。
只是在那个时代,能和他同调的人太少太少了。他竟成了一颗最孤独的星辰,虽然天空越暗,越见其明亮。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
在他的《修竹篇序》中,他忍不住这样悲伤的感叹,同时代的人全都“逶迤颓靡”“彩丽竞繁”,以致“汉魏风骨”全无,“兴寄都绝”“风雅不作”,为此自己总是耿耿于心。
作为先驱者,痛苦,寂寞是他必然的命运。如果人人都理解他,那个“先”字也就失去了意义。就像后来李白的那句诗——“古来圣贤皆寂寞”。
只是这痛苦和寂寞也正是他们的光荣。他们从来没有想到,正是他们这样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前行,才有了后来人的“豁然开朗”。
而除了这种文学创作上的孤独,更让他痛苦的还有政治上的寂寞。
作为初唐的人,初唐人的积极进取,乐观昂扬在他身上有着鲜明的印迹。《独异记》中就记载了他这样的一个小故事:
“陈子昂初入京,不为人知。有卖胡琴者,价百万;豪贵传视,无辨者。子昂突出,顾左右曰:‘辇千缗市之’。众惊问,答曰:‘余善此乐。’皆曰:‘可得闻乎?’曰:‘明日可集宣阳里。’如期,偕往。则酒肴毕具,置胡琴于前,食毕,捧琴语曰:‘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驰走京毂,碌碌尘土,不为人知。此乐贱工之役,岂宜留心。’举而碎之,以其文轴遍赠会者。一日之内,声华溢都。”
相传当时的京兆司功王适读了他的诗后,惊叹“此人必为海内文宗矣!”而之后不久,他就应试得中进士,那一年他才24岁。
这个“千金买琴”的小故事,放到现在,也是一个自我营销的成功案例。这样积极向上的人,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渴望要远远强过其他人。只是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呢?
进入仕途的他,雄心勃勃,想要一展雄才。为此,他曾经多次向武则天上书建议,也曾因此引起武则天的赞赏。但事实证明,施行良政不是他想得那样简单。
当时的武则天一心想要称帝,有着自己的施政规划。进言切直,针砭时弊的他犹如一把利剑,并不能为她所用,于是高悬于壁只能是这把利剑的最终命运。
既然在朝堂上无用武之地,那么边陲建功总可以了吧?“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两度出塞的他也曾幻想着长缨在手,力缚苍龙。奈何主帅武攸宜不谙军事,对他的建议不但不听,反而因他的进言对他降职处分。
一腔热血,顿成冰雪。大失所望的他不能不慨叹“逢时独为贵,历代非无才”。
生不逢时,他竟成了最孤单的一个人。
在文学的战场上,他“荷戟独彷徨”;在边塞的战事上,他是“斯人独憔悴”。先驱者最痛苦的是自己的清醒,别人的无动于衷。
“欲将心事付瑶琴,弦断有谁听”!
当有一天,登临幽州台,放眼天地苍茫,长期积压在内心的苦闷灼伤了他,让他忍不住长啸出声,这四句诗就这样横空出世,从他的心里奔涌而出,挟着风雷,带着火花,响彻在后人的心里!
读着它,你会觉得自己正踽踽在深山巨谷中,忽听到万木怒鸣,千山愤响;又觉得自己是舟行海上,就看到天低云暗,风起浪涌;还仿佛独立旷野,只觉得天地浩瀚,长路无尽。
当年的阮籍坐在牛车之上,醉醺醺地随意牛车或东或西,穷途之际嚎啕大哭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吧?世界这么大,竟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安顿他的心。
这首诗,写的不仅仅是他的个人之悲,更是时代之痛。感时伤遇的沉郁顿挫,睥睨一切的壮志抱负,先驱独行的苦闷寂寞,就凝聚在这短短的四句诗里。
“前不见古人”,并不是前无古人,而是我见不到古人,古人也见不到我。
“后不见来者”,也不是后无来者,而是我见不到来者,而来者也见不到我。
当然诗人这里所指的“古人”,是指古人中的英雄,譬如曾在此处筑台求贤的燕昭王。而诗人笔下的“来者”,是诗人坚信,后来也一定会有的像燕昭王这样能任用贤才的明君。
或者不一定就是可以赏识英雄的明主,即使是仅仅能够知我懂我的英雄也好。至少我不会像现在这样的寂寞。
只是见我的,我能见的只能是这个时代,而偏偏这个时代,既无从前的英雄,也没有将来的豪杰。生于斯,我到底错过了什么?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天地悠悠,既有时间的邈远,也有空间的浩大。我就在这时空交集的一点,是如此的渺小,人生须臾,白驹过隙,而命运促狭,我又能怎么样?除了“怆然”,“除了涕下”?
整首诗,短短四句,慷慨悲凉,苍劲雄浑,给我们勾勒了一幅意境辽远浩瀚空旷的子昂登临图。图中的子昂发出的浩然长叹,至今犹久久在我们的耳边回荡。
但是诗人应该欣慰的是,在他之后不远的将来,我们诗歌的伟大时代即将来临,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王昌龄,王之涣……他们都在并不遥远的盛唐眺望过诗人的星光,他这一颗孤独的星辰竟点亮了盛唐满天的繁星。
金元好问《论诗绝句》云:“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
后世的人懂得你,子昂,这样或许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