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将至，迟来的初雪仿佛把积攒已久的寒意一股脑儿发泄出来，洋洋洒洒地下了一天，依旧没有要停的迹象。

T市N大学被装点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校园里一片宁静，但旧图书馆的地下资料室中却传来一阵声响。

“开门啊！有人吗！”

女性的喊声加上咣咣的敲门声响彻在地下一层，但却无人作答。

敲门的矮个女生焦急地向外张望着，资料室的书架中走出一个男生，问：“怎么了？”

女生像见到救星一样，急切地说：“我们好像被关在这里了！”

男生瞪大眼睛，看了看手机：“不会吧，这才过了几分钟！喂，有没有人啊！开门！”两人一起砸起门来，这下又引出了资料室里的另外两个人。——一个瘦瘦的长发女生和一个面相斯文的中年男子。

四个互不相识的人聚到了门口。

“管理员好像下班走了。”

“什么，这太荒唐了！她怎么不问一声里面有没有人。”

“那帮人一向就这样，发生类似的事也不是一两次了。”

“快给值班室打电话！”

“不行，这里手机没信号。”

四个人尝试了所有的可能性均告失败，最后只得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坐在地上。

“唉，怎么办……”

“没办法了，看看会不会有人发现我们吧。实在不行，只能忍到明天了。”

矮个女生闻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哎呀，怎么还哭了！”男生有点不知所措。

“别哭呀，倒霉的又不止你一个。”长发女生安慰道。

中年男子只是默不作声。

“我……我明天还要参加考研笔试呢！”

其他人一时沉默。

“没事的，也许很快就会有人来开门了。”

女生依旧哭泣不止。

“呃……实在不行就明年再考呗。”男生说。

矮个女生哭得更伤心了：“我……我已经重考过一次了。去年就是笔试差了三分没过线，今年我拼命复习，大家都说这次一定没问题的，可是越临近考试我心里越没底……没想到现在……可能连考试都没法参加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劝慰。

长发女生忽然开口说：“那这可能就是天意吧，不去考研或许是个好事。”

矮个女生骤然止住了哭声，愣愣地看着她。

长发女生问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考研？考上了准备干吗？”

“我……我……考上全国著名的N大是我从小的梦想！”

“所以呢？”

矮个女生不知她想问什么。

“那这么问吧，你准备考试的这两年有工作吗，靠什么生活？”

“我一直在学校附近租房备考，没有去找工作，因为上了班就很难专心看书了……”

“那你一直花的是父母的钱咯？你家庭条件好吗？”

矮个女生沉默了，咬着嘴唇摇摇头。

长发女生叹了口气道：“那你不考研或许是对的，听听我的例子吧。我从小父母离异，妈妈身体又不好，家里一贫如洗。我本科的学校很差，大学四年拼命地学习，每一个周末都与书本相伴，在经历了一次考研失败后终于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N大的研究生。那时我以为，读书是可以改变命运的。

但是刚一开学，我妈妈就被确诊为尿毒症，为了方便就医，我把妈妈从老家接到了T市。由于无力负担高额的租房费用，妈妈只好住进了宿舍和我挤在一张床上。我也因此受到了同学的奚落和排挤。辅导员经常找我谈话，我想申请助学贷款，但她说我不是应届生没有申请的条件。宿管也三番五次来赶我们，她说得很直白：没钱就别来上学啊！

那时候我才明白读书是改变不了命运的，反而会使富益富、贫益贫，你是哪个阶级，身上就永远有哪个阶级的烙印，永远无法抹去的……”

雪无声地飘落，其他三个人大概是听得心情沉重，谁也不做声。

许久，男生打开了话匣子：“她说的没错，考上研只是第一步，能否顺利读完，能否找到工作才是最重要的。就像我这样，拿不到毕业证，或者毕了业找不到工作的也大有人在。”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我比她还倒霉。本来学历史的就不好找工作，好容易有个高中要我当老师，但条件是要实习三个月。我为了这来之不易的工作，每天拼命备课讲课，做毕业论文的时间就少了。我也找过导师几次，给他看我的论文大纲，他除了说还需要补充内容之外并没有提出什么具体的意见。我天真地以为这样就可以通过了，便把精力都投在了实习上。

没想到答辩时，几个老师都批评我的论文太差，如果不大改都达不到毕业标准。这时我的导师说：这个学生一门心思忙实习，从来没找我谈过论文，如果早知道他这样，我根本不会让他参加答辩。让这种学生毕业是我们学校的耻辱，作为指导教师，我更不能徇私。

我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这么绝情，至少他布置的任务我都认真完成了，还给他儿子当了一年的免费家教啊！最后我毕业证也没拿到，工作也丢了，女朋友也分手了，你们说我读这个研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自己的倒霉事。男生注意到一直沉默的中年男人。

“哎，你怎么不说话？你也是这学校的学生吗？博士生？”

男人终于开了口。“……我是老师。”

“哇……老师！”男生和长发女生赞叹的语气中又透着一丝讽刺和鄙夷，“那是博士咯？”

“去年刚从德国H大学拿了博士学位。”

男生对长发女生说：“谁说读书没有用啊。看看人家，可不是像咱们一样的loser。”他的口气中充满自嘲。

“没用的……都没用的……”老师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喃喃地说，“我在德国读了三年硕士，四年博士，发了十几篇论文终于毕了业。回国求职时，好几所大学都同意要我，我选择N大的原因，不仅因为它是名校，而且学校承诺我一进来就能给副教授的职称。

但去年年底评职称的时候，领导私下对我说你别报了，报也上不了副教授。我拿出自己十几篇论文的业绩，领导说今年学校改了政策，国外期刊发表的文章都不算数了。他拿给我一个列表说：以后只有在这些国内优秀期刊发表的论文，评职称的时候才有用。我又想起了学校当初的承诺，领导说：那是面试你的系主任说的，但他已经退休了。

后来我就没敢再报，唯一的副教授名额给了一个熬了很多年的老讲师，他的业绩根本也没达到学校的标准。

我老婆埋怨我没用，一个月的工资不如那些开网店、开优步或搞代购的零头，她说跟我在一起看不到未来，就带着孩子回娘家了。”

“那你干嘛不回德国去啊？”

“回去又能怎样呢？也许待遇优厚些，但背井离乡的生活又谈何容易，而且我也不想一辈子在异乡漂泊啊。”

“那就换个工作呗，起码挣钱多的……”

“寒窗苦读二十年，我不甘心啊。何况……”他苦笑了一声，“除了读书，我也不知道自己还会干什么……”

“……唉。”

“都不容易啊。”

屋子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叹息。

雪依然在下着，资料室里的几个人越聊越投机，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心声的机会。聊天的内容也由一开始的诉苦，变成了互相劝慰，互相鼓励。

矮个女生说：“听了大家的话我才明白：以前是我想得太天真了。我应该好好考虑自己为什么要考研，并且好好规划自己接下来的人生。”

“是啊，我也在想要不就退学去找工作吧，怎么也得先把妈妈的病治好。”长发女生似乎也茅塞顿开。

“等我过几天答辩过了，拿到毕业证，再开始加油找工作吧，搞不好能找到比那个破高中更好的呢。”男生自信满满。“老师呢？”

“我……我要去找老婆，告诉她不管怎样我都会为这个家尽最大的努力，希望她能相信我。还有，我太想抱抱我的女儿了……”

“今天能遇到大家真是太好了！”

“是啊，咱们出去了也要常联系啊。对了，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呢……”

男生话音未落，突然啪的一声，灯灭了。

“怎么回事，停电？”几个人慌乱起来。

“大概因为下雪电线短路了吧，咱们用手机来照亮吧。”几个人分别拿出手机，聚在一起，屋内顿时又有了光亮。

这时他们惊讶地发现，那个长发的女生不见了。

“咦，那个师姐呢？”

三个人找了一圈也不见长发女生的身影，都陷入了一种摸不着头脑的恐慌中。

“是不是出去了？”矮个女生走到门边推了推，铁门依然纹丝不动，“真是奇怪了，她是怎么……”她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因为借着手机的光亮她清楚得看到，身边只剩了老师一人。男生的手机还在，但人已不知所踪。

她揉揉眼睛，感觉自己在做梦，好好的大活人怎么会突然消失呢！她冲到老师身边问：“刚才那个师兄呢？”

老师摇摇头，同样一脸茫然。

女生吓得紧紧抓着老师的手，大气也不敢出。

然而在对视中，她竟然看到老师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起来，在暗夜里凸显出雪一般的苍白色。一阵风吹来，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手中已空空如也。老师也消失了！

女生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席卷了，发疯似的大叫起来。她狂奔到门边，用尽所有力气敲打着铁门：“来人啊！救命！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啊啊啊……”

翌日清晨，雪停了。考研的学子们踏着厚厚的积雪鱼贯进入考场，迎接改变他们命运的一刻。

资料室的铁门终于“吱呀”一声被推开，两个管理员聊着闲天。

“你知道吗，昨儿晚上又跳了一个。”

“从这楼上？”

“当然，不然还能是哪儿，听说是因为考研压力太大。”

“唉，现在的这帮孩子，心理素质真是……不过这图书馆也是撞邪了，去年一年就跳楼死了仨。肯定是风水有问题！依我看，学校得赶紧找个懂行的人看看才行，这种事儿可不能不信哪……”

“就是就是，人家不是都说这楼的外观像棺材吗。不过这回这个没死，听说是因为雪下得厚，捡了一条命。”

“唉，谁能保证以后不出事呢。在这儿上班得要精神损失费才行……”

“谁说不是呢……”

冬日和暖的太阳照在厚厚的雪堆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完

2016·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