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龟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参与馨主题第十五期【容】。


01

早上七点整是母亲和老弟准时喊我起床的时间,首先由母亲推开门,扯着嗓子喊了两声:“阿辰,起床了。”其实,按照我的上班时间,可以八点起床,但七点半母亲要送老弟去上市里最有名的中学,却不让我再睡下去。老弟被母亲宠惯了,看我懒在床上超过十分钟,就骑在我头上用冷冰冰的手拍打我的脸蛋。我想将他推开,脑海里却涌现出小时候母亲用衣架抽打我的画面便用冷淡的语气说:“好了,我起来了。”他像打了胜战一样哼着小曲从我房间离开。我将气发泄在那坨被子上,虽怪不得它,但它身上留着老弟的味道,我便拽着它狠狠地摔在床上。可它是个没有感情的废物,瞧不出常年堆积在我胸口的恶气。

有了老弟之后,我变成听命令的机器人。母亲让我做的我得照做,老弟让我做的我也得照做,他们的话比老板和经理的话更有权威性。

我深叹一口气,将被子叠好之后,换上衣服。一打开门,就瞧见老弟那张大脸。我什么也不说,他却朝我喊道:“快点,就你最慢。”我想举起拳头吓唬他,可耳边却传来一句话,“阿辰,你比你弟大十二岁,你可不能欺负他。”这话是母亲讲的却是我厌恶的话之一,可不知为何,听久却成了一种恐惧。我什么也说不出口,朝卫生间走去。

母亲从屋里出来,“别迟到了,小心扣钱。”

“嗯。”我走进卫生间,开始洗漱。

在卫生间里隐隐约约听到母亲和老弟的说话声:

“阿耀,早餐都吃了吧?”

“吃了,妈。”

“把拉链拉上,外面冷。”

“好。”

门响起,他们的声音消失了。我洗漱完,走到餐桌瞄了一眼,只剩下三文治的盒子和空牛奶瓶。我失望地将老弟留下的垃圾丢进垃圾桶,嘴里抱怨了一声:“都是我大爷。”

所幸,我已习惯,走出家,带上钥匙,将门锁上,便到楼下骑着电动车前往公司,但不管在家还是在公司,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


02

到了公司停好电动车,我像往常一样上楼走进李总办公室给他办公桌上的老龟喂食。

老龟住在龟缸里,里面有大小不一的石头,还有一些叶子漂浮在水面。老龟探出头看向我,脖子伸得很长。李总对这龟甚是宠爱,每日给它喂的都是市场上鲜活的小鱼小虾。我们分工“伺候”这只龟:财务负责购粮,经理负责监工,我负责喂食和冲洗龟缸。

这龟活得比我命长,整整三十六年,见证了李总从穷到富的过程,所以深受他喜爱。李总喊它做“招钱龟”。我们私底下喊它作“老不死”,后来怕被李总听见,便把“不死”改成“龟”。

我在每一次给他喂食时,都会趁没人的时候,将小鱼狠狠地砸在它脑袋上,它缩着头不敢冒出来,我便在心里窃喜。直到李总进来,我才装成认真喂龟的模样,像亲爸爸给自个娃喂奶一样。

李总见到我很开心,因为我对他的“宝贝”好,所以他也对我好。他朝我笑了笑,“干得不错,小辰。”他一笑。我放松许多,可他这种笑,会让我产生错觉:似乎自己谈了好几单。

李总开的公司是室内设计公司,很小,只有两层,一层接待,二层办公。李总独占一个大的办公室,剩下我们三人挤在一个小的办公区,比饮茶区还小,只有两张桌子拼在一起,经理和我坐在一排,财务坐在对面。经理负责设计,我负责协助设计,而财务负责管账。我们公司只负责画施工图,施工的项目李总会承包出去。有时候单多,我得疯狂加班画图,如超过时间点,很晚回去,声音不小心大了,母亲会责怪我毛躁,若老弟没睡,我的“罪名”则是打扰他温习功课;若他已睡,那我则是吵醒他未遂;总之,只有冷冰冰的责怪,没有温度,比外面的雪还冰凉。

李总算是顺其自然的人,他认为单多单少看缘分,每晚他都会混酒吧,这便是他谈单的技巧,他若醉了,那么他醒来活多的可能性就大,若他没醉,那么单很可能跑到其他家了。没单时,他给我们塞活,如打扫办公室卫生和清洗龟缸。李总在,是三个人在打扫和清理,李总不在,是两个人监督,我一个人在打扫和清理。我不知道该感到幸运还是不幸,在李总不在时,我觉得该感谢母亲和老弟,是他们练就我这一身的好脾气,让我在这小公司里待了整整三个月还得到他们的认可。他们夸我勤或者乖,这两个字眼是他们对我的高度评价。

李总今日没醉,我像听懂他的意思,自觉地抬起龟缸。他朝我点头,“辛苦了,小辰。”

我微笑着,什么也没说。财务边泡着茶边看向我,“快点搞定,来喝茶。”

“好。”我应道。

干活时他们才喊我喝茶,这点我已经摸透了。我小心翼翼地将龟缸放在洗手盆上,卷起衣袖,捧起老龟轻轻放在盆里,然后抬起龟缸将里面的水倒掉,将一颗又一颗石头放进盆里,拿起刷子刷龟缸。刷了两下我觉得有些无聊,伸出头看了一眼,没有人看向这边,就偷偷拿出蓝牙耳机塞进耳朵,点开网易云,按顺序播放音乐,再将衣袖卷高一些。等我完成这些动作、回头看向那只老龟时,却发现它不见了。


03

我再次清醒时,却发现自己变成老龟,这很荒唐,至于怎么变的?我完全不记得。我的记忆只停在老龟不见时,其余的完全没有印象。

我被一双粗糙的手丢进龟缸里,经理的大脑袋搁在我眼前。他嘴里骂骂咧咧着,“这小辰怎么搞的,洗个龟缸也能把自己弄进医院?”

医院?我在医院?这是怎么回事,但我现在的意识像是存在于老龟的身体里。它的身体是装着我意识的容器,一圈又一圈的纹路包裹着,在黑暗中能瞧见两个小孔,从小孔里能看到外面的世界。此时,经理那张脸被放大,随着我的视线移动,他脸上的痘印很是丑陋,有明显的指甲印划过留下的疤。他瞪着我,将小鱼往我身上砸来。我居然下意识地把头缩进龟壳里,这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

约莫是我高二那一年,老弟六岁,在我学校附近的小学就读,那一天没记错的话,应该刚下完雨,地上湿漉漉的,老弟被几个小子围在一起,我去接他的时候恰巧碰见。我朝那几个小子喊道:“干嘛?欺负我弟呀。”那几个小子捡起沾着雨水的石头往我砸来,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脑袋,八只手,约莫有六颗石头往我砸来。我躲开一两颗却躲不开第三颗,石头砸在我白色的短袖校服留下一道没有干透的黑色水痕。我捡起一颗石头,那几个小子退后一步。我怒火中烧,可我的手不由心,松下石头。忽然一个较胖的小子朝老弟喊道:“你哥就是个缩头乌龟。”

“我不是!”我朝他们吼道。

他们没有表示害怕,只是边跑边喊:“缩头乌龟,缩头乌龟。”

老弟瞪着我,“真没用,你不配当我哥。”

“我……”

空气在那一刻杀死我,一片宁静,耳边依旧响着:“缩头乌龟。”

我跟着老弟身后,不敢拉他的手,默默陪他回到家。

继父那天也在家,他瞧见老弟不说话便朝我吼道:“是不是你欺负阿耀?”

“我没有。”

母亲出来了,她摸着老弟的脑袋,为他脱下书包,“阿耀,告诉妈妈,哥哥有没有欺负你?”

阿耀什么也没有,只是点了点头。

“不是,阿耀,我怎么可能欺负你。”

母亲用手连同带脚将我赶出家。

那晚,我没有饭吃,一直在门口等了一宿,嘴上一直重复“我没有欺负阿耀”但心里却是“我再也不要当缩头乌龟”。我握紧拳头捶在自己的大腿上,疼,但没有心里疼。

可没想到,我现在居然真的成了缩头乌龟。

经理朝财务喊道:“华哥,你来给他喂。”

“我喂啥喂,是你监工不严,导致小辰差点弄丢了龟还把自己弄进医院,这能怪谁呢?”财务那张嘴,在公司无人能将它比过去。经理摊了摊手,“不管了,你快点找人替他,我看他一时半会定是醒不过来。”

我到底怎么了,感觉是受了很严重的伤才住院?

李总回来了,他们两人的声音立刻停止。我将头探出来,浮在水面,看了看李总。他朝我叹了一口气,“还好你没事,不然我定找小辰一家子算账,他们倒好,还想让我垫医药费,这怎么可能呢?”

我不知伤心还是高兴,看不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变成李总的龟保留着人的回忆,恐怕是一件喜忧参半的事情。


04

第二天,公司来了许多面试的人,想必是要替了我的位置,这点不奇怪,但心里多少不好受。我用手拍着水面,李总看向我叹了一口气,“你这是跟我置气?要不是因为你的事,我也舍不得掏一千块钱。”

李总话音刚落,一阵熟悉的声音从走廊里传来,“李总,一千块钱不够,我儿子还在医院躺着呢。”

是母亲的声音,她的脚步声往这边逼近,后面还跟着一阵脚步声。很快,母亲和经理一同进来。经理一脸委屈,“我拦不住她。”李总叹了一口气,“一千块钱还不够,你想怎么样?”母亲向来是个吵架能手,只瞧见她手一甩,指向李总,“我儿子不醒,住院费就不止一千了,还有医疗费、检查费、损失费以及他的薪水,这算起来怎么都要五位数。”

“五位数!”经理惊讶地合不上嘴。

“出去,干好你的事。”李总瞪着经理。

经理低着头,往后一步又一步地退到走廊。

李总坐下来,看向桌上的茶具,“这样,等你儿子醒了,我给他升职,行了吧。”

“那不行,住院费你得给。”

李总不说话。

“不给,我就不走了。”母亲一屁股坐在李总对面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左看看右看看。

“不行,这是他不认真工作的原因,问题在他不在我。”

“怎么不认真工作了,在公司工作不就是工伤吗?你工伤只给一千,你好意思吗?”母亲边说边举手,差点划到李总的太阳穴。

“你要讲道理的,好吧?他自己摔的,能怪谁?”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摔的,更不知道自己摔到哪儿?

“这话你也说得出口。”母亲吐沫星子喷出来,袖子快砸到李总身上。

李总眼睛子一转,看了看手机,忽然站起来,急匆匆往外走,“我有事先走了,你要钱找财务。”

李总走得很快。母亲紧跟着后面喊:“你这没良心的,你一天不给,我就来你这一天。”

声音停了,我在龟缸里望向外面,不知道乌龟会不会流眼泪,也可能是我的心情无法影响它的五感吧。

又过了很长时间,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人跟着经理进到李总办公室。经理坐在李总办公椅上,身子靠后,双腿微微抬起,举起茶壶倒了一杯茶,看向那名年轻人,“陈……”

“陈德凯,叫我阿凯就好。”阿凯留着寸头,穿着黑色短袖外加牛仔裤,看向经理。

“会画施工图吗?”经理将一个茶杯放在他面前往里面倒茶。

“会。”

“来公司主要画施工图,没问题吧?”

阿凯点了点头,“李总说的薪水不变吧?”

经理听到李总迅速站起来,面前的茶冒着烟,还没来得及喝,“没,变。”

“嗯,那我明天过来吧。”阿凯说。

面试流程和我当初来的时候几乎一致,也是事先在微信上与李总谈好然后打印简历过来给经理看。经理只是简单地瞄了一眼,然后简单问了几个问题。现在想来,面试是靠不住的。当初我来面试时,只跟我说负责施工图这块,没想到送材料到工作和给老龟喂食等等杂活都由我来办。我多次想提出离职,去换新的工作,但每一次和母亲提到时,让只让我先干着,说不准日后会加薪。我极少违背她说的话 ,便在这里一待就待了三个月。薪没见加,活反而多了,也不知道这个阿凯是否受得住?

我在水里反复下沉又浮起,当一只龟很闲,闲到一定的程度会让我感到孤独。


05

明天阿凯按时来了,坐在我的位置。经理让他给我喂食,他看向我,那眯成缝的眼睛似乎容不下我。他从财务那里接过小鱼小虾,往我身上砸来。水中冒泡,我猜他一定在埋怨,而且在埋怨中还夹杂着想不到。我第一次给龟喂食的时候也很意外,心里想着:“合着,这事也得我干!”

“李总在不在?我儿子还在医院躺着呢?”

母亲又来了,她那尖锐的声音穿过李总办公室的玻璃隔墙。阿凯感到好奇,伸出头探了一下。

门被猛地推开。母亲走进来,坐在凳子上。经理和财务也走了进来,两人先后看了一眼。经理忍不住先开口,“小辰妈,这事就是一个意外,你看我们……”

“我是来找李总的,他不来我就不走,反正我也是闲着。”

母亲最近离职在家,除了接送老弟确实没有什么事。我看向她,吃了一只小鱼 ,用手拍打着水面。经理和财务不知道说了什么,都纷纷拿出手机又放进口袋,“识趣”地走出办公室。阿凯也跟着走出去。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母亲。她肯定认不出我来,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可能为了我到这里,她为的是不想因为我去花费她的钱。

母亲等得不耐烦,拿出手机,似乎在看视频,在视频里我听到老弟的朗读声。那是前一个月老弟与班上同学参与的朗读比赛,母亲时常会打开看看,看得入迷时自己忍不住读出来,忘却一旁的我脸早就黑了下来。

在母亲循环播放老弟视频时,我嘴里的气呼出更多,手击打水的力度更大,有些溅到桌上。母亲看向我,“死乌龟,你冒出声干嘛?”我潜下水,不想看到她。她用手握住我的壳,将我抬起来晃荡一下再丢进水中,“我看你们李总也不是什么有钱的主,所以才养了你这个老东西。”

“你干什么?”李总气冲冲地走进来。

母亲拍了拍手,手掌的水滴被拍干,“李总,我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你只要给我五千,我就不来缠你。”

“五千,你休想!”李总瞪着母亲。

母亲忽然跪下来,拽着李总的裤脚。李总很是惊讶,不仅是他,连我也感到惊讶。

“你先起来。”

“不给,我就不起来,我看你公司也不想开了。”

母亲这一跪让我想起父亲去世的第二天。

父亲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他很瘦,双手布满老茧,每一次下班回到家时,身上的衣服全是灰。那时我才八岁,母亲一见到父亲回来,便拿起鸡毛掸子往父亲身上扫,我也跟着母亲用手拍拍父亲身上的灰。父亲总是笑着,举起我,“小辰,脏,让妈妈来就好。”母亲那时笑了,那一笑我后来很少看到。可就在那一年的秋天,父亲意外在工地坠楼了。原本负责外墙修复的他,不知那天怎么就出了意外。母亲听到这个消息,连忙抱着我跑向工地。

在父亲去世的第二天,母亲顶着疲倦,拽着我的小手,跑到父亲公司总部,跪在公司门前,喊道:“还我先生命来。”哭了一宿的她眼睛红肿,边喊边拍打着公司总部的门。父亲的老总姓蒋,穿着一双干净的皮鞋立在门前,他比李总大方得多,不会跟母亲讨价还价,只拿出一沓厚厚的现金,“妹子,你先生的事,我也感到难过。这钱,你拿着,我心里也好受些。”母亲推开他的手,“把你的臭钱拿开,你赔不起。”跟父亲要好的徐伯接过钱,将母亲拽起来,“人死不能复生,我们何必折磨自个呢?”母亲拽着徐伯的手,“你告诉我,他怎么就没了,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没了?”徐伯叹了一口气,“升降机忽然出现故障,他就坠下去了,真的是一场意外。”母亲什么也没说,拽着我回家,一路上她都在擦眼泪。后来,徐伯用那笔钱帮忙给我父亲办理丧事,而母亲哭了整整四天,却晕了过去。等母亲醒来,外公硬要接母亲回去,可她始终不同意。

父亲去世后的一年,母亲拗不过外公,拽着我回到外公家里。外公让母亲另嫁,说我还小。我死活不答应,一个人躲在房屋里哭。可几个月后,母亲便嫁给我现在的继父,而母亲渐渐发生改变。而我,也不得不因为母亲的改变而改变。

李总喊了一声 。我停下回忆,只瞧见财务走进来。李总对财务说:“转给她五千,闹不过她,还有,她儿子以后再也不是我们公司员工了。”母亲忽然站起来,连忙说道:“谢谢李总,谢谢。”

这一次,她没有哭,也没有将钱推开,只是笑着收下这笔钱,这笔用她亲生儿子工作换来的钱。


06

后来几天母亲都没有来,进进出出的只剩下公司里的几个人。我在水里游着,阿凯怨气似乎比刚来的时候还重,往小雨小虾全部丢进水里,丝毫不在乎有没有砸中我。经理在外面嚷嚷道:“阿凯,工地那边还缺一块砖,你赶紧去送。”阿凯喊道:“我不去。”

“什么?”

“我说,我不去。”

经理急了,冲进来,“你不去?你为什么不去?”

“我是来画施工图的,不是来跑腿和喂这只死龟的。”阿凯瞪向我,背对着经理,没有看到经理那沉下去的脸。

“这话,你跟李总说去。”

阿凯站在原地,坐在凳子上,“我就在这儿等他,我会和他说的。”

我不知道阿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满,可他却说出我刚来这里时的想法。我用手拍着水,表示赞同他的做法,若日后我能重新变回人,我一定也要这么干,可好像我不需要这么干了,毕竟我已经不是这家公司里的员工。

阿凯坐在凳子上,时不时转头看向我,嘴里骂骂咧咧着:“死龟,你真命好呀,看你就一肚子气。”

我停止了拍水。办公室里变得很安静,直到李总急匆匆走进来时才打破宁静。阿凯没有向李总打招呼,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

李总说:“怎么不去送材料?”

“我来这里是画图,不是来给你跑路和喂龟的。”

“怎么,是不想干了。”李总严肃地说。

“是,我确实不想干了,我来这里一周多了,你们就让我送两次材料,还是跨区的。我骑的可是电动车,第一次搬着大砖差点划破手,我忍了,可你们竟然还有第二次,那我绝不能再任由你们让我去干画施工图之外的活。”

“行了,你走吧。”李总摊了摊手。

“走就走,这周就当我买了一个教训。”阿凯站起来,不回头地离开。

李总猛地举起茶杯又轻轻放下,“一点小活都不愿干,我看你以后也是干不了活的,走了也挺好。”

我以前也经常送材料到工地,骑的也是电动车,有时候要跨区送,短的距离有十几公里,长的距离有三十公里左右。有一回,送的是铝扣板和不锈钢,长长的不锈钢绑在车身两旁,扣板堆在前面,很高,快遮住我视线。我不敢骑快,慢慢骑,遇到紧急刹车时,脚跟被不锈钢摩擦着,感觉皮肤一股炽热,到了工地掀起裤子才发现皮破了。本想东西到了就完工,结果还要去物业那里说明防水问题,整天时间除了在路上就是在工地,别说是在办公室坐在画施工图,就连一张椅子也没有。工地不仅没有椅子,也没有厕所,有时候待久了连方便的地都找不到,瞧见工地有一瓶黄色液体还冒到味产生呕吐感。自己脱不下裤子,只好忍着事情办完了再找厕所。等回到公司时,经理便把平面图发过来给我布置,有时候要加急,便加班。加班费自然没有,但不干活自个参与的这个项目就等于退出,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干。忙的时候晚上十一点才到家,母亲什么也没说,屋里的灯早关了,我不敢打开,蹑手蹑脚回到自己房间,锁上门将自己的钥匙拔出来,什么也不想干,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眼角不知为何流出泪。

也许是看到阿凯,我忽然感到后悔,也不知自己以前在容忍什么。


07

阿凯走之后,公司又开始招人,招不到,经理和财务便轮流给我喂食。他们给我喂食时都很随意,将小鱼小虾全部丢进龟缸里。李总有时候看到小鱼小虾浮在水面,总质问他们:“你们是不是丢太多了?”当然,他们的回答都是没有。

我想,我不能说话,他们说什么也便成了什么,这是当龟的一个不好的地方。可当人时,虽然可以说话,但有些话却总是到嘴边咽下,然后微笑着说:“没什么。”其实有什么,只是没有勇气说出来。

这一天,公司里又没有什么活。李总让经理和财务两人打扫卫生。没有人供他们使唤,等李总离开办公室后,他们便开始猜拳。

“剪头石头布,谁输了谁干活。”

他们在办公室里玩起“运气”,只见经理出石头,财务出了布。经理输了有些不服气,“再来。”

“不来,太幼稚了,你记得把龟缸洗一洗。”财务视线落在我身上,“不然李总看到龟缸脏兮兮的……”

“好好好,我知道了。”经理没等财务说完,来到我面前,指着我,“你这是皇帝命,谁都得伺候你。”

经理抱着龟缸跟着财务走出去,看向卫生间。

公司就他们两个人,比以往安静了许多,经理的脚步声在我耳边放大。

到了卫生间,经理把我从龟缸里抬出来放在洗手盆边缘上。我感觉有一种莫名的液体灌进我身子里,直达脑子。我翻滚着,不小心从洗手盆上坠落,脑袋磕在地面。我好像想起来了,那天老龟不见,我寻了很久,在楼梯间里发现它。经理知道老龟不见后朝我喊道:“这龟,李总把它当作宝,我看你工资都不够扣。”听到这话时,我脚不小心踩空,身子跌出去,鞋子上还沾着没干的水,脑袋刚好撞在墙上,晕倒在老龟身旁。


08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脑袋嗡嗡响着。

“妈,哥会醒来吗?”

“都给他输液了,他不醒也得醒,不然谁给你大学学费呢?”

是母亲和弟弟的声音,我听到他们声音,竟下意识地闭紧了眼,不愿醒来。老龟也没有醒来,经理摇晃着它,“你不会是摔死了吧,龟兄,你可别吓我,我可担不起。”

财务听到声音走了进来,“不是吧,龟死了,这可怎么办?”

“别告诉李总,这事定不能和他说。”

“不说怎么办?”

他们两人盯着老龟许久,过了一会,经理说:“要不把龟缸抱回李总办公室,就说它是自己掉下去的。”

“李总会信吗?”

“你和我说的一样,他不信也得信。”

“好,那就这样办。”

我感觉一股很深的气流压在我身上,好像是老龟的喘气声,这感觉就像老龟在我耳边求救。

经理把龟缸放回原来的位置,看向财务手里的龟,那抖得厉害的手到窗台却迅速缩回去。

“你倒是丢呀。”经理喊道。

“不行,我不敢。”

“就得你丢,不然我信不过你。”

财务手还在抖着,摇了摇头,“你信我,我也不敢呀。”

“那你把手伸出来。”经理说。

财务缓缓把手伸直,经理猛地拍向他的手,那只龟坠落了。

二楼的高度将是它的葬身之处。它在坠落中好像睁开了眼,看向经理和财务。经理打了一个电话给李总,好像在屏幕那头听到李总的哽咽声,但我听得不仔细,龟落在地面的时候,我便不能看到经理和财务,只看到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又听到母亲和老弟的声音。

“妈,他又是一直不醒怎么办?”

“那就把他留在这里吧,医生会处理的。”

我听了,又一次把眼睛紧闭,不愿醒来。在模糊中,我好像看到那只龟浮在海面上,在它身旁有一条轮船,我站在船上,看向岸上的母亲和老弟,使劲地挥手,说了那声早就该说的“再见”。


— 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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