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6 初稿完成
2020/1/27 一次修改完毕
深水
我站在入口处,面前是一条灰白色的水泥路。入口两旁是高度刚刚及膝的墙体,与葱郁青翠的梧桐。我回头,再环顾左右,无论是矮墙还是树木,都一副绵延数公里的模样,密不透风、不见尽头。头顶树叶的遮盖令人窒息。我应该等了很久,但没有来人,也没有鸟鸣。
我茫然地望着这条水泥路,思考怎样通过它。它几乎笔直,路面一尘不染。路的两旁是开阔的草坪,纯粹的绿,不带杂色。没有野花,没有杂树。可是很奇怪的是,道路上投下了许多树影,盛夏的阳光把这些影子映得很浅,甚至有些透明。我抬头看了看梧桐树的树冠,似乎只要我抬起右臂,我就能走出去。但路面上的影子一动不动,十分坚定,让不断找寻其来源的我忽然悲从中来。
阳光的斑块带有一点浅薄的暖意。我想踩在光斑上走过。但是树影的面积太大,我只能踮着脚、艰难地挪动。后来,仅凭脚尖实在太过痛苦,为了让自己不像醉汉,我又改成脚跟着地。
我这样走了一会儿,忽然记起应该看看天空。我沉进树影中的胳膊上,没有落下阴影,就好像我把影子切断了。但阳光似乎也没落在上面,一片冰凉。当我仰头观望时,我看得见毫无雾气、也无一丝云彩的湛蓝天空,但看不见太阳在哪儿,也看不见一束投下来的光线。
在我这么发愣的当口,我的脚掌不小心落地了。一片寂静中,我猛地害怕起来。我低头瞄了一眼,我光着的双脚上,已经挂满了蜘蛛网一样的阴影。
跑起来,快跑起来。我开始不管不顾地撒腿狂奔。明明在奔跑时,连一丝风声都听不到,我还是绝望地把双眼努力瞪大。影子里有什么在追我,而且我已经逃不掉了。我踩在无数树影的内部与边缘,我的脚没有留下划痕。水泥地上,一般来说,会留有长长的、黑色的又如同车辙般的痕迹吧。我想要那个。
眼前渐渐模糊。水泥路没有尽头,尽头也什么都没有。在离开之前,我看见左手边的草坪上,出现了一座小小的、白色的房子,可就在我即将看清它、并试图思念它的时候,它就在我眼底融化了。
“又来了?”
我点点头,恭敬地把信封放在桌上,小心地向对面推出一段距离。
“第几封了这是?”主编看看我伸出的手指,很利索地抽出那两张纸,“喔,这次是两篇,都不长。你看完了吗?”
“没有,我就看了一篇,就放在前面那张。后面那张没来得及看。”
主编把吸了一半的烟按进烟灰缸,没再理睬我,安静地读了起来。
我坐在可以旋转的皮革椅上,有些茫然。我扭头去看身后的大玻璃窗,窗外的景色依旧是一片灰调。那栋建设中的写字楼旁,有一大丛褐色的蒲苇。我想,这看起来和我搬去的新家很像。隔着大几十公分的距离,我呼出的热气也沾染上了玻璃。
“你这朋友,是不是觉得没人理解他啊?”
主编读完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句。我在回答前仔细琢磨了一下,虽然很像家长教育初中生儿子的开场白,但并没有听出嘲讽的意思。
“他可能一直这么觉得,但肯定已经不当回事了。毕竟二十大几的人了。”
“你觉得呢?你能理解他吗?”
“我吗?我当然理解他,就像他觉得他理解其他人一样。通常我不会这么自大且不尊重人,但是面对他,我没有做错事的感觉。”
主编听到这话,露出了感到很意外的表情。他把两张纸仔细地对折,塞回了信封。
“我以为你们关系挺好的。毕竟之前我回退了那么多次、讲得那么明白,你还是锲而不舍地帮他把这种没有人愿意看的东西递进来。如果只是空有十年交情、不怎么熟的同学,换我,到第二次就会把这信封当草稿纸用,然后扔进垃圾箱。”和我想象中不同,主编说这些话的时候很严肃,脸上没有笑容,即便我觉得这些话既正确又好笑,“特意寄信来、想走关系,还不用手写稿,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如果他写得一手好字,或许还有刊载的可能。”
“那是因为他的字很丑,而且写字用劲特别大。不仅仅是力透纸背,他的每一笔画都能把纸划破。尤其是捺,他说写起来有种释放压抑的快感,就像受伤的鸟在拼命挣扎之后,终于能再次起飞,但飞出一段距离,便沉入湖底。他所有的捺在纸上,都是一个破洞。”我用手指在桌面上比划,模仿记忆中他的姿势,于是我的指腹就在捺的节点处卡住,无论如何也无法“捺出去”,“——其实这不是最主要原因。他就是懒,而且喜欢装模作样。”
“你年纪轻轻,但说话可真狠。而且听上去似乎很戳中要害。”
“他的毛病可多了。如果要我谈论他的缺点,我可以写出他十倍的稿纸量。”
“虽然他本身也没写多少内容,但我很好奇。要不,你说说看?”
“那我就挑几点说一说……不,先把他装模作样的事情讲清楚。”我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必须要先讲,就屈起手指,快速地点着桌面上的信封,“您看到他前几封信的内容后,有没有觉得他好像很向往‘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存在过’之类的意象?看上去似乎为了追求他心里的某种信仰,什么都可以放弃。他有时候讲得又激动又平静,让我以为是自己误会了,也许他真的有些才华。
“但是有一次他病得厉害,我架着他的胳膊,去急诊化验。那是个小医院,化验大厅黑着灯,就开了一个窗口。所以当他坐在凳子上,我从旁边观察他,他的面部被唯一的光源照得一清二楚,甚至更加棱角分明。不过是戳一下手指而已,他从涂碘酒的那一刻开始,就瞪圆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指尖。有些人在针头刺破皮肤时会打颤,或者身子往后退,也有些人从护士捏住手指时就干脆扭头不看,但这样从头到尾都保持着狰狞的表情、仿佛打仗一般的人,我也是头一回见。
“坐在冰冷的金属座椅上等报告时,他死命按着棉花。我想提醒他差不多了、可以不用按着了,但碍于他紧绷的气势,终究没说出口。
“回宿舍的路上,由于位置偏僻,路灯没几盏亮着。看不见他的表情,我感觉底气足了一些。在经过一条臭水沟一样的河时,我问他为什么要盯着抽血全过程。他用有点虚弱的声音回答道:‘因为我想看清楚我是怎么死的’。”
我还没说完,自己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对面的主编也忍俊不禁。他一边用夹着烟的右手擦着眼角的泪水,一边不住地咳嗽。
“那还是快七年前的事儿了。他前两封信里的文章,就差不多那时候写的。换作是我,绝不会把那种没价值的古董拿出来代表自己。您看他还放在头几篇寄过来,说明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心虚,暗地里觉得这些有关灵魂和美学的胡言乱语很了不起。”我一边说着,一边都能想象出他装信时所承受的煎熬,“最搞笑的是,这之后,他在我面前再也不说玄乎的话。我心想,这些没有任何底气支撑的激动终于结束了。当我带着祝贺的想法,再去找他,他竟然说:‘我承认我怕死。其实,我更喜欢那一派里信仰好死不如赖活的作家。’我手里还捧着一束精心挑选的鲜花,在看到他眼睛里深深的自卑时,我的心都碎了。我当时就转身走出他的宿舍门,把花束扔进了楼下的水池。”
这会儿,我渐渐笑不出来了,但主编咳得越来越厉害。他笑得前仰后合。
“这件事还有后续吗?”
“没有。我怕提起来,他觉得羞耻。太羞耻的事情会击垮他。”
主编的咳嗽声慢慢小了下来。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接着讲。
“您还想听吗?那我就讲讲,为什么他写的东西登不上台面。”他在信里描绘的、疏离的景象,在我脑海中隐约浮现;那些从没拥有过除他自身以外姓名的角色,都在草地上、瀑布蒸腾起的水汽上,慢吞吞地、飘浮一般走来走去,“主要吧,他是个毫无责任感的人。他的记忆力很好,但对于他漠不关心的事情,例如历史、政治或是当下的社会新闻,摆在他鼻子底下多久,都不会记住半个字。‘既然信息不对等,就没有办法客观公正地评判。不要说我不自己努力获取知识,我能获取的范围也是被限定的吧,不管有意无意。比起长久的无知,我更怕暂时的愚蠢。我不想成为某种氛围的一分子。’虽然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比起愤青,他更会逃避。
“‘你这怎么行!创作要有土壤,你承不承认,都是从土里长出来的。这种不仅不感激,甚至还否定环境的态度,太傲慢了。’
“‘路的尽头是故乡,可路是无穷无尽的,故乡又在哪里呢?’
“自那以后,他下定了决心一般,只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没告诉他,很多年前就有人做过同样的事了。即便在同年代,他也当然并非独一份。可他在沾沾自喜的同时,又与外面藕断丝连,甚至被渐渐拖回来。丢人,每次他紧贴窗户哭泣时,我都这样冷眼旁观。‘我不否认因为少而独特,可不代表不随大流就是对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主流思想反而会被嗤之以鼻?就因为能引起的共鸣,又厚实、又响亮吗?你能给其他人带来什么?温暖,安宁,还是哪怕一点点的激励?你不关心他人的死活,也不会有人关心你的死活。毕竟你这么自私,现在也只是在嫉妒吧。’我冷漠地说着,而他脸上涕泗横流,蜷曲的手指像猫一样,用力又绝望地抓挠着窗户。
“‘醒醒。’”
“‘不……我要做梦,我要做梦!我梦见了好多——’”
我模仿他戛然而止的哽咽,惟妙惟肖。
“您办公室的窗玻璃好干净啊,是昨天刚清洗过吗?以后请您在清洗前,仔细地数一数、摸一摸玻璃上的雨痕。那都是走不通路的人,说着梦话留下的痕迹。”
主编似乎沉迷于我这朋友的荒唐故事,没注意到我巧妙的总结。我有点失望。
“你这朋友,听上去是彻头彻尾的无可救药。明年开春,我们社还要组织去郊区采草莓。说不定你会在某间温室的泥土里,扒拉出被活埋的他。手脚都软塌塌的,被湿气笼罩,散发出一股闷热的清香。”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才好,因为主编的总结比我还精妙。
“我现在很想知道,他身上有这么多难以原谅的缺点,你为什么还愿意与他来往?”
我闻言,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只因为他诚实。他是我见过的最诚实的人,不分对象,又毫无保留。”
“虽然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事。比如说?”
“比如说,他会在把历史读物都塞进衣柜、和破洞不要的内衣放在一起后,非常难过地说: ‘像我这种人,越少越好。简直是祸害。’我正怀抱着给他送来、却被拒绝的报纸,当下特别感动。这报纸他不看也无所谓了,我心满意足。”
讲完这件事后,我笑了一下,却突然卡壳。原本我准备了很多趣事用以分享,但喉咙深处忽然涌上了一股浓厚的苦涩。主编微笑着的脸模糊起来,我知道自己快忍不住了。我只好用藏在桌子底下的双手,悄悄地互掐。这之后,很轻易地,我又开始滔滔不绝,不过这其中的任一句话我都不曾记得。主编就像没注意到我的心不在焉一般,很享受地听着。我心想,看破不说破,多么宽容的人呀。于是,我的视线与思绪都开始像蚊子起飞一样,嗡嗡地盘桓又不知去向。
越过主编的肩膀,我看见墙上挂着一幅很小的画。十六开,像是炭笔作画。泪眼模糊地,我肯定看不清内容。但正当我这么以为的时候,一切都清晰了起来。起初,那是个透明塑料袋,中心浮起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像是扭蛋壳内装满了煤渣。往后,一条细长的鱼从壳里钻出来,“哧溜”一下迅速从我眼角处游走,塑料袋就变成了姑娘果的果壳。隔着不怎么透明的壳子,我有点馋里头那颗圆滚滚的浆果。果不其然,就像有人在用小刀一点点锉着,果壳的纹路越来越淡,直到一声充满弹性的“扑通”,浆果无助又无畏地掉在了地上。
放自己一马吧!可是,这颗果实还是慢慢地、心甘情愿地变成了一滩水。这滩水呢?又渐而向南北延伸,成长为了一条溪流。可是它没有上下游之分,没有源头,也没有入海口。在一个很干旱的夏天,它全数蒸发,升腾为一团松散的云。
这样轻飘飘的、没有根的你,究竟想要去哪儿呢?仁慈的风轻轻一吹,它便四散而去。支离破碎的水汽在大山深处迷了路,化作一场豪雨,经久不息。
“敬启:
听闻你要搬家,搬到开发区去。我从我父母那儿听说,房子早几个月前就装修好了。据说你为装修提了不少好意见,可你从没在我面前提过。你原本住二楼,现在要去住二十楼。我想象不出站在二十楼的阳台上是什么感受。但愿是没封的阳台,最好围护的玻璃中有一块虚虚地碎掉了。大风大雨的日子里,你去阳台上取回挂晒的腊肠,却因为风压抵死了通往家中的门,一瞬间变得又滑稽、又孤苦伶仃。
不要怪我诅咒你。我对你又不屑,又羡慕。我提这件事的本意,只是希望你一直记得住在二楼时所见的场景。梅雨季是其中最鲜明的记忆。白墙发霉,斑斑点点,沁人心脾。当大雨没头没脑、无休止地劈头盖脸而来,距离十多米远的池塘开始泛滥。清水溢了出来,穿过大地,变成泥水。红色的鲤鱼像杜鹃花一样,被留在浑黄的草地里,有些凄惨地扭动。
一楼的自行车库很快就被淹没,你再趴到猫眼上去看,楼道的路都被浮上来的水封死了。窄窄的水面上,楼道窗的倒影是白色的,不伦不类。
如果你哪天真的遗忘了,就拿出我的这封信,好好地看,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你和我一样,心口不一,其实很恋旧。所以你也懂吧,词到嘴边却突然溜走的绝望。你当初那么竭尽全力刻下的深深划痕,绝不能任由尘土随心所欲地填满,也不要让露水抹平。
其实这也不是我最想说的话。我想和你好好谈谈,我要跟你约个时间。
你不要猜我要谈些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主要看你方便,你来我住的地方。
你上次问我的事情,我已经理清楚了。
这样说吧。以前我认为,一本书里必须有值得摘抄的语句,这句话里要么总结了所有提出的意象,要么本身是个可随我解读的意象。不管它有没有道理,至少能让我尽情地自我辩解。后来,我越来越无法脚踏实地。实际的都是影子,朦朦胧胧、干净又清澈,我在期待一个氛围。折起胳膊,把小臂放在草地中央,我就轻而易举地横跨两个世界。不需要言语,不需要明确的定论,在寂静中,梦淌进了现实,并成为林间的雾气。
这些文字是一个叙述的共同体,单摘一句话不足够,也没有意义。就像我的身体冻在冰面上,冰霜缓慢地渗进我稀疏的眉毛。遗憾的余韵被拉长,被稀释,被拉面师傅的手做成了长长的弧线,反复抛起。在半空中,它经历了成千上万次的、柔和的碎裂,已是空气中的细小颗粒,流淌于我的呼吸之中。我们会忘记沉重的身份。
谢谢你充满鄙夷地问我那样的问题。我想通以后,居然感到豁然开朗。
虽然开头用了‘敬启’的格式,但通篇写下来,我都未曾对你怀有一丝一毫的敬意,连一个虚伪的‘您’字都懒得用。我希望你懂得我的意思。”
“如果你走进医院,你希望诊断的结果是有病,还是没病?”
她本来正拎着吸管,反复搅动面前冲泡的果珍。闻言,不仅停下了手头的动作,脸上白皙的皮肤也渐渐变红。
“生病也不能诋毁任何价值。”
我张了张嘴,却无法做出恰当的回应。
在二人长久的沉默之中,眼泪溢出她的眼眶,在颧骨上闪闪发亮。
“有一次,我问他,最令你印象深刻的事情是什么?
“他立马就有了答案,但隔了好久才说。
“他有个同学,大学一年级的时候病重入院。腹腔长瘤,压迫神经,很快就走不动路。其实两人平日里来往不多,这人住院期间,他也一次都没有去看望过。医院离学校很近,可他只是在心里想着这件事,想象着那种疼痛,最后,病床上的人影都变得模糊。尽管他还没自负到把自己的脸换上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发坚信自身的感同身受。
“就像他不关心病人的死活一样,生病的时间越久越好。等到快毕业的时候,有一天,阳光明媚,他从宿舍楼上走下来,碰到了早已痊愈的同学。同学蹲在池塘边,垂着头,正在喂鱼。每天都沉浸在住院部氛围中的他,遭到当头一棒。这就是个玻璃风铃,连水都能把它撞破;风铃的碎片散落浪头,变成一枚一枚尖利的浪花。
“他害怕地逃走,把自己反锁在屋内。在碰见病人本人之前,‘出院’两个字,只要稍有上浮,他都能把它按回去。现在不能了。他像真的病了一样,躲在灯也不开的房间里数日,一旦清醒就想昏昏入睡。睡太饱的时候,腹部剧痛,轻轻按一下小腹,能听见肠道里有气在冲撞。像按一只快瘪掉的气球。他只好去蹲厕所,蹲到脚麻,蹲到泪流满面。
“又过了一阵子,夏天快到了。门外传来蝉鸣声的同时,还传来了议论声。原来这个同学决定出国学医,想做康复类的工作。彼此都是被遗忘的病人,相形之下,他自己是何等的窝囊呀。他伸手摸了摸胸前,没有仁爱之情,也没有决绝的果断。干瘪的心口让他不知所措,像被门夹到脚趾一样,从床上弹坐起来,贴着干净的白墙,断断续续地大吼大叫。
“晚上,他打开社交软件,小心翼翼、却又无法抛却嫉妒地发去一些问候的话。你快说,快说呀。什么 ‘你一定要挺过来’、‘你真不容易’,什么‘你很疼吧,太辛苦了’,都是在逼迫对方说那句话。心志坚韧的准医学生,在上手术台之前就已经挺过来了。他内心深知自己早已暴露,可是恶毒的心思像疯了一般抛洒,连滚烫的羞耻都拉不回来。
“‘——你不是也挺过来了吗?’”
“终于,善良的男孩忍住了内心的疼痛,用看不见的眼泪安抚他。在他学成之前,他已经具有无私奉献的精神,并倾尽全力、试图治疗一名患者。这个患者却像一只被逼到墙角、还无暇打洞的老鼠一样,浑身上下都在发抖,在巨大的满足感与痛苦中沉浮。谢谢拥有仁医之心的你,从今以后,他不会从中走出来。”
餐厅的大门被风撞开,放在门口招揽生意的宣传牌应声倒地。牌子上印了一位等身高的服务员形象,走出去的顾客踩在她的脸上,十分踏实。
“你别为他开脱。”我夺过她手中的果珍,仰脖一口气喝完。当它落进胃里,我让它变成一张薄膜,附在我胃内侧的表面,透着我血管的颜色,晶莹地晃动着,“我讲得有意思吗?你喜欢吗?再擅长写作的作家,一旦写起以自己为原型的小说,都会举步维艰。遮遮掩掩暂且不提,想变得诚实,可是脑袋的深处总在隐隐作痛。所以,我说起来还是很精彩的吧。”
她破涕为笑,拿起餐巾纸擦掉了鼻涕。
“你把我叫出来,浪费我一个下午。我就当你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我看她起身要走,下意识地把手探进双肩包里。可是在我摸到信封之前,她已经大跨步走出了店门。十二月的冷风撞碎在我脸上,阴云间的缝隙被漂白得像在发光。
深灰色地砖铺就的广场上,有一座多边形的喷泉。日子不好,今天没有水流汩汩地从中央冒出来。一层薄薄的水膜在石台上铺开,虽然风大,却很平静,不见涟漪。
我看见她停在距喷泉约十步远的地方,双手合十,怒目圆睁,虔诚而沉默地用力祈祷。
湖边有一圈略微起伏的草坡。一棵高大的香樟树,罩住一片较平的草地。
沿着岸线,十来个人排成歪歪扭扭的一行,坐在深蓝色的小马扎上。都是年轻人。他们身体前倾,弯着脖子,深深地垂着头,似乎想要看清膝头写的字。我觉得他们的手里应该握着笔,大腿上也要放一本撕掉很多页的速写本。但他们脚边的草还是绿油油的,一点颜料也没染上。
就像等到了一个信号,同一时间,所有人都突然开始讲话。叽叽喳喳,尖锐又厚重。我努力地想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但落入耳中的却是不成体系的只言片语。“万家灯火”,“水波荡漾”。我抬头看了看宽大浓密的树冠,其间阳光闪烁。
他们越讲越激动。有人掏出一把手枪,高高举起。
“谁是叛徒?”
我屏住呼吸,紧张地环顾四周,希望他们的争论能继续下去。
可是,所有人都向我看来。一片寂静中,我难过地打量着他们的面孔。
我忽然不知道我在哪儿。我曾以为,我是他们其中的一员,是一个跟班写生的学生。或者我站在哪个人的肩膀上,躲在某个人的鞋子里。但是,在死寂的注视下,我抬起胳膊、摊开双手,却什么都没有。我的双手、双足都被砍掉了。我不存在。
我摇了摇头,表达自己的意志。但随着他们视线的下移,我也慢慢地跟着草地塌陷。我始终站得笔直,望着那个举枪的人。他把枪口对着我,像镜子一样,把阳光反射到了我的鼻梁上。
我眨了眨眼,滑进了温暖的湖水。
再睁眼时,我正在一个圆形的白色机器里。也许是航空器,也许只是潜艇。四周灌满了水,没有亮光,像海底一样。前后左右都有门窗,我就朝着其中一扇游了过去。
在游去的途中,我的头顶出现了许多阴影,飘忽不定。原来是许多宇航服,有着黑色的面罩。它们保持着膨胀的模样,缓缓地,向左转一圈,再向右转一圈。里面没有人。
我停下脚步,望着它们自由地旋转。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絮絮低语,像摩托车的轰鸣。
原来,我仍在深水之中。
他打开大门,看都没看我一眼,转身坐回了座位。
我本想赶在日出之前到,没成想,今天下雨。现在才六点多,外面很黑。
房子里就他一个人。他说要回老房子拿点书,顺便住两天,父母也就随他。黑乎乎的一片,只有餐桌上方的灯亮着。鹅黄色的灯光打在玻璃桌面,照着白瓷杯里温热的水。
我脱了鞋,走到他对面。他穿着睡衣,头发散乱,半睁着死鱼眼,似乎是在发呆。
“我昨天,看了一部五十年前写成的小说。因为听说,今年拍摄了改编自它的电影,我想恰当地评价。小说的内容不精彩,但它有一个好结尾,所以是部好作品。主角在竞技场上拼尽全力,燃烧殆尽,像化作白色的灰烬一般,微笑着死去。对我来说,我在所有的作品里,都只是在寻找这样一幅画面。不需要告诉我背景故事,也不用介绍画中的人,我都会向这幅画中投入真情实感,为之深深感动。
“我以为这是核心精神,可改编的人不这么想。我从开始观影,到结束放映,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这个场景。但主角在汗洒赛场之后,虽然竭尽全力,却没有真的豁出性命。电影的最后,他坐在轮椅上,在温暖的篝火旁,望着像蓝色磨砂玻璃一样的河水,和身旁的老对手相视一笑。
“我很气愤,想象中,我应该会感到被侮辱,但实际上我很平静。把天空中的风筝拿走,把湖面上的小木舟抠掉,风平浪静。事实很简单,只不过是在五十年后,人们更倾向于温和的东西。我也一样,我也已经写不出极端的文字了,我好难过。”
他的声音在狭小的客厅里回响。我解下围巾,随手挂在椅背上,轻车熟路地进了厨房。二层抽屉里,有一只印着大雁剪影的瓷杯。那是我的。我为自己倒了半杯热水。
“做什么事都有‘肌肉记忆’。我的双手只要碰到键盘,就会不由自主地敲出许多段落,即便我什么都没考虑好。虽然我一向不写大纲,随心所欲,认为这样才可以自然流露,但这种下意识模仿过去的语句,除了搅乱心神与浪费时间,没有一点点作用。
“说具体点,我举几个例子。寂静,瀑布,白色的鸟,夕阳与云彩,人群,医院。它们在我的心里扎根,盘根错节之中,已经构造出了完整的世界。但人买了一套房,不代表一辈子住在这儿。也许很快就会厌倦。我可能不是厌倦,我是被赶出来了,但结果上来说也没有区别。它们再美妙,也只有两种结局。一种是日渐荒废,变成空壳,我往墙上摸一把,就 ‘唰唰’地向下掉干燥的墙皮,然后我还不肯走。另一种是变成影子,要么远观,要么遗忘。我的现状是不肯走,我希望的未来是遗忘。
“我想起以前还会画画的日子。小时候你我都会很多,长大以后就什么都不会了。我拿着铅笔,在脑海里有场景之前,往白纸上画一个圆。我总是先画一个边缘毛糙、可随意修改拓展的圆。然后,我觉得这次偶然画出的东西适合当脑袋,就在顶上加头发;若是适合当眼睛,就往里面加瞳孔与高光。有时候我连这种马后炮式的选择都没有,只是依靠惯性,画废一张又一张的纸。
“从那时开始,我就知道我没有画画的资格。这与熟练是两码事,更何况我从未熟练过任何东西。我想要新鲜感,又恐惧不安定;无比崇拜感性,又一次次因感性崩溃。我可能无法理解‘工作’二字。面对一张白纸,我的大脑也会像白纸一般,就好像我从未提起过笔,又陌生,又没有底。每一次从开始到完成,我都要趴在桌上,从胸口到额头,半个身体都紧贴冰凉的桌面,一个字、一个字地过,一个场景、一个场景地过。我不近视,但最近纸上研磨出的铅笔粉末,我已经看不大清了。
“所以,我这样恋恋不舍,其实是在自我保护。一方面,曾经炫耀痛苦的,现在不堪回首,充满质疑;一方面,精神已到极限,不能再承受更多疼痛。于是,在潜意识里,卑微地爱着过去的我,就下意识地写出了属于过去的句子。可是,可是呀,我这才发现,原来我最无法忍受的事情,是不真实,不诚实。”
他闭上眼睛,眼皮微微颤抖。我不想他再感到难堪,走过去把大灯关了。
“问你想问的吧。”
空气里黑黢黢的。我看见他睁开眼睛,眼里映照着微弱的光芒。
“住在二十楼,感觉怎么样?”
“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和以前有一些不同。
“最大的不同,是下雨的时候,我看不清雨丝了。住在二楼的时候,窗前有玉兰树做背景,在雨水打到窗户上之前,我就能看见浅白色的雨水,一道、一道地经过褐色的树干。玉兰花开,雨点打到黄白色的花瓣上,我也看得清。可是没有树能长到二十层楼高,更何况开发区荒凉,土地贫瘠。我跪在飘窗的窗台上,只能看见濡湿的地面,十分沉重,摇摇欲坠。没有能成为背景板的东西,玻璃上也少有雨痕,都是圆弧状、波浪一样的灰尘。风太大了,雨被吹散。从隔了很远的地方,传来施工的声音,都大过雨声。我坐在那儿,像被抛弃了一样,什么都和我无关。
“但是夜景很有意思。在近于鸟瞰的视角下,能看到的东西多上很多。要在凌晨两三点,所有人都熟睡时去看。高高低低的楼之间,深浅不一的黑暗之间,只留下了灯光。灯光有很多种。路灯,红绿灯,镶在写字楼外表皮上的白色灯管、点状的蓝色LED,还有在高楼楼顶上闪烁不定的红光。我问了几个人,那些密集的、高高在上的红灯是为了什么,但没有人知道。
“远远的,有高架桥,不知为什么,星星点点分布于两侧的灯光,总是像风中的烛火,闪闪烁烁;其本身就像水波中的倒影,不是真实的。这样不安定,风车一般微微旋转,还有流水起伏着盖过它的脚。我第一天发现时,心口缩紧,屏着呼吸,眺望那摇晃着的灯带,足有一个小时。我不是没有在深夜时上过高架,但路灯间隔太远,出现又只是瞬间。凌晨时分的高架上,大概有一条小河在悄悄流动,还是刚融雪而生的春水。
“只有远处、高处的灯这样。我的卧室后头,是一片待建的大学城,与没人住的小别墅区。那里的灯,一粒一粒特别大,但是不动,是静止的。我仔细看看近处,再看看远处,真的有区别。有一天我表哥来这儿玩,暂住两天,三点钟左右他起夜,经过我房间门口,被我拉住。
“‘哥,你看看,那架红绿灯往后、那条高架上,路灯是不是在动?’
“‘你在说什么?’他探头探脑,甚至推开窗户,醒酒一样眯着眼,‘哪儿动了?’
“‘真的在动啊!你对比一下,楼下那些灯就不动。’
“表哥是个老实人,不是迫不得已,从来不愿辜负别人。可是,他对着远远近近的灯火研究了半天,也没有看出名堂。最后,他捏了捏我的肩膀,说太困了,晚安吧。
“我连着看了许多天,都是如此。后来,我也不再问其他人。阴雨连绵的日子里,总是夜晚对我更好。潮湿的路面倒映着红灯,仿佛高架上的河水顺着地势流进了城。”
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他耷拉着眼角,用很悲伤的神情看着我。
“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不能。我说的是过去的事。现在连我的双眼,也只能看见一幅静止画。”
“怎么会呢?”
“肯定是那条河改变了流向。明年的夏季暴雨过后,它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
黑暗中,他慢慢地站起身,又一下子跌坐回去。我听见一声叹息。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你要去更高的地方。一边记住,一边不停地走。笔不要停,一旦停下就完了。笔停下的那天,你肯定会再次变得很小,小到我两根手指便能夹住,然后蜷缩在墙角,或是浴室的玻璃拉门后。这种痛苦的量是日积月累来计算的,所以你不要怕掏心挖肺的疼痛。你要张大嘴,往外呕,在害怕的时候,把手指插进喉咙。无论是嵌在口腔内壁中的异物,还是胃里的血水,全都吐出来。你的懦弱,你的坚持,你的所有的真心,让它们都赤裸裸地呈现出来吧。我理解你的贫穷,你的一无所有,所以也深知你的毫无退路。
“什么都可以写。即便是在阅读诗集时,手指被书页划伤,留下了点点血迹,也可以写。你心里根植的,又单调又枯燥的景色,缺乏情感的景色,你全都写出来。你要写梦,你要让梦和现实无法区分、不需要区分,可以,虽然无论从哪个角度去审视,都十分拙劣、毫无可取之处,但因为这是你写出来的东西,现在写出来的东西,你在里面装上了你现今的所有,就像我看着你从上一片树林出发,又来到了一片新的树林。在这里,树叶金黄,脚踩上去厚厚一叠,原本清脆的响声,变得像靴子踏进雪地。
“你要治疗自己。在别人原谅你之前,你要原谅自己的恶劣。我要你一刻不停地反思,同时认可这种恶劣能被书写。脸涨得再红,耳朵烫得再厉害,你都要忍住放弃的冲动。如果无法拉长战线,你就点燃自己,从脚尖点燃。我想看见你双脚都燃起硕大的火焰,即便在万籁俱寂的雪地中,都能留下一条黑色的路。没事,把仔细藏好、等待来春萌发的草都烧掉吧,连根也要烧掉,连草籽也一并烧掉——”
他爆发出一声怒吼,随即泪如雨下。好多行细细的泪水,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的回答有点长,但我还没有说到满意。但我怜惜他,只好适时地停下。
“你还有问题吗?”
他没有回应,静静地坐在那儿,只是一团沉默的黑暗。
“那我有事情想要问你。
“你是我见过的人之中,最近于地痞无赖的人。哪有人在张口伤害他人之后,面对质问,只是平静地说 ‘我知道,我故意的’呢?你做的事、写出的文章无异于此。
“但是,即便是地痞无赖,也要让自己多看见一些光亮。”
我走到他的面前,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腕。
“那么,你从深水里出来了吗?”
我使出了平生最狠的劲,以要捏碎他腕骨的气势,以无法分离的意味,握住他瘦削的手腕。可是后来,我还是慢慢地松了劲,而他也没有动静。时间一分一秒,如常而悠扬地过去,我自始至终都忘记了要看一看他的脸。
天空于不知不觉中亮堂起来,但也仅仅是刚脱离黑夜。我越过他的肩膀,看向阳台外的景色。柳树的叶片都是湿漉漉的金黄,在土色的阴天之中,清爽得如同黄昏。
2020/1/26 完成