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灵精怪的世界是按照人的世界来设计的。但又与人的世界大大不同。如果采用细分的方法,则可分为神、仙、妖、怪、鬼、魔、灵、精。每一种称谓都是一个领域。以上种种皆是从人出发,采用明代道家的划分方法,大体可以知道在我们有点熟悉的这个世界是按照何种规则来划定领域的。在《崆峒问答》这部道教经典中是这样描述的:“人之假造为妖,物之性灵为精,人魂不散为鬼,天地乖气,忽有非常为怪,神灵不正为邪,人心癫迷为魔,偏向异端为外道”。由此可窥鬼灵精怪都是以人为核心衍生出来的,失去了人这个核心,鬼灵精怪的世界也就荡然无存了。
鬼灵精怪的世界太大,还是从简单说起。鬼是最容易谈的。在《礼记 祭义》中这样说: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谓之鬼。这一点与《圣经》中的“尘归尘,土归土”一言同出一辙。不过在古希腊神话中只有人与神的世界,神属于不死者,人属于必死者。在古希腊神话构建的世界中,没有鬼!在中国的文化中,“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祭祀就与鬼有关。而且长久以来,在中国文化中,“鬼”是相当完备的一个世界,不过到了现在,“鬼”被归纳在迷信风俗一类中,渐渐湮没荒芜了些许。不过“鬼”的世界存在依然韧性十足的活在人的内心中。若是彻底没了”鬼”的存在,人往往容易胆大妄为起来,人恣意妄为起来连鬼都自叹不如!
“举头三尺有神明”就像一把戒尺一般横在每个人的心里。人做起事来可以不为人知,但还是有天知、地知、鬼知道。瞒得了他人瞒不过鬼神。鬼神由人造,无非是有个敬畏而已。敬畏的重点不是“敬”,而是“畏”。历史的种种教训之中,也无非是让后人明白这个道理。在勇往直前的同时,还要懂得“怕”点什么!人什么都不怕了,就容易生成人祸。比起天灾地变,人祸最惨烈!
不过,当我们进入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大旗的时代之后,老奶奶讲的睡前故事中,鬼故事也同样是惨淡经营着。鬼的世界也是日渐荒芜起来。义正言辞的说法是“破除迷信”。我不知道到现在,还会有多少老奶奶会在夜幕临近之时绘声绘色地讲述一个鬼故事给孙辈来听。那些故事恐怕也随着一代人的离去而千疮百孔般的残破起来。而孙辈们正是这无所畏惧地进入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岁月中“敢叫日月换新天”了。
从这样的角度来看,“鬼”的世界荒芜已经不是现在才发生的事,而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就像停留在我们的记忆中,“兰若寺”已成隐秘绝境,而“聂小倩”早成绝响。“宁采臣”也只是戏文中才有的有情人。偌大一册《聊斋》几经删减,也只剩的这几个故事勉强支撑局面。如果我们回到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纪均的《阅微草堂笔记》、俞樾的《右台仙馆笔记》中翻捡一下,或许会发现鬼的世界及流传在人间的故事并非我们所见的那样简单。
简单翻阅一下历史,在秦汉之前,鬼多与“巫”、“祝”相关。即便汉武之类的雄才之主,也必须借助“巫”的力量才能见到朝思慕想的李夫人的侧影。到了唐宋一代,鬼故事渐渐丰满起来了。而且有关“地狱”的建立也正是在这个时期初具规模。在由巫领衔建造的“鬼”世界中,慢慢出现了佛教的理论。而佛教凭借强大的理论体系,让鬼的世界以可视化的形象变得更为具体,明清之后,不过是在细节上大作文章而已。这一点尤其以读书人出力最多。当世事不能加以言语时,闲来无事就只能来“谈鬼”。能吓唬人,也是一大乐趣!
“谈鬼”何其容易。苏东坡在“乌台诗案”之后被贬于黄州,在凄惶度日之时最喜与人谈鬼。这一点在林语堂写就的《苏东坡传》中表现的最为强烈,也难怪林语堂要将此书命名为《人 鬼 神》,东坡先生喜谈鬼,那是厌闻人事,更是怕说人事。即便远居黄州,东坡先生的一言、一行可能随时都有人记录下来呈报在帝国枢机大臣的案头。随时落下一个向“死罪”进一步的证据。难怪文与可这样写诗对东坡说:“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郭功父的赠诗更佳:“莫向江边弄明月,夜深无数采珠人”。大家深知东坡先生见物则喜悦,即便是江边明月这样的好物太容易让东坡先生写出好文字出来,可惜的是,在江水之下还藏匿着无数等待东坡先生说话的人,紧紧盯着东坡先生歙动的唇齿。
诗不能吟诵,明月不能看,形势如此,不谈鬼做什么呢?至少在这个话题之下,鬼是自由的,人也相对自由一些。由此看,读书人“谈鬼”也是有传统的。尤其是还是出自纪均、俞樾这样的大家之手。能装神弄鬼也是本事来的。不好听的鬼故事是不会流传的。
如果说道正经“谈鬼”一事,就不得不佩服东瀛在“鬼事”上下的功夫不知几深。在《妖怪大全》中文版这本书的腰封上有这样一句话:“所谓妖,不过是求而不得的人,修而未成的果”。这句话一语中的。东瀛的鬼怪是从中华引进的,但是独树一帜。不但故事众多,而且有好事者专以图录描绘之。总体来讲,彼和风不是此唐风。这一点木心先生谈日本文化时说得好:“日本文化来自中国唐家废墟, 是对中国文化的一种误解——误解得好!才有如此独特的日本风格出现。”因为误解,从而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东瀛的鬼怪也是另外一条路上的。
回过头来说中华文化中的“鬼”就显得冷清一些了。据说官家有禁令:凡新中国建国之后不准成精变鬼。我不知道此禁令是否确凿,只是坊间流传的多,借此一用。不过此禁令可否能让鬼知道呢?我觉得这才是重点!
鬼知道!从唇间到舌尖,再到咽喉处做一个三段式的旅行,将“鬼”字轻轻吐出,在“道”字上将音调重重的放下,读起来颇为婉转。若是读出”鬼才知道”这样滴哦语句出来,则需要铿锵有力方能得到此言语的精髓所在!这四个字包含着万钧之力,横扫千军亦不在话下。
在探讨“鬼知道”之前,还需要“知道鬼"才行,否则千言万语向谁人诉呢?而在知道“鬼”的这条路径上,《扪虱谈鬼录》不失为一本精品之作。此书作者栾保群先生亦是有真章的人(栾,音同峦)。谈鬼不是求惊悚,而是要有闲情。扪虱与谈鬼放在一起,就像猴子之间互相梳理毛发,一边温存闲聊,一边找虱虫来填塞牙缝。估计现在虱虫不多见,所以“扪虱”的乐趣恐怕不是许多人可以见识的。但是这本《扪虱谈鬼录》可以一边夜读,一边左挠右挠,权当应景。
鬼故事读多了,顺便挠挠自己,可安心!这也是推荐这本书时附送的读书之法。
在《扪虱谈鬼录》可对“鬼”追本溯源而上,尤其大可在鬼世界中游历一番。这一点在同类谈鬼说怪的书中是少见的。尤其是“阴山八景”这一章节中,鬼门关、奈何桥、剥衣亭、望乡台、恶狗村、破钱山、血污池、孟婆店均是深据考据之风娓娓道来。无一不有来历,无一不有来头。在这一章节中,还可以知道鬼世界的构建也绝非一日之寒那样快捷。
在《扪虱谈鬼录》中除了出现蒲松龄、纪均、俞樾这样的大家之外,还同样有鲁迅、周作人两兄弟。越往深里读,就会发现周作人先生也是懂鬼之人。在《扪虱谈鬼录》中引用周作人先生的文字的地方颇多。周作人先生所谈之鬼都藏着温情。我查阅了一下,原来周作人有《鬼的生长》这么一篇文章。一九三四年的周作人,已退回自己园地,自己实实在在投入地过凡俗生活,经历凡人的悲哀,谈鬼、写作都是出于本心,也能由己推人,有关切众人生活的热情,如是,则有《鬼的生长》一文。
也由此可见,栾保群先生谈鬼也不是无由来的。几辈读书人积累下来,这个鬼世界与鬼故事愈发的精彩起来。
鬼世界与鬼故事无法一一细说,更何况只是一个“药引”之作。但读读鬼事的好处在于在人世间受限不能完成或不能做到的事,在鬼故事里都可以顺理成章的达成。那些求而不得,修而未果的人与事,在鬼的世界中得可以得到想要的答案和安慰。同样,在鬼故事里,人间秩序容不得丝毫的挑战。在那里,每一个人都要赤裸裸的面对自己。
对于读鬼故事的体会,栾保群先生是这样说的:
“鬼故事看多了,便对中国的幽冥世界有了一些了解,多少能看出,哪些故事较能代表俗民的幽冥观念,哪些更多的是个人化的创作,在众说纷纭中,或许能摸索到一些共通的东西;而最主要的感受,就是觉得曾经可怕的鬼故事其实并不比人世中的东西更可怕,认真琢磨起来,往往能得到会心的趣味!”
栾保群先生所讲的“趣味”二字,是经历了一番之后的释然。他所讲述的鬼,不单单只有幽冥界中的鬼,而且还有活生生的鬼。这些人事读起来,就想起李商隐的那首《贾生》诗来,“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其实,这是实话!食膏粱者,向来只问鬼神,哪里有闲情问苍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