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除夕,犹忆春节

对于春节,相信每个人心里最为有趣和怀念的,都是在自己的童年,快乐虽然短暂,却在记忆里长存。

母亲出生在巴南区一个叫木洞的小镇,少女以前的时光凝固在那里,知青岁月离家,回城后不久又参加工作,结婚生子,定居在了别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也在她之后进厂工作到了一处,我的外公外婆当然也随着子女而迁离,慢慢的就少了与家乡的联系,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年的春节,母亲几姐弟都会相约回乡,所以我童年时光,便与它有了诸多的关系。

除夕

记忆中有那么一两年,腊月二十七、八的日子,父母带着我、二姨两夫妇带着小我几月的表弟、新婚不久的舅舅舅妈和应该正在念书的小姨,一行人回了娘家,一路上的舟车劳顿在大人觉来是不胜其累,但在正处精力旺盛年纪的小孩面前却不见踪影。大人们忙着安顿,我和表弟却溜到了街上,那时节的年味远比今日来得浓厚,嗅在我鼻里,是火炮(鞭炮)燃放后的阵阵哨火味,好闻得很。两个小孩兜里装满着拆散的火炮,大街上一路走去都是我们的战场,胆子大起来,会把火炮拿在手上点燃,再飞快的扔出去,然后就像完成了了不起的英雄壮举般自得欢笑,有时候不小心会在手上炸开,好在最严重也不过是多了个水泡,在嘴里嘬嘬,一会儿功夫就又投入了下一场战斗,碰上谁家刚放过鞭炮,便会跑过去在满地碎屑中找那“哑火”,点燃只余少许的引线,就炸开了满心的欢喜。

记得有天在大街上碰到好大一群人围着一起,人群隐隐传来“啧啧”的声音,不时有人挤出人群,手里举着老长的红纸,兴高采烈的对纸吹着气离去。这奇怪的一幕哪可能逃过我的眼睛?小鱼鳅般挤进人堆,却只见着中间一位老头,端正坐于长桌后,左手边上一叠待书的崭新红纸码放整齐,面前摊开一张长条红纸,正持笔疾书,引得众人赞叹不已。那时的我刚被父亲逼着学了一些日子书法,正是对此头痛苦恼不已,难免觉得奇怪,如此烦闷的事怎么会有人喜欢?我凑近了细细打量,纸上的字几乎不识,正巧老头书尽收笔,见到一小人儿立在眼前,便开口逗我:“小娃儿,你认识这上面的字?”我也不甘示弱,指着上面我识得的字说:“认得,这是'天'字!”,顿了顿,“这是'人'字!”老头乐了,又问:“还有呢?”我便哑不作声了,于是老头和边上的众人都哈哈大笑,我恨恨的盯着老头蓝色中山服上的墨渍,心里想着,笑个屁,一会儿一不小心岔了气,扑桌上弄你一身墨水才好!老头笑过,开口说道:“不错不错,认得这两个字已经很好,知天理,懂人情,学问大哟!”边上人都应是,老头又说:“这写得叫做'春联',由秦汉时期家家户户门上挂的消灾辟邪的桃符演化而来,自宋成型,兴盛于明清,又分化为春、寿、喜、挽、贺等多种,讲究对仗工整、韵律协调,对字数、结构、意境等等又有许多要求……”话虽然冲我说,却拿眼梭巡着围观群众,见众人一味唯唯称是,便像没了兴致,起身收拾告罢言散,却将桌上写好的对子送了与我,我接了过来,谢过之后也学先前大人模样吹着未干透的墨迹,只是双手要举过了头顶,字联才不会拖地,就那样一溜小跑回了家交给大人,讨得家里人欢喜,却听着念道,书写得是“天增岁月人增寿 ,春满乾坤福满楼”, 横着的一小联为“四季长安”,多年以后,才知道不过是平常不过的联句,却在当时看着大人张贴于门楣,自己洋洋得意之余,连带着觉得这春联对句非凡了。

年三十夜,一大家子人围坐一桌,八十年代末还远没有今天物质如此丰富,满桌菜肴有好些平日里是吃不到的,就比如香肠腊肉,要在每年的腊月初开始准备,香肠选用三分肥七分瘦(或半肥半瘦)的去皮猪肉,切碎成手指粗细长条,拌入食盐、味精、姜米、花椒、白糖,还可加入辣椒面,加料酒、水和匀,猪小肠先除去附着脂肪,刮去肠衣,里外以面粉轻揉去污,再分别用白醋、白酒、碱水多次冲洗去味,然后清水冲洗,用淡盐水浸泡一夜,第二天就将新鲜码制的猪肉用漏斗灌装,约成人一个半手掌长度为一节,用针在肠身扎孔挤出空气,再以棉线系紧末端,如此往复直至装完。腊肉选用五花肉为优,切成成人小臂长短、略粗,将食盐加以花椒在热锅里炒热,再以之将肉抹匀,装入罐桶一类容器,密闭腌制约五天,间中可翻转使其入味均匀,数日后待肉色转黑,便取出同香肠一并晾于通风处,等到十来天后,两者水分半干,就开始熏制,惯用的是大号铁皮油桶,底部去掉,置于搭好的火灶上,以松柏枝为主,另有橘皮、甘蔗渣为燃料,备有糠壳或是锯木末以扑灭明火,全程烟熏,半天光景,就可见通红油亮、奇香无比的香肠腊肉出炉了。如此美食当前,哪怕我和表弟早在厨房转悠已“偷嘴”到半饱的肚子,也是敞开了放任海吃,于是大人们频频举杯,俩兄弟撑翻肚皮,那时的年夜饭,味道刻骨铭心。

年夜饭后,春晚正当时,瓜子、花生、糖果这些在今天不再受宠的东西也摆上桌面,因为未换乳牙以前,贪甜坏了牙,痛不消说,最大的折磨是医院王阿姨的补牙,那转动飞快的磨头每每还没进我的嘴,就吓得我挣脱父亲的手,一溜烟的跑没了影,也就这样对甜食不再喜好,却贪恋上了焦香的炒瓜子。记得那年,新为人妇的漂亮舅妈将瓜子倒入热锅,里面混加少许干净的小石子,边翻炒着瓜子边回头警告我不许偷吃,我却手里捏着从簸箕里炒好的滚热瓜子一本正经的点头,溜开后才发现掌心已通红,不过嗑着焦脆的瓜子,哪里还记得有些火辣的手?

春晚里除夕的钟声响起,随着主持人的拜年声,小孩子也开始了一年一度的“磕头工程”,一圈儿的头磕下来,手里也拿满了“不菲”的红包,但按惯例,几小时后它们决不会再留在我兜里,但似懂非懂的听着长辈们的关爱教诲,那温暖的感觉总在多年后的心底涌起。

正月初二

“初一不出门”,是老百姓讨的彩头,寓意一年诸事不烦,就连我这一天犯错要挨的揍,也都会被一句“记下明天再打”而放过,所以,正月初二这一天,才是正常出门活动的开始。

这一天,是去祭祖上坟。

坟里躺着的,是母亲的婆婆(祖母),大人们对我说,我应该称呼她为祖祖,对于这个未见过面的祖祖,我心里其实很不喜欢。从母亲回忆的成长故事中,祖祖是一个相当“凶恶”的人,小脚,走路不快,对母亲三姐妹从来没有几分好颜色,家中的活计都是指派给姐妹三人,却对独苗的舅舅呵护备至,未曾有半分委屈,若起争端,必是三个丫头过错,母亲排行老大,自然受的责罚也就更多一些。祖祖骂人也是极狠,母亲倒是没有敷述,但可以让街上乡邻畏惧,功力可见深厚,所以,我就这样对这个小脚瘦弱的祖祖起了不岔之心,而又年岁尚幼,除此以外也没有多余心思,多年以后,母亲又提起一件小事,让我觉得祖祖对她姐妹几个未尝没有爱护之情。外婆是在糖酒供销社工作,中午一般不会回家,外公工作在采石场,除了叶子烟以外,就爱泡在茶馆里打牌喝酒(表弟小时常跟着他,所以牌桌上的技艺长大后远胜于我,更有一年偷喝香槟酒,立醉一夜的笑话),母亲那天中午放学,因学费的事先找着外婆,外婆正忙,身上也没带着钱,便让母亲去找外公,可巧正是外公酒意正酣的时候,也是不给,三言两语打发走了母亲,可怜母亲一路哭哭啼啼回家,想着下午上课时老师问起的难堪,更为伤心,祖祖见着了,问明原委,小脚老太一路风风火火,找到外公大街上一顿臭骂,硬是替母亲要到了学费,我现在回想,那场骂阵是多么理所应当和气慑全场,怕是一条老街都首尾可闻,让我觉得痛快无比。

祖祖的坟是在半山腰上,那时的山路崎岖难走,有些地方不经指点,还瞧不出是路来,走走歇歇,我的脚力和精神头让大人们都惊讶不已,但在我看来,一路都是新奇,哪里察觉得到疲累,看见地里的包包白(卷心菜),还会插进鞭炮点燃炸开,玩得开心无比,现在想来,这项熊孩子的日常实属不该,不过那时的蔬菜应该不算紧俏,所以也没有被扛着锄头的农民追赶的传奇,大约三个钟头左右,终于赶到坟前,一个土堆坟起,旁边青草树苗,记得没有墓碑,但大人们都已熟悉,所以不会有错,于是点烛、上香、烧纸、“炸坟”(燃放鞭炮以惊醒先人),然后依次磕头,轮到我,不管如何不岔,也是只有乖乖遵照的份,只是心里想着,这样“凶狠”的人,现在也乖乖躺在里头,还能怎样?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隐约“思考”这个问题,关于生死。

正月初三

节日里的街头热闹无比,憋了两天的人们好似开了闸的泄洪,流动在街面,挤挤攘攘,记忆里放眼望去,就如同现今的平安夜,不过没有白胡子老头和恼人的气锤、喷彩,有的却是舞的龙灯和漫天的花火。

舞龙灯出现时,我正和表弟在大街上炸着火炮,却只听见“澎”的一声响,天空落下许多火花,似流瀑飞溅开来,街上人群轰然分开,站于街道两旁,只看见先是两位赤膊汉子,舞着一条板凳长短的龙飞跃而出,腾挪夭绕、灵动精巧,再然后一名汉子奔了出来,手中棍子一头扎有脸盆大小的圆球,不知是球内燃火还是四周烟火灯光照射,觉得那球皮缎面熠熠发光,光球在汉子手里倏忽上下,时前时后,突地探出一颗硕大龙头,虬须曲张,两眼灿灿有神,十来个精壮汉子裸着半肩,舞动着龙身盘绕游走而出,伴随着大街上声声鞭炮欢呼,那场面让我至今难忘,巨龙时而上下翻飞,时而盘旋穿行,真好像在云雾里快活畅游一般,看到入神时,又是“澎”的一声响,留神去看却吓了一跳,原来是几名汉子抬着一具火炉,炉火烧得正旺,火上搁着水瓢模样大小的容器,里面应该是正烧熔着铁水,化到合适程度,一名汉子拿起容器长柄,另一名便用棍棒一类击打,将里面铁水震上半空落下,于是火花缤纷绽放,我缩了缩脖子,生怕铁水落到身上,却又忍不住抻头去看,那样子一定可笑得要命,好奇心驱使下,我又往前拱着,想看看落下在地的火雨又是哪种模样,东张西望没看见,头皮微微一热,原来盛开在了头顶,用手摸下一看,黑乎乎豌豆大小,哪里还有天空里的浪漫温柔。

那年以后,我也未再见过比这更精彩的舞龙灯了,渐渐地不知为何,到后来,却也再未有缘得见,这条行云布雨、消灾降福的神龙,像是潜回了几千年前,只舞动在那水旱瘟灾,春耕秋收的时候了。

正月初四

确切来说,我也记不得是在初四还是初五,或者别的日子,不过应该是在正月里串亲戚的日子,我第一次见到了哑巴舅舅,再见到他,敬他杯酒,已经是在二十多年以后。

记得那天是走了很远的路,但忘了有没有乘车代步,我们一大家子人到了母亲她们的舅舅家,面对一屋子的表姨表舅,我实在是晕了头,恰在这时,有人扯着哑巴舅舅来到面前,挨个见面后轮到我,母亲提点着我让喊舅舅,旁边人就说,就叫哑巴舅舅了,一听就知道!哑巴舅舅也在旁边“啊巴啊巴”的笑着点头,我看着他黑瘦的脸,嘴上叫着心里却好生好奇,后来我拉着母亲问哑巴舅舅为什么成了哑巴,却从未得到回答,如此便成了我心头好大的“迷题”。

大人们忙着述旧,但就闷坏了我两个小孩,听到有人提议哑巴舅舅去网几条江鱼,他兴冲冲地去了,我和表弟也悄悄地跟了上去。小镇靠江,尤其近江的村子更是有许多人打渔作业,家中一条木板舢船,在江面穿梭来去,虔诚地捕获着长江的赐予,再到集市上换钱购买生活所需,日子倒也过得充足。哑巴舅舅很快发现了我们,但也没发火赶我们走,只是大手一挥示意跟上,两个小家伙就兴奋得不再遮掩行藏,大大方方的跟上了他。

到了岸边,看着哑巴舅舅理好渔网,跳上木舟撑竿准备出发,我俩也准备翻身上船,却被哑巴舅舅拿竹竿一一挡下,看着他严肃的表情,我也知道随舟游江只是奢想,也就老老实实的坐在岸边,远远瞧着他撒网入江,再收网入舱,一旁的表弟就在幻想捞起了多少大鱼,连那时挑食嫌鱼腥不吃的我,脑海里也出现了舱内船头大小鱼儿蹦哒的画面 ,哑巴舅舅在江上的动作娴熟自然,在我的眼里,是那么的了不起。

终于,哑巴舅舅结束了打捞,随着最后一网的收起,他摇着小舟向岸边划来,我们一跃而起,眼巴巴的望着船儿从江心一点一点的靠近,当船靠岸,我们根本不及对哑巴舅舅的笑意作出反应,只把头急冲冲伸进船舱,却见舱中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满载鱼获,鱼也是有的,大的只有寥寥几条,更多的是一种头顶奇怪圆盘的古怪小鱼,细细的身子比手掌略长,见我好奇的望着那一条条古怪小鱼,哑巴舅舅乐得裂开了嘴,他拾起一条小鱼,将它顶上的圆盘凑近船舷,那鱼就牢牢的粘连在了上面,看得我大感有趣,于是也拾起一条条小鱼,挨个的依样粘在船舷没水处,长长的一溜排了过去,哑巴舅舅只在一旁发笑,看着两个顽童将他的船做“装修”,记得那天的江风特别温柔,本来刺骨的江水也变得暖和,直到天近傍晚,哑巴舅舅才带着我们离开了岸头……这便是我第一次与水如此亲近,也是第一次见着可爱的哑巴舅舅。

再见已是在一场亲戚家的婚宴上,听说他也有来,我不免有些喜悦,端着酒杯前去敬他,问他还记得我不?他裂嘴笑笑仰头将酒喝下,望着记忆中高壮的身影如今却只与我视线平齐,佝偻着背,仍然嘴含笑意,我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将我记起?……

一年年除夕夜过,盼着的心思不变,却逐渐少了快乐的标签插进记忆里头,始终记得的,还是那些久远的春节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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