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之,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之,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道德经》四十九章
“圣人常无心”,乃圣人无常心之谓也。常心,指有个固定的目的,有个主观的意志,有个不变的态度。圣人不会如此,没有目的,所以所到皆岸;没有主观的意志,所以百姓如何都能接受;没有不变的态度,所以无可无不可。
这样的做法似乎有些和稀泥,其实不然,这根植于老子之道的深邃含义。道类似于一种趋势,一种规律,它作用于万事万物,不可阻拦,所谓“违者败之”,所以,在道的面前,只能随顺,不可违逆,就象水一样,随物赋形,遇方则方,遇圆则圆,并无一定的常态,如果你存有个“常心”,反而是一种妨碍。
这样的态度容易被人拿来做犬儒主义讲,你无心,你随顺,不就是明哲保身,不敢出头吗?非也,老子讲随顺,顺的是道,而不是势,亦不是权。老子讲保身,并非不辨是非,而是说,没必要陷入世俗的纷争而已。
为什么不要有自己的主观意志?“反者道之动”,你一动就产生相反的力量,所以,我没有主观意志,我并不想怎么样,就象飘荡于江湖之上的一叶扁舟,任流水和狂风带我去任何地方。
圣人无心,如果自己有个“心”,百姓的“心”与自己的“心”不一样,可以接受吗?无“心”,所以反而能以百姓心为心。百姓怎么样的“心”都能接受,而不强迫百姓与己一致。
这里有一个问题,百姓心一定是好的吗?如果百姓生起恶心怎么办?有一个日本学者认为,道家才是主张人性本善,如果人性不是本善,圣人如何能以百姓心为心?
在老子看来,人性本来并无善恶之分别,人类的智识出现之后,有了区分,才生起好恶之心,互相争夺以至于天下扰扰。所以,人心本来是纯朴的,完全没有善的恶的观念。这里的“百姓心”,指的是这样的一种心,原始、纯朴、自然。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这是《道德经》的名句。“善者,吾善之,信者,吾信之”,本来如此,善良的人你不善待他,值得信任的人你不信任他,你要善待谁,信任谁?问题在后面,“不信者,吾亦信之,不善者,吾亦善之”,这不是笨蛋吗?不善的人,你还善待他?不值得信任的人,你还信任他?
老子思想最重要的特点是让你从反面看事物,我们不妨从反面来看这个问题。如果不善的人不善待他,不值得信任的人不信任他,会有两个后果,一是他发觉没人善待他,没人信任他,反躬自省,努力向善,诚信做人,求得他人之善待和信任。二是既然无人善待我,无人信任我,更加变本加厉,在不善的路,不诚信的路上愈走愈远。我们试问,如果没有人善待他,没有人信任他,他的任何努力全是白费,他又怎能走上向善与诚信的道路?他的路只能是自暴自弃,愈来愈堕落。
另外,如果“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不善之;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不信之”,内中隐藏着私我的意志与目的,人对我善,我有获利,我回报以善,人值得相信,我亦有利,我回报以信,反之则不然,这里面有个私我的存在。有私我的存在就有善恶的存在。本文开头,就言“圣人常无心”,圣人无善恶的分别,他对待百姓如对待自己的子女,即使子女犯错,母亲都能包容,这充分反映了道家的母性性格。
要给人以希望,尤其是误入歧途的人。“不善者,吾亦善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充分反映了道家的宗教情怀。一般来讲,不善人谁也不愿意接纳,怕引祸上身,但是,如果这样的人没有重新融入社会、群体的机会,他只能在岐路上越走越远。
儒家也有这样的特点,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早上听闻了道理,就算晚上死了,也毫无遗憾。重要的是觉悟,一旦你觉悟,你就会走上正确的人生道路,“一日克已复礼,天下归仁焉。”只要你开始发扬你内在之善,努力实践礼的规范,天下人就会认可你走在正确的途径上了。这里的关键,不是你做了多少好事,行了多少善,而在于你已经觉悟,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了。
佛家也有这样的特点,佛家有一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管你以前做过多少坏事,只要你幌然醒悟,当下就可以走上成佛的道路。
基督教亦是如此,基督教认为,人来到世间,本来就带有原罪,谁又没有错呢?有一次,耶稣看见一群人在用石头打一个失足妇女。耶稣对他们说:“你们当中谁没有罪,你就可以打她。”这群人低着头,默默的走了。
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和他绑在一起的一个强盗对他说,“如果你真是神的儿子,请你记住我。”他的意思他有悔改的心意,希望耶稣能为他作见证,耶稣马上说:“你今晚就可以上天堂。”
我们看见了太多的强人,面对死亡意气风发:“二十年后老子还是一条好汉。”对于愿意悔改的强盗,你怎能不给他希望呢?
“圣人在天下,翕翕焉,为天下浑其心”,翕上面是合,下面是羽,这个字是鸟儿合起翅膀的意思,老子在此用此字是收敛之意。第五十二章言,“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兑、门指人之耳、目、口、鼻等感官,勤通廑,病的意思。你能够收敛自己的欲望,心不外逐,一辈子都不会生病。这个病,当然不是生理之病,而是指贪婪、嫉妒、忌恨等心理之病,见素抱朴,清心寡欲是克刻心病的最好的方法。孟子也言,“养心莫甚于寡欲。”现代的科学研究,生理的疾病与心理有关,心理健康,生理正常,两者是相互渗透,相互影响的关系。
圣人治理天下,无私无虑,所以能为“天下浑其心。”《道德经》第三章:“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圣人“翕翕”,就是不尚贤,不贵难得之货,不见可欲。如此,就能达致“为天下浑其心”的效果。“浑其心”是什么状态?“无知无欲”的状态,没有分别心,没有过份的欲望,吃饱肚子,身体健康,精神纯朴,所以“不争,不盗,心不乱。”如此,天下大治,老百姓生活幸福。
道家治国的路数,是以治心为本,尤以统治者的心灵修炼最为重要,统治者清心寡欲,无欲无求了,才能带动老百姓知足常乐,不贪、不争、不乱。这与儒家讲的修身治国平天下有异曲同工之妙。差别在于,儒家是积极介入,他要有为,所以要齐家,要治国,要平天下,要为一个理想社会而奋斗。但道家是无为,他没有一个刻意要达成的目的,或者说,没有目的就是目的。老子在八十一章谈到“小国寡民”的社会理想,但这个理想的实现与否,并不是通过统治者的有意为之,而是“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给人民以自由,让老百姓自己做主,“功成事遂,皆曰,‘我自然’。”通过这种无为的方式,达致“小国寡民”的理想。这与儒家的态度完全相反,儒家是积极入世,希望改变世界。马克思说:“所有的哲学家都是解释世界,但问题是改变世界。”在此点上,儒家的态度与马克思找到了共同点。
百姓的自为能实现“小国寡民”的理想吗?在农业社会似乎存在可能性,老百姓“日出而做,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百姓可以在一个较小的范围自给自足,怡然自乐,就象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一样。但是,历史的发展证明这纯粹是乌托邦,人类的贪欲无穷无尽,可资源是有限的,于是争夺不可避免,谁能在争夺中获胜?掌握更多资源、更多人口的一方更有可能,所以,人类的组织,不管任何团体、城市、国家只会日益膨胀。
这与人性本善的设定矛盾。秦晖先生说,“民主制度就是让平庸者有成为平庸者的权力。”在一个赢者通吃的社会,你想淡泊都不行,你想纯朴都不行,因为你在功利场不成功,你的正常的权利就不能得到保证,专制主义最大的害处是什么?你想平庸都不可能,因为当权者高高在上,无数人会去吹捧,你不巴结,你就得罪了他,他就会利用权力对付你,逼得你也要在名利场上搏命追逐。人在江湖,身不由已,你的一颗善良的心,还得隐藏起来。
老子的无知无欲之心,在利益争逐的历史背景中,实在是难以验证的事情。最近,有研究机构发表报告,说中国人是最认同“金钱等于成功”的民族,抚今追昔,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老子活在今日会不会也骑青牛西去呢?老子的时代,尚有地方可去,恐怕今日想走亦无处可去。
“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这句话应该是老子对当时时代风气的描述,百姓们皆注重耳目口鼻之好,而圣人,应该致力于恢复他们如婴儿一般的本性,纯朴天真,一任自然。庄子说:“嗜欲深则天机浅。”天机者,纯朴自然之性也,嗜欲深,“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聘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如此的话,天机当然隐而不彰,统治者重要的工作,是发其本心使之回归纯朴之性,这才是幸福快乐的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