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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阔官道,马蹄达达。一骑急驰而过,尘土漫天飞扬,如同打猎时紧随马后的大黄犬,撕咬着两边快要吐绿的枝条。烟尘中传来一阵被呛到的咳嗽。大树下,张富业在那里弯着腰,被尘土包裹之后几乎要瘫坐在树根底,大口大口喘着气。
张富业本是地主人家,父亲张公良也算家道殷实,奈何世态凶险,家里遭了土匪,他拼死逃出。一路上,起初靠帮工换点吃的,后来实在没有力气干活就去讨饭,只是讨来的饭要和白眼、呵斥拌在一起才勉强够吃一口。他偷过寺里的供奉,还抢过别的乞丐。那实是没法,他饥肠辘辘,那乞丐却捧着一根鸡腿狂咬。他不识路,也不知道该去哪儿,至少官道安全,就沿着官道流落到这个村里,地主家少爷的架子早已稀碎。又挨了四五天饿,他想挣扎着站起来把这些呛人的尘土全吃掉。
只是有时,吃土也是件不容易的事。
初春,风终于不再像后妈般咆哮了,换上亲娘的温暖,抚摸着,呢喃着,将摇篮里熟睡的大地轻轻呼唤。大地伸把懒腰,一把雪便再也撑不住了,从枝头飘落。它揉着惺忪的睡眼,将冷面揉成花脸,噗嗤的一声,自己笑了出来,笑声便从云端响到山麓,从山麓响到荒村,响入篱落,响入软溶溶的春泥。
只是,软如一床新翻棉袄的是别人家的田地,望着自家的干瘦枯瘪,站在田陇上的黄德善重重叹了口气,落在地上,砸碎了脚边的土块。
也是这声叹气吹散了张富业要吃的尘土。瞅着黄德善离去的身影,张富业拼命站起来,向村里走去。
也难怪黄德善忧心。
前天是二月初一开春节。一大早起来,村里就噼里啪啦地乱响,家家户户把锅盖一顿猛敲。这是老一辈流下来的习俗,表示送懒迎春耕,大闹生产日,这农活啊得开头了。原本地主人家的黄德善对于农活无须操心,自有家里长工有财去打理照料。可是,去年,一场痨病把有财带走了。眼下,春耕已近,黄德善看着别人整修农具准备下地翻土,他仍未找到合适的长工,俗话说,“春耕不肯忙,秋后脸饿黄”,故而心急。
长工大多在去年冬天已经找到主家,这个时节确是不好找,所以急也没用。消息已经放出去了,只得等着。
2
过了几天,有人找上门来,而且一下还来了两个。 这让黄德善也是又喜又忧,喜得是好歹这下春耕的活儿有人做了,愁的是这两个该如何选择。和老婆黄四娘商量了一下,决定暗地里试试这两人再说。于是,黄德善让两人明天中午先来家里坐坐,吃顿饭,然后再做决定。
临近中午时分,一位外形削瘦,却精干魁梧的小伙子先到了黄德善家。黄德善看着小伙子一副憨实的样子,不由心喜,赶忙请进家里坐下。黄四娘瞅着3也挺不错的,只是觉得有点眼熟。不一会儿,另一位也到了,却是身材肥硕,膀阔腰圆,只是皮肤白净不像是劳苦之人。这位正是张富业。
黄德善和两位小伙稍行闲聊。先来的其实是洗刷整扮干净的乞丐,他给黄德善讲自己老爹就是个老长工,只是年老气衰不能再下地干重活,照顾一家老小的重任落在了他身上。张富业也把自己家遭遇洗劫一事讲了。
黄四娘已把饭弄好了,就两位上桌。饭桌上乞丐小心翼翼,只吃了多半碗饭就不再动筷子。张富业却早已按捺不住,狼吞虎咽起来,一连吃了三碗,才觉察到有点不对劲,赧赧地放下碗,边打饱嗝边和大家笑。
黄德善一边安咐大家再吃点,一边进了后厨,和黄四娘商量决计。一向都听由黄德善作主的黄四娘,这一次却用手指捅了黄德善一下,嘲着胖子点了点头。
饭后,黄德善留下了张富业。乞丐临出门时悄悄向张富业竖了竖大拇指。
3
几天前,黄四娘正在家里闲坐,门外来了位乞丐。黄四娘到是好心肠,向来救济邻里,只是也为长工的事儿替当家的忧心,往乞丐手里塞了块窝头就往外哄他。
只是这乞丐却是不肯走,边躲开边讨好的笑着说,“这位女善人,一看你就菩萨心肠,我讨要了好几户才要到这点吃的。我个穷要饭的,没法回报您啥,就和您瞎扯扯,图您个开心!”
“得了吃的你就快走吧,再过段时间我可就连给你的这个窝头也没的吃啦!”
乞丐听出点什么,"您家大地大,哪会没得吃呢?”
黄四娘也是说出来解个心宽,就把家里缺长工的事儿给乞丐讲了。乞丐捧着窝头吃了一半,也没舍得全吃,把另一半装起来,然后抹了把嘴,说:“我自由惯了,天当被地作床,天下都是我的家,您缺长工的事儿我是帮不了,不过您积善人家,肯定会有人来的。到时候您可得挑好喽,不然中看不中用,干不了活也白搭。”
黄四娘觉得乞丐话里有话,便追问道:“你说该怎么办?”
乞丐往前凑了凑,小声说道:“我说实话您别不爱听啊,你们地主都是抠抠搜搜,长工多吃两口您就觉得剜肉般心痛,但饭量大,力气才大啊!所以到时候您就看他饭量就明白喽!”说完后,乞丐已经走出门外,留下黄四娘慢慢嘀咕着。
再几天前,乞丐正在村里一处年久失修倒塌半边的草屋里躺着,迷迷糊糊中被人一把拎了起来。睁眼看时却是张富业。一看是张富业,乞丐立马挣扎着要和张富业打闹,嘴里不断嚷着“还我鸡腿”。
张富业苦笑一声,松开抓着乞丐的手,说道“你这叫花子也是小气,不过抢你条鸡腿,你就跟了我一路,至于如此不依不饶么,又不是抢了你老婆。”
乞丐一听又来火气,又要抢上来打张富业,却被张富业一把推了个趔趄。张富业看着他,假装生气地道:“我这不是还你鸡腿来了?你再闹我可就不管啦!”
乞丐一听有鸡腿,顿时来了兴致,蹲到张富业旁边,问:“说说,哪里来的鸡腿?”
张富业白了他一眼,说:“那你得按我说的做啊!我管你饱餐一顿,之后咱们两不相欠啊!”
“行,你说吧,要我做啥?"
"其实没什么,你只需要给黄德善家带句话。记住啊,把话带到就成。”
4
饭既饱食,便该下地干活了。
出门前,张富业问黄德善要了两把锄头。黄德善见状,在黄四娘耳边悄声说。
“老婆子,你这招确实厉害啊!果然是能吃的人才有力气,能干活”。
黄四娘得意地点点头,“只是我还没见过干农活用两把锄头的,我跟去看看。”
瞅见黄德善跟了上来,张富业犯了愁。
原来张富业压根儿没有干过农活,他压根不知道干农活要几把锄头,锄头如何又该用,只是随口一说,心里却盘算着如何脱身。这下黄德善跟着下地,他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却也只好硬着头皮向田里走去。
去田里的路上,张富业还是装作镇定,只是手里的两把锄头不知该如何把握,一会儿肩上扛起来,一会儿双手抱捧着。锄头被他来回颠倒折腾的头晕眼花,一到田头就栽倒了。
他正要甩下他人生第一锄,他不知道这一锄下去是土裂地开还是皮绽肉开,听到的却是一声天裂雷开,接着雨点便跑着赶过来。
张富业心中一喜,暗想“真是天可怜见啊”,转身对黄德善说,“老爷先回吧,别淋坏了身子,我干完活就回去。”黄德善审度一下天气,嘱咐几句也就回去了。
黄德善刚走,张富业松了口气,找到了锄头的妙用。他把两根锄头前后各一根绑在腰带上,有锄头撑着,在细雨的滋润下竟自睡着了。他鼾声越来越响,雨越来越急,他只觉得越来越冷,却也不能躲雨,至少得干点活,要不黄德善那里是过不了关的。
他决定跑一跑来让身子热和点,他开始在地里迈开步子狂奔,挂在身上的锄头在田里一点点刨出新土来。这正是:"犁田不用牛,锄头遍地走。本想混饭吃,却把自身留"。
过一会儿,雨小了,黄德善折回田里来,看到了狂奔的张富业,为之一惊。田地另一头,乞丐也在看着,点点头。
5
张富业家旧院。
土匪洗劫痕迹早已不见,依旧整洁雅静的院落。正在堂中喝茶的张公良收到乞丐寄来的书信:“少爷已做长工,暂时安身,老爷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