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不及



      台湾作家谢武彰的散文集《赤脚走过田园》被誉为是“百年百部中国儿童文学经典书系”之一。潜意识中凡冠之以经典必有其博大之处,过人之处,可读之处,这当然只是吸引我读此书的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封面上半隐半现的那首儿童诗,干净、清爽、质朴,一改图书封面或花哨,或凝重,或书评庞杂的压抑,让人顿生欢喜,愿捧读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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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本书内容丰富多彩,有几十篇小文章。作家用笔领着孩子们,越过城市钢筋水泥的森林,走近草香弥漫的田间地头,凝望三十年前台湾乡村的世俗风情:男人们一早就扛着锄头、驾着牛车奔向田头劳作;女人们在家洒扫庭院,做饭洗衣;少不更事的孩子在田野上追逐嬉闹,抓泥鳅,摸田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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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默读之下,触动心弦的是阿麽的故事:阿嬷饮酒,阿嬷缠足,阿嬷洗脚,背阿嬤看医生,送别阿嬷⋯平实质朴,温情感人。时光流转,阿嬷已去了仙国,记忆中的音容笑貌,被写在了纸上,不因时间流淌而停滞或遗忘。

      那么悄声再问自己一次,做好准备了吗?是否此刻也可以轻轻地,轻轻地调整气息,调整心绪,一点点,一点点地,屏住泪花,张皇地回首来路上踽踽而行的我的阿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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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州人管祖母外祖母都叫奶奶,好像显得亲切。那要是两位奶奶同时出现或向别人介绍时怎么区分呢?重男轻女注重血亲的兰州人是非常狡黠的。祖母称为"家奶奶",外祖母则称为"外奶奶"。这一"家"一"外",远近亲疏一下子就明晰了。

      奶奶在我三岁时因病去世。绞尽脑汁回想,似乎是在南屋热腾腾的炕上,朦朦胧胧中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为我抱起一只卷着毛的小羊羔放在柜子上陪我玩耍。也许这就是奶奶留给我的唯一印象:模糊而温情。不刻意很少会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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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常说,要是你奶奶活着,你们会享许多福。原因是,奶奶是个勤快善良而又极疼爱孩子的女人。小时候,老屋北房长条柜上一个三寸左右的相框里,镶着的是一位挽着发髻慈眉善目的妇人的黑白照片。贪玩的我平时很少关注。偶尔问起,姑姑会说,这是你奶奶。"奶奶?"奶奶怎么会被镶在画框里?奶奶不好好的和舅舅们生活在一起吗?

      所以,此刻我要回望的,我一直叫奶奶的,其实是我的外祖母。

                      奶奶讲故事

      小时候最爱奶奶来我家。因为奶奶一来,我们就有暖和漂亮的棉衣棉裤穿了。再加上奶奶的妹妹姨奶奶巧手剪的窗花贴在老屋各房间的窗户上,年隆重的令我们无比欢喜而又充满敬意。因为奶奶一来,就要过年了。

      白天辛苦完了,晚上我们姐妹和奶奶一起躺在热炕头上,开心地听奶奶讲"古经"(故事)。奶奶讲的最多的是神仙鬼怪的故事。现在唯一记得的是令我们笑成一团,惊吓作一团的"红嘴绿耳朵,一手抓五个"的妖怪的形象。没有电子产品的时代,没有上学读书的时候,我们所有的期盼就是奶奶讲故事。当那些妖魔鬼怪的故事每每讲到引人入胜而又大气不敢呼的时候,奶奶会忽然停下,伸手在我们姐妹这个脸上抹一把,那个头上轻轻拍一下,吓得我们立刻呜哇乱叫作一团,急急忙忙钻进被子寻求庇护,很快我们又会从被子里探出头,连呼"然后呢……""然后呢……",好奇心强烈到忘记了恐惧。后来每每看到赵丽蓉老师的小品《英雄母亲的一天》中赵大娘给小孙子讲故事的片段时,小时候奶奶给我们讲故事的情景就会浮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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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的伤疤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很小就没了娘的奶奶早早学会了生活的本领。九岁时做的布鞋针线细密,式样周正,谁见谁夸"这个没娘娃长大了。"

      据说,有一次她父亲打她打的厉害,她跑出家门躲在山上的树丛中。厚厚的积雪和树杈扯走了她的一只鞋子,她就光着一只脚躲在树林中直到天傍黑才被大人们找到。不过谁也没有责怪她。因为她藏身的树丛前是好几串狼来回跑动过的脚印。"没娘娃狼都不吃,命大哩。"

      后来有了后妈,又生了弟妹。奶奶的家务活更添许多。一次因累边烧火边打盹,后妈见了拿起做饭的勺子照着面门就是一下。鲜血淋漓后右额头留下了一个永久性月牙型的疤痕。与包老爷额头上的颇有几份形似,只是不在正中,失了威严,也少了眉心痣的妩媚,留下的只是往昔岁月的印记而已。

      ⋯⋯

      讲起这些往事,奶奶一直笑眯眯的,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言语间没有怨恨,平淡而安详,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而她又是无比的认命。那额上的疤痕于她而言,只是岁月经历的一种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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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的缠足

      奶奶个子不矮,只脚小,穿33、34码的鞋子,很不好买到合适的鞋。

      夏天暖暖的阳光下,奶奶会脱了鞋子将苍白的小脚放进盆里清洗。那小小的脚趾挨得紧紧的,尤其是小脚趾,无名指,弯着身子往脚心里缩。与我毫不羞臊可以自如张合任性伸展的脚趾比起来,像是受气的小媳妇,不,是童养媳,它们胆怯地瑟缩在一起,似乎大气也不敢出。奶奶说,小时候她是裹过一段时间小脚的,疼的实在受不了,就偷着放开了。因没了妈,也就没人逼着非要像《白鹿原》中嘉轩妈逼白灵缠足那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再裹脚,换来的是她父亲无奈而又恨恨一句"脚不裹小,看以后谁要你这个女子哩。",当然,更重要的是,奶奶解放了脚,从此也就解放了身体上的痛苦,上山打柴,下地锄草,走路呼呼生风,轻松自在如同男子。这也许就是奶奶虽生育子女众多,但干活泼辣,为人要强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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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洗脚很认真,比起我贪玩性急的脚后跟都未打湿用毛巾擦也不擦就急忙穿上鞋子准备跑出去玩,可实在称得上慢工细活。你瞧,她用起了皱的手没进水中用心地搓洗每一个脚趾头,尤其是无名趾、小脚趾的缝隙处,搓了又搓,耐心极了。洗完了脚趾,她便开始用剪刀刃一下一下刮去脚后跟上的老皮,直到洗脚盆水面浮起一层薄蘙,接着用水冲干净擦干净脚丫后就是最后一项更为隆重的工作:剪趾甲。年轻一些的时候是奶奶自己剪趾甲,等她年龄越来越大,眼睛越来越看不清,手脚越来越笨拙,母亲们姊妹,二妹就接手了这项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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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的智慧

      奶奶没上过学,没接受过任何专门的教育。可她对人事的处理却处处透着善良,智慧。

      奶奶一共有五个儿媳。几十年的相处,她和任何一个儿媳也未红过脸。我们听到的总是"你二舅妈给我买了件褂子""你小舅妈给我买了条棉裤""你四舅妈给我送了些肉吃""你三舅妈给我洗了个头"⋯对儿媳的溢美之词朴素到了日常的点点滴滴,儿媳们自然也与她相处的更融洽了。对我们孙辈也是在张三面前夸李四,在李四面前夸张。她说,"人们都说外孙子,萝卜菜根子,家孙子要比外孙子亲,我觉得我的家孙子外孙子都一样好,都一样疼我。"互通情报后的我们姑舅姨表自然心花怒放,也更愿意依附在奶奶身边了。有人说,赞美别人是一门艺术,奶奶将这个艺术运用的是多么娴熟啊。

      奶奶去世时,几位和奶奶年纪相仿的老太太也前来吊唁,黄纸燃起中呜咽响起,边哭边诉中是对奶奶人品的追溯与不舍,我们忍不住又陪洒了几抔热泪。

      每次有亲朋好友探望奶奶,无论如何奶奶都会留吃一顿饭。至后来她年龄大了做不了饭,也会让舅妈、舅舅抓紧时间做饭。再或者派表弟买些沙锅、包子之类的吃食让来客吃了饭再走。奶奶这一表达爱的方式,或许是经历过饥荒的人的共同特点:质朴实在,没有任何虚情假意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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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的爱情

      奶奶是包办婚姻,嫁的是沾亲带故却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表哥。外公长得削瘦,帅气,是有正式工作可以月月拿工资的国营企业工人,据说当年不是很看得上奶奶。婚后,外公曾有小半年时间不愿回家。好强的奶奶憋着一口气,借了房,糊了墙,起了灶。等外公吃喝花光了工资回到家看到一切变化后,终于卸下心头藩篱,与奶奶实心实意过起了日子。我曾问奶奶,为什么会那样辛苦的等外公。奶奶说:我不能让别人看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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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一生育有九个子女。从三姨开始,都是前晌还在地里干活,后晌就自己接生了孩子。我们曾问奶奶,为什么不请接生婆接生,万一出了事咋办?奶奶说,那时穷,哪顾上想那么多。接生婆接生一次要三块钱,三块钱可以给孩子买好多东西呢?   

      很帅很善良的大舅四十多岁因病去世,奶奶那一年瘦得没了人形。幼时丧母,中年丧夫,老年丧子,人生的不幸令奶奶好久好久缓不过劲来。从此,奶奶也就信了佛,开始每日里祈求佛祖保佑她的儿孙们能平安无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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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走了,没有预兆的,走了。没容我买了好吃的千层酥给她吃,没容我买了御寒的棉衣给她穿,没容我带她去看看她所没见过的景致⋯泪如雨下,都是悔。泪水过后,却也明白,既使一切重新来过,依然会有这样那样的借口为自己开脱不去看望她老人家;既使去了,也会匆匆促促待不了多久,因她的耳不聪目不明而不肯耐下心来好好陪伴,既使陪伴身畔,也是一会儿打电话,一会儿玩手机,不再像小时候一样缠在奶奶身边絮叨个没完没了。以为买些好吃的,做顿好吃的,就已是尽了份心意。活在空荡荡的生活里,用自以为是的慰藉蒙蔽自己蒙蔽他人是多么的可耻,那藏在棉袍下的"小"啊,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分才敢于露出真面目,狰狞而残忍。

      龙应台先生在《目送》中说:"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是的,所有亲人至爱的相逢,只能是一场缘分。缘起了,紧紧相拥;缘散了,不必追,也追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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